讯读文学>其它小说>美人病抱寒霜剑>第 87 章 白玉冠(已补齐)
  温恪披了一件雀金裘的大氅,身后是一株参天的老银杏。银杏的叶子早已落尽了,夕阳金红色的光影斜斜打在披氅上,映得那雀裘流光溢彩,金翠辉煌,却衬得他神容愈见忧悒与憔悴。

  温恪被平沙惊了一跳,匆忙望向半掩着的如意窗。暖阁里的魏殳静静坐在床头,神色自若地翻阅一本瓦蓝书衣的游记,像是没听见外头的动静。温恪松了口气,这才不悦地回过身,轻声斥道:“一惊一乍做什么?噤声。”www.xündüxs.ċöm

  “……是。”平沙向自家少爷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他的神色,“小郎君,西厢留了伺候的仆婢么?小人……小人瞧您气色似乎不大好,可曾用过晚膳?”

  温恪皱眉不答,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内的魏殳,片刻后,反问道:“他的药都喝了么?”

  “回少爷的话,都服下了。”

  温恪心下一松,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可当他余光瞥见平沙手里捧着的漆木食匣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薄唇抿成一线:“……匣子奉来,我瞧瞧。”

  平沙不解其意,才一愣神的功夫,温恪便已走近身前。鼻息间忽然袭来一阵奇怪的芳香,平沙轻轻嗅了嗅,目光随着幽微的香意,有些疑惑地落在那件华贵的雀裘上。

  “傻站着做什么?将匣子打开。”

  “是。”

  如今世家贵胄都爱品香清谈,香风蔚然,平沙并未多想,忙不迭将漆木匣打开。碧玉盅里的药膳与屋外冰冷的北风一激,霎时腾起一阵暖香的白雾。温恪伸手试了试玉瓷盏,盅子里盛的晚膳还是热的。

  “小郎君有何吩咐?”

  温恪不置一词,径自将盅盖打开。平沙微微瞪大了眼,手足无措地瞧着自家少爷一言不发地取过匣子里的银筷,在碧玉盅里挑剔地拨了拨,不悦道:“怎么回事?他这就算用完晚饭了?我怎么瞧着像刚从厨下端上来的他吃了多少?”

  “呃,公子他……”

  平沙嗫嚅片刻,眼睁睁地看着温恪挑了一筷淮参炖雪蓉,毫不避讳地尝了一口别人剩下的残羹,慢慢品了品,须臾之后,垂下眼帘,将银筷搁回漆匣。

  “……又苦又冲,难怪他不喜欢。”

  平沙自知办事欠妥,低着头不敢答话。北风暂歇,院子里的空气却依旧凛冽得能滴水成冰。长久的沉默中,平沙几乎站成一尊冰塑,他正犹疑着是否该自觉领罚告退,温恪终于发话了:

  “让张妈妈做一笼糖豆包,白面的,皮子要发得松软,馅料用新炒的玫瑰相思豆做成……做成兔子模样。”

  温恪一连提了许多要求,平沙忙不迭记下。他做了温府许多年的小厮,还从不知道自家少爷竟对这不起眼的豆沙包有如此精深的研究,不觉有些傻眼。平沙不及回话,又听温恪吩咐道:

  “另加一小盅碧粳粥,粥不要煮得太稠;盛出来凉一会儿,等放得能入口了,再淋一小匙桂花蜜。”

  “小人都记下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北风掠过银杏树梢的铜铎,晃出悠远的清响。

  温恪站在树下,远远地望着那扇半掩着的如意窗,不知在想什么。平沙迟疑片刻,向温恪行了一礼:“少爷若没有旁的吩咐,小人先行告退了。”

  “……嗯。”温恪敷衍地应一声,转瞬蹙起眉,把平沙叫住,“等等,你回来。”

  “他还疼得厉害吗?”

  “……什么?”

  “我方才来的时候,听澡雪说他旧疾复发,伤口疼。他究竟有没有”

  平沙神情变了变,吞吞吐吐道:“小郎君若是放心不下他,还是亲自去瞧瞧吧。那位公子见了您,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他……会高兴吗?不,不会的。他明明……”

  他明明那么讨厌我。

  温恪心里一揪,忽然感到一阵无尽的悲哀。疼痛随着伤口从心底慢慢爬上来,温恪的容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几乎站立不住。院子里的寒意忽然变得无比慑人,璀璨的霞光铺在雕着麒麟的青石方砖上,泛起温暖又灿烂的金芒。可这点微薄的暖意很快又被寒风吹散,遥远得像在隔世天涯。

  温恪掩饰性地转过身,哑声道:“……罢了。你去吧。”

  平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很快,空落落的院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人。温恪慢慢走去如意窗边,听着暖阁内静静的翻书声,倚着剥落的墙垣,慢慢坐下来。

  一页,两页。

  魏殳坐在暖阁慢慢地看,温恪便坐在雪里,无声地陪。轻轻的翻页声在耳边响起,温恪忽然微笑起来,从怀中摸出那张画着白鹤童子的雪浪纸,目光温柔而眷恋。

  他认得魏殳手中的书,正是他摆在床头的清平纪胜谱,是古人周览名山大川后写下的游记。这本书藏在温恪枕边,早就被他翻烂了,从江南到北地,几乎每一处名胜都随着文字烙在心间,熟悉到几可默诵。

  暖阁里的魏殳将清平纪胜谱翻过一页,纸页摩挲间轻柔的响动仿佛情人的手,温柔地拂过耳畔。单凭书页的厚度,温恪便能分辨出魏殳阅到第七目的陇右道。

  北靠苍凉的黄土高原,南有接天的巍峨雪山,白皑皑一片的雪峰下,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牛羊就像大片大片的白云,在无边无际的碧海上悠然飘荡。

  这样壮美的山河,好想同澡雪一起去呀。

  温恪的目光顺着雪浪纸上笔直的朱雀大街一路向远,可上京城长而阔的通衢大道却在被撕得犬牙参差的纸缘戛然而止。

  温恪忽然低下头,自嘲一笑。

  纵使他将清平纪胜谱倒背如流又怎样呢?山川日月不过一纸空谈,他只能孤零零地坐在东厢小小的院子里,在落日金赤色的余晖中,形影相吊。

  温恪心口一疼,几乎又要呕出血来。他颤抖着伸出手,将雀金裘上的绒扣紧紧系上,很小心地掩住裘下的斑斑血污。

  寒气透过冷硬的青砖,不依不饶地缠在身上,冷意砭人肌骨。绯色的明霞染遍石绿色的青空,温恪呆呆地望着,良久之后,终于有勇气站起身,偷偷朝窗内望一眼。

  他心爱的白鹤坐在床头,手中执着一卷厚厚的书。明明只披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单衣,安安静静地在那里一坐,气质却依旧高蹈出尘,竟比案上抱香而放的红梅更添三分诗意的清冷。

  那人指尖微动,将游记翻过一页,长长的乌发恍若流瀑一样倾泻下来,轻轻扫在书页上。魏殳像是觉得心烦,随意折过案头花瓶里一段梅枝,将长发挽起,不经意间现出一段雪色的颈项。他的肩背是那样的单薄、瘦削,似乎稍稍冷厉的风一吹便能折断,可脊梁却依旧挺拔,修如翠柏。

  温恪怔怔低下头,望着画上面容一片空白的小阿鹤。

  白玉冠、银蟒袍俱已风流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由风霜砥砺,又被岁月沉淀出的美,千帆历尽,却又不坠青云。

  温恪眼底一黯,望着雪浪纸上那无忧无虑的白鹤童子,到底是意难平。那似曾相识的疼痛再度袭上心头,刺得他难以呼吸,喉头一甜,低低咳嗽一声。

  北风刀子似的刮脸,温恪靠着墙歇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将手心的血沫悄悄拭去,心绪未定,却听窗内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谁?”

  温恪骇了一跳,慌忙贴墙站定,心脏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他想起梦中白鹤童子怨憎的眼,悔愧交加,心里一阵抽疼,根本不敢与魏殳对视。

  窒闷的沉默间,一条软绵绵的东西绕着温恪的腿蹭过来。他的脊背瞬间绷紧,低头一望,才发现脚边是一只很胖的橘猫。

  魏殳似有所感,抬眸向窗外瞥去,可目力所及唯有一株兀立寒风的老银杏,除此之外,便是温府高高的山墙。

  温恪惊魂未定,慢慢滑坐在地上。理智催促着他赶快离开,可情意却诱他逗留在原地。

  橘猫温顺地舔了舔温恪的手背,讨好地向他撒娇。温恪视若无睹,薄唇紧抿,小心地听着暖阁内的响动。橘猫很快发现了这人的怠慢,很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轻轻一跃,跳在窗台上,很不要脸地挤了进去,蓬松的毛尾轻轻一甩,不见了。

  “喵。”

  温恪蹲在窗台下,暖阁里的魏殳似乎无奈地笑了。须臾之后,屋内传来一阵瓶瓶罐罐碰倒的杂响,他几乎可以想见那臭不要脸的蠢猫如何撒娇打滚,以博他意中人一笑了。

  明明只是一只好吃懒做的猫,却能放肆地赖在鹤仙儿怀里,钻他的被褥,挠他的衣裳,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人的疼爱。

  温恪怫然不悦,可笑他时至今日,竟要与一只猫争风吃醋。

  温恪拢着雀金裘,在雪地里枯坐了许久,既盼着魏殳能发现,又不愿被他察觉。金乌渐沉,一墙之隔的暖阁内再度传来熟悉的翻书声,温恪心底一松,分不清究竟是失望还是高兴。

  他分明是此地说一不二的主人,如今却像个悲哀的求乞者,卑微又可怜地蹲在雪地里。

  身后是剥落的高墙,四面都是灰土。寒风吹彻,温恪只感到一阵令人心灰意冷的孤独。他颤抖着低头望向白鹤童子那张未竟的、小小的画片,拼了命地想回忆起一星半点关于儿时的记忆。

  霞光在老银杏光秃秃的枝杈间一闪,留给他的,始终是一片冷漠的空白。

  温恪眼底一酸,低下头,将画片藏回袖中。可笑他当年飞扬跋扈,如今却要为自己过去的愚莽千百倍地偿还。

  如果那噩梦是真的……那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温恪坐得久了,膝盖竟冷冰冰地发木。他掩唇咳嗽一声,将血沫吞回腹中,呆呆地望着青砖上碎金似的落霞。霞光在眼底幻作千般绚彩,忽然轻轻一曳,一道斜长的影子笼在他身上。

  灿烂的光影倏忽消散,天地间又变得沉默、阴冷又单调,温恪心里一苦,他本就积郁于心,见状不悦地皱起眉,呵斥道:“滚远点。别来烦我。”

  那人似乎被他吓到,终于避远了点儿。璀璨的晚霞再度拥抱了他,温恪稍算满意,不愿再同这没眼力见的下人一般见识。

  “……恪儿。”

  温恪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那清冷又好听的声音再度自耳边响起,他才愣愣地抬起头来。

  璀璨的明霞从高高的五山马头墙后映过来,魏殳逆光而立,雪衣、墨发、梅花簪,绯色的霞光抚过他苍白削尖的下巴,给那人清癯的身影笼着一层轻薄的霞帔,好看得……恍若天上人。

  “哥哥,我……”

  温恪喉头微动,呆呆坐在地上。他心底一阵悸动,妄图将人抱在怀里,却又竭力忍耐着,不敢亵渎。彷徨无措间,仙人却微微一笑,仁慈地垂怜了他。

  “坐这里干什么。”

  “……看你。”

  温恪一瞬不瞬地望着魏殳,凉风拂起那人雪色的衣摆,上好的素烟罗在夕阳里透着曛黄的光芒,几近透明,缥缈如镜中花,水中月。温恪微微屏住了呼吸,生怕忽然惊醒,才发现这不过一枕黄粱梦。

  “怎么不说话?面色这样憔悴,”魏殳蹙起眉,伸手试了试温恪的额头,“不烫。怎么了?”

  魏殳从未见过温恪这般模样,容色冷白、不言不笑,甚至连衣冠都不算整齐。那华贵的雀裘胡乱披在身上,滴水不漏地掩着温恪的衣衫,魏殳心下犹疑,稍稍靠近,却嗅到一丝隐秘的香气。

  他蓦地睁大眸子,刚要收回手去,却被温恪握住了腕子。

  温小郎君定定地望着他,指尖试探着上移,扣着魏殳的手轻轻向下,很小心地贴在脸侧。温恪微垂下眼睫,追着鹤仙儿的手,偏头去吻。

  “……不要走。”

  魏殳只觉手心一痒,仿佛被什么又轻又软的东西挠了一下。那触感若即若离,如浮光掠影般稍纵即逝,令人疑心是错觉。

  暖融融的吐息拂过二人交握的手,温恪吻了吻意中人的指尖,心里软成一片,几乎落下泪来。他尽力平复自己的心绪,许久之后,轻声道:

  “陪我呆一会儿,好不好。”

  魏殳对这香气有些介怀,闻言一怔,好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猫可以,我也要。”

  魏殳似乎笑了,温恪抿起唇,恨不能将这人紧紧揉进怀里,缠着他的青丝,再温柔又爱怜地吻他。

  可他不敢。

  他只能依凭着幽微的记忆,抬头望向魏殳笼在霞光里的身影,拼命想要从那人的面容上找寻出与梦中白鹤童子相似的地方。

  是他,又不是他。

  或许命运待魏殳太过苛责,时光便对他格外厚爱。他的白鹤童子被岁月雕琢得高华而雅致,像蒙了尘埃的明珠,只消轻轻吹开灰尘,便能得到世间最可贵的珍宝。

  温恪心底一酸,捉住魏殳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掌心触着的肌肤光洁无瑕,就像握着冷玉一样,可那人的指尖却尽是薄茧,不知究竟是写字留下的,还是习剑留下的。

  可他不记得那人当年是如何一笔一画写下满满一匣子的课业,也不记得那人如何练就了一手惊艳高妙的剑法。

  眼前的魏殳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一般,从他记忆中第一眼开始,便完美无缺、无所不能。

  温恪既愧且怜,哑声问道:“……我要是将一样很宝贵的东西遗忘了,哥哥会怪我吗。”

  魏殳不解其意,只好宽慰道:“只要恪儿无愧于心,那便够了。我不过小郎君命中过客,如何做想,并不要紧。”

  他话音未落,手腕忽地一疼,竟是被温恪紧紧攥住。温恪生怕这人同自己撇清关系,心里揪成一团,颤声道:“……才不是。没有谁比你更重要了。”

  温恪抬眸望着魏殳,却不知自己早已微红了眼角。他见魏殳容色淡淡,渐渐与梦中那个对自己冷言冷语的白鹤童子重叠,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笑一笑。”

  “什么?”

  “就像刚才那样……那样对我笑笑。”温恪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到唐突,小声掩饰道,“如果澡雪不愿意,那便”

  温恪话音未落,微微睁大眸子。魏殳竟依言弯起唇角,微笑望着他,轻轻揉了揉温恪乌黑的发顶。那笑容中透着三分纵容七分无奈,魏殳叹了口气,蹙眉问道:

  “恪儿这是怎么了?”

  温恪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人浅笑的模样,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有什么东西与从前不一样了。

  白鹤童子在朱雀大街那样轻松无虑的笑容,竟像水中倒映的一弯明月,清风徐来,湖水微微一漾,月光便化作一捧细碎的银光,再也找不回了。

  他失魂落魄地打量着魏殳,当目光游移到那人簪着的梅花枝时,终于察觉出问题所在:“……太素了。”

  “什么?”

  “哥哥,我送你一顶白玉冠吧。”

  魏殳怔了怔,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句话,莞尔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太过计较。”

  温恪仔细地观察着魏殳的神色,可那人的神容竟是如此的云淡风轻,摧折脊梁的风雪像是没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不,”温恪哑声道,话音中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我的澡雪配得上最好的。”

  温恪弯眼微笑起来,指尖滑过那人的鬓边,轻轻向下。鸦黑的青丝缠在指尖,像最上等的绸缎,又凉又滑。温恪执起一绺墨发,贴在唇边,轻声呢喃:

  “白玉冠,配天上人。”

  “会很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投喂的大佬和留评的小天使,谢谢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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