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成事,汉中需有治剧之才。”
这是姜绍想了一阵,又想到的另一个问题。
这时候,他看向了李简。两人经历过魏伐蜀之战的出生入死,有了一定的交情。
他知道,对于李简这种有野心也有才华的降人来说,弃魏归汉,固然有政治倾轧的逼迫,但内心深处必然也渴望能够在蜀地获得一处更大的天地施展才能,以实现人生抱负。
时下的汉中,就比狄道大。
若李简真有治剧的本事,自己未必不能在恰当时机助他一臂之力。
“如先生所言,此辈在地方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为阻屯田之事,也定会百般拖延。若要成事,就需得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不知先生可有办法?”
“此事易耳。”信奉申韩之术的李简笑了,他在马上倾斜上身,靠近姜绍压低声音说道:
“无非对为首阻挠之人,套上个洗脱不掉的大罪,杀一儆百,杀得人头滚滚,这屯田自然而然就推行得下去了。”
姜绍闻言心头一动,问道:
“罪证从何而来?”
“哈哈。”李简察言观色,重新挺直身躯,挥了挥衣袖,仿佛凭空画了一个圆。
证据?可不就在那吗。
···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将军姜维如期完成了收复失土的任务。
在汉中仗打完之后,阴平、武都打的仗都是些零星的小仗,魏军主力已经撤回国境,余下偏师也不会在夏季选择与汉军僵持消耗,陆续退回了陇西等地,廖化、徐遵等部兵马顺利收复了二郡。
汉中的屯田在突破前期的重重障碍后,逐渐上了轨道。
大将军姜维已经上书朝廷奏请让李简试守汉中郡,有了这个代理郡守职务的“酷吏”出手,推行屯田之事更是进展神速,南郑等地还传起了“破家县令,灭门郡守”的俚语,影射李简到任后治郡之酷烈。
唯有朝廷战后的论功行赏迟迟没有敲定,公卿大臣还在无休止地打着口水仗,使得行政效率更加低下。
姜绍奉命率军绥靖地方、扑灭盗贼,但汉中也没多少“盗贼”可以捕杀。
何攀更是私下建议姜绍不要亲自下场,李简使用酷吏手段虽是立竿见影,但也是牵连颇多、民怨纷纷。
他那等敌国降人自可无所畏惧,一心只求功业,但姜绍作为军中新秀、公卿子弟,可谓是千金之子,前程远大,应该学会张弛有度,及时抽身。
他的这番话姜绍想想也有一定道理,李简治郡的手段酷烈,屯田前期各项工作都上了轨道,实际事务上无须自己再做什么,自己可以将目光投回军中。
毕竟屯田尤其是军屯兹事重大,若能够拉上几名有威望的将领站台,还是能够影响到朝中决策的。卂渎妏敩
正好这些时日老将廖化从阴平返回汉中,私下常邀请军中将校一起饮酒射箭,都是武将之间的往来交际,姜绍不时有参加,跟老将廖化的关系不错。
这一日,廖化又请诸将校到他营中吃酒,他兴致颇高,还让众人的亲兵一同下场比试箭术。
他扬言射中的皆有赏钱,其中翘楚者另有重赏,自然引得众人亲兵纷纷下场,张弓搭箭,想要博个彩头。
一时间弓弦震动、羽箭纷飞,射者引弦不断,观者围观喝彩,场面端是热闹非凡。
说起来,这汉中虽然蜀汉兵马云集,但因为近几年来朝堂明争暗斗的缘故,阵营之间泾渭分明。
姜维作为大将军,手握兵权,麾下汉胡兵将强盛,但也有董厥这类政敌的营盘与他貌合神离。此外廖化、张翼,还有柳隐、蒋斌等人,他们这些人手中也握有一定兵马,但没有明显的派系倾向。
只有老将廖化爱热闹,加上在军中面子大,才能够私下聚齐一班军将,搞些聚会活动热络气氛、联络感情。
不过像这种私下场合,大将军姜维、董厥等重要将领一般是不会参加的。
众人的亲兵一番比试过后,不出姜绍意料,姜由基拿了步射第一,不过骑射第一倒是被句安的一名亲兵拿了。
他麾下的亲兵很多都是骑**湛的老卒,看来这家伙羁留敌国十五载,并非一无所获啊。
老将廖化没有子嗣,最爱军中健儿,也喜好收假子,他拍打着年轻的姜由基,连声夸奖。
见又是赏钱,又是赐酒的,姜绍还真怕他一时兴起开口把这个自己从沓中挖掘出来的神射手顺走,连忙过去打个岔,捎带着让姜由基拜谢后带着赏钱退下了。
廖化人老成精,自然看出了姜绍的心思,他哈哈一笑,也不说破,又赏赐了其他翘楚射手,才招呼众人一起回到席上吃肉喝酒。
与会者兴高采烈、言辞无忌,谈到了一些军中趣事或者荤段子时,自然又引得诸军将哄堂大笑。
能够让宾客欣悦赴约、尽兴而归,也是主人公的一项好本事。
期间,廖化还特意来到姜绍席上饮酒,与姜绍交流兵法。
看得出来,他对姜绍这种能打的军中青年将校也很欣赏,像夸奖自家子弟一样由衷夸奖姜绍最近这几仗打得漂亮。
尤其是在绵竹击杀魏国名将邓艾那一仗,他听到在战场上当众射落邓艾时,击掌叫好,说这可真是为汉军除了一大患。
听姜绍说起他有一支伶人队伍编排军戏,廖化还挺感兴趣,竟盘桓席间没有离去。
他也听说姜绍用这编排了一出《雪夜取关城》,讲的是姜维军袭破关城的故事,戏里面加入了百戏、滑稽、倡优等表演,看过的人都说有趣,朗朗上口的戏词还有军士传唱模仿起来。
这年头行军打仗可没有什么消遣娱乐,第一次遇上这种新鲜事物,爱热闹的老将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见到老将上钩,姜绍心中暗喜,他邀请廖化到他营中观看《雪夜取关城》这出军戏,还声称如果廖化喜欢,他也可以让营中伶人排练一出有关廖化故事的军戏。
比如他诈死骗过吴军,带着老母一路西来,重归汉家、忠孝两全的事迹,就是一个好故事,再取个名字叫《千里走单骑》,用心编排一番,就又是一出保家卫国、鼓舞军心的好戏了。
若能找个合适时机在军中传唱一番,保准大伙都知道老将军壮年时的英雄事迹。
老将闻言眼中异彩连连,竟是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来回走动,旁若无人。
这年头著书立言的有,纂史立传的有,也有传私学、修家谱的,但编排军戏把自己的英雄事迹传唱开来还真是闻所未闻。
他子嗣不兴,有后继无人、声名隳灭的烦恼,若真如姜绍所言,能通过军戏把自家事迹传诸后人,岂非了却心中一桩夙愿。
···
“身在吴营心在汉,望断巫峡路漫漫——”
数日后,廖化帐内,丝竹伴奏之声不绝,一个戎装打扮的伶人正在吟唱戏词,他目视远方,眉头紧锁,声音低沉,举手投足间似有说不尽的心事。
满头白发的廖化坐在主位,眼眶湿润,感慨万千,旁若无人地拍打着身边的酒缸,呼着酒气低吟峥嵘岁月。
“一身茕茕英雄气,迢迢征程多少里——”
酒过三巡,各自少了拘束,席上早就热闹起来。诸将校听得廖化开腔,一人带头,其余纷纷拊掌喝彩。
虽说这老将嗓音沙哑,唱得不如场上的伶人,但赴宴的人谁会去折了主人车骑将军廖化的面子,哪个不得在人前顺势大声叫好的。
唯独坐在客席首位的张翼低头抿了一口酒,没有加入一片叫好声中。
张翼也是资历深厚的老将,不过他与廖化的身世、为人大相径庭。
廖化是跟随刘备入川的荆州豪强,在军中是待人宽和、广结善缘的人物,而张翼是归附刘备的川中名族,他一向是刚直的性子,驭下严厉,不结私党,军中将士对他是敬畏有加,但也不亲近他。
也是廖化的面子大,这戏曲还在初期打磨编排阶段,就兴致勃勃请来了同为车骑将军的张翼。
只是张翼看了一阵,愈发笃定这戏里还有戏!
若单论这军戏,倒是颇为新奇。与军中的武乐、铙歌大不相同,多种弦乐配合不同唱词,再加上杂糅其间的百戏、滑稽,跟最热闹的歌舞或者舞剑相比,还胜上几分,真可谓别出心裁,独具特色。
可联系上姜绍、廖化,还有姜维、董厥等人的恩怨瓜葛,这戏听着听着就不那么简单了。
主位上的廖化还在口中吟唱、挥舞比划那几句唱词,这边以后生自居的姜绍已经向张翼靠近敬酒。
心思也不在戏上的张翼内心波动,打量着面前浓眉大眼的青年人,过了一会儿后,他难得地收起严肃的表情,捋须笑道:
“廖车骑言,‘与姜子复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某起初还不信,今日见到这军戏,足显姜郎才情。哈哈,文武双全,国家有此才俊,后生可畏啊,当浮一大白!”
说完话,他已经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姜绍不敢落后,也赶忙一次性饮尽露出杯底,谦虚地说道:
“小子驽钝,当不得张公、廖公的赞誉。张公家世簪缨,名播巴蜀,公更是当今国家栋梁、军中宿将,日后在军中还请不吝赐教,多多指导。”
“嘿,说什么赐教。”张翼放下酒杯,脸上的表情很快又严肃起来,这位以刚直不阿闻名的老将目视姜绍,眼光尖锐,仿佛想要看穿这个军中后起之秀的真实内心。
“就是个老头子,在这乱世之中活得久了些,在军中见的人与事也多了些罢了。不过某倒是有些事想不明白。这武侯庙谈初心使命,汉中推行屯田,又在军中排练军戏——”
“君家父子,所谋者何?”
人老成精,经历过汉末三国无数风风雨雨的老人有着不一般的睿智,他虽无法用语言明确表达出来,可还是能够从这些事物中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反对穷兵黩武,昔日甚至不惜与力主北伐的大将军姜维当庭抗礼。所以,今日他也想借酒试探一下这个后起之秀,看看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姜绍被张翼锐利的目光盯得险些抬不起头,仿佛内心的那些算计、苟且都被眼前人看穿了般,但他还是稳住了心神,沉吟一会,才缓缓开口:
“绍不才,仅以救世也。”
“救世。。”最朴实的语言往往最能打动人心。张翼闻言身形微动,内心似乎有什么块垒被触动到一样,目光直直注视着姜绍,满脸的褶子显得更加深刻,他喃喃自语,仿佛在细细咀嚼这二字的真味。
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自顾自斟酒举杯又饮了一杯,随着酒水灌入肚中,这才舒怀开颜,长长呼出了一口酒气。
姜绍看他模样,也摸不透这老将与众不同的脾性,为避免冲突尴尬,转身想要回到自己座位上。
却不料张翼突然又开口,他压低声音,仿佛是自言自语:
“吾老矣,阅人亦多矣。君其勉之。”
说完,他又自顾自地斟酒,不顾愕然回首的姜绍,再次一饮而尽,不多说一句话。
一切尽在酒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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