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保不知道自己在大脑极度混乱之下,是如何找到那间牢房的。
总之她到的时候,牢房内外围满了人,满满当当的,有太医,有狱卒....
神机营的齐修来了,虎豹营的副将也来了,萧君白来了,西陵琅也来了....
他们一个个将冯保保挡在外面,不让她看到一丁点儿,里面的情况。
朝琴和暮楚也死死地抱住她,不让她往前凑。
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耳朵落完了整场雪。
他们说...
范渊宁死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支样式精美的金簪,脸上挂着微笑,看起来没有任何痛苦。
可是冯保保连着几日做梦,都梦到范渊宁满身鲜血的,站在落风苑的院子里,朝她挥手。
她冷汗涟涟,夜夜难眠,连安神汤都失去了功效。
西陵琅没有法子,只得整夜整夜的守着她,怕她睡着,又怕她睡不着,长此下去会得忧郁症。
宫城北苑角落里,有一座小宫殿,成嫣公主就在一颗海棠树下练剑,旁边站着两个宫女,端茶倒水的。
她剑术极好,身姿优美,一招一式,如同一支亮开翅膀的白鹤,引人遐想。
可惜,这样高洁的鸟儿,要被困在冷宫里一生一世。
成嫣公主练完一套剑法,中场休息。
宫女连忙过来添茶,轻声道:“茶水滚烫,公主小心。”
成嫣公主温柔的点点头,等茶水凉的间隙,突然开口问道:“陛下今日没来吗?”
宫女手中的动作一顿,其实何止是今日,陛下已经有几日没来了。
所以成嫣公主才觉得奇怪。
冯琛虽然将她困在这里,但是表面上对她还算不错,每日下朝后,必会来见她一面,说些有的没的,然后再回长安宫。
但不知最近发生了何事,一连三天,都没见到皇帝的身影。
直觉告诉她,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宫女怯怯地,眼睛不敢直视向前,只呢喃道:“陛下,陛下.....”
成嫣公主重重地放下茶杯,冷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宫女低下头去,有种想逃的感觉。
成嫣公主何其敏锐,她一把抓住宫女的手腕,大声问道:“是不是碎叶城出了什么事?”
宫女害怕极了,浑身发抖:“不是不是,公主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成嫣公主一颗心凉到底,宫女吓成这个样子了还瞒着她,那就是真的出事了。
“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她提起刚刚练手的木剑,就要往外冲。
后面两个宫女,一个拦腰,一个抱腿,死活不让她动。
“放开!”
宫女就是不放。
成嫣公主脾气上来,一把捏住其中一个宫女的下巴,用力的收紧,让她感受到可怕的气息。
“还不说吗?”
“说说说....”宫女连连称是,不敢再反抗。
......
听说,在范渊宁去世后的第三日,身在北宫的成嫣公主,不知怎么得了这个消息,当即提着一根木剑,杀进长安宫,将长安宫砸了个稀碎,没伤到皇帝,却伤到了自己。
皇帝宣太医给她诊断,她不从,直接跑出了长安宫,一路狂奔到了登天楼,最后从十二层高的登天楼上,飞鸟般地坠向地面。
皇帝那伸在半空中的手,什么也没捞住。
高处不胜寒,原来是真的。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今宵别离,再会无期。
不管皇帝和宝华郡主的悲伤,大魏朝堂上的文武百官,还挺高兴的。
自此以后,前朝皇室成氏一族,所有的嫡系,都死绝了。
重点是,范无虞倒了,丞相的位置空了出来,很多大臣摩拳擦掌,正准备竞岗上位呢。
皇帝的习惯是,先论罪,再行功。
十一月中旬,范氏一族的明令下来了。
范无虞和他的....四个儿子,赐鸩酒。
范渊宁既已先死一步,他的那杯,自然是送到了郊外行宫内的“小端王”那里。
陛下赐了五杯鸩酒,必须得取五条人命,交上去才行。
范氏直系三族内,有在朝为官的男子,皆免为庶人,逐出京华,永世不得返京。
范氏女眷,知情者,赐白绫;不知情者,没收家产,遣返原籍,无召不得返京。
今日范夫人携带合府女眷离京,冯保保坚持用病床上爬起来,说要去送他们一程。
“郡主,您这身子骨可不经折腾,早上严大夫还叮嘱说,要静养,你这又要跑出去。”
“是啊,郡主,您看外面都下雪了,就别去了吧。”
冯保保一边咳嗽,一边自己给自己穿衣裳,朝琴和暮楚拗不过她,只得上前帮忙。
她们也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只是她们更在乎冯保保,她的脸上血色全无,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如何叫人放心。
“暮楚,给我上点胭脂。外面下雪了,我穿厚一点就是了,不怕。”
她如果不去送范夫人一程,她恐怕这辈子也无法从那个噩梦中走出来了。
范夫人虽不是范渊宁的生母,但她毕竟抚养了范渊宁二十余年,她一定要去送一送她。
昔日门可罗雀的丞相府,如今门生凋敝不说,因为这场初雪的到来,更是显得格外凄清。
府内的丫鬟和仆从,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忠仆,还愿意跟着主子回到老家,凄凉度日。
一个老妇人扶着范夫人站在雪地里,她们正在指挥仆人搬行李,冯保保站着看了一会儿,她们才看到一身素服的冯保保。
范夫人似乎没想到冯保保会来,满脸惊讶的看着冯保保,双手微微颤抖的,扶住了冯保保递过去的手腕。
“郡主,你怎么来了?这天还下着雪呢,你身体有恙,就不应该来。”
冯保保看着范夫人双鬓间丛生的白发,还有身上的孝服,心中的酸楚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范无虞死了,皇帝念在他功在社稷,允许他的尸身回南阳故土安葬。
可是在他身败名裂之后,给他戴孝的,却是被他算计利用了二十余年的糟糠之妻。
这难道就是,前世的债,今生的劫?
冯保保紧紧握住范夫人的手,悲悯道:“听说母亲要回老家,我怎能不来相送。”
范夫人见她仍然称自己为母亲,心中惊讶,又觉叹息,一滴清泪湿了眼眶。
“承蒙郡主照拂,范氏一族的女眷得以保全,老身感激不尽!”
范夫人说着,就要跪下给冯保保行礼,身后的众婢女也跟着跪了下来。
冯保保急忙去阻止她们,无奈她们太过坚持,只好陪着她们一起跪在雪地里了。
“母亲莫要如此说,男子犯的事情,本就不该让女子来承担。他们在外面做的那些事,内宅夫人如何得知。你们没有错,就有权利好好活着。”
范夫人轻笑着摇头,道:“郡主莫要安慰我了。”
“不瞒郡主,在羽华行宫之变后,我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就已经不想活了。”
冯保保心口随之一痛,看来范夫人已经知道,这些年在碎叶城的“小端王”,也并非她的儿子。
当年范无虞和云氏的长子,的的确确死在了那场水患中,二十多年了。
“那一日我在房中,想要饮毒自尽,毒药到嘴边的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了郡主你。听说你在羽华行宫,为了不让陛下有后顾之忧,情愿服毒,也绝不受贼人胁迫。”
“我当时就想啊,那毒药喝下去,应该很痛吧。”
冯保保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忽然笑了一下,道:“母亲分明不是心疼我,而是心疼郡马。”
如果范渊宁知道养了自己二十年的母亲,因为接受不了当年的真相,服毒自尽。
范渊宁该会有多难过。
对于悲痛欲绝的范夫人来说,如果这世间还有她唯一眷恋之处,便是范渊宁了,毕竟是承欢膝下了二十年的孩儿。
范夫人顿了一下,也默默地笑了,笑到眼泪大流不止。
冯保保忙去给她擦眼泪,她却别过头去,道:“无碍,我已经放下了。”
“自从听了郡主的劝告,我停止了用药之后,我的神志已经比以前清醒很多。从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能记起来了。”
“活在梦里二十年啊,一朝梦醒,却早已物是人非。离开这里也好,京华是世人眼中的富贵乡,却是我的伤心地。”
冯保保红着眼睛,看着范夫人,期盼道:“不管今后身在何处,母亲和大家,一定要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的。”
范夫人重重地点头:“郡主心善,必有福报。”
“......是我儿没有福分。”
范夫人说到范渊宁的时候,泪水又开始往下流。
冯保保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不能继续做母亲的孩儿,才是他没有福分。”
范夫人听了,笑望着冯保保好一会儿,眼中带泪,道:“郡主,将从前都忘了吧。你还年轻,从头来过。还有大把的好日子等着你呢。”
冯保保怔怔地点头,却再不敢去看范夫人的眼睛。
范夫人伸出手去,老妇人领会,起身将范夫人扶起,冯保保也跟着起身了。
“好了,大雪天寒,郡主就送到这里吧。”
冯保保看了看身后的队伍,前面几辆马车是坐人的,后面还有五辆马车,与寻常的马车不同,很长,长的可以装下一副棺椁。
范府的大门前,白茫茫的一片,白幡,孝服,雪地,离人泪。
冯保保拭去了眼角的热泪,躬身一礼:“宝华在此,拜别母亲。惟愿母亲此去,一路顺遂,平安无忧。”
范夫人将眼泪逼了回去,挤出一丝轻快的笑容,道:“老身也愿郡主,福泽绵长,长乐无极。”
马车远去,雪地里只留下一行行马蹄印,深浅不一。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不知道看了多久,头上的雪忽然停了。
冯保保抬头去看,西陵琅举着伞,挡在她头顶,目光柔和。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家。”
范渊宁死了,所有人都以为冯保保会大病一场。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没有。
她每天喝药、吃饭、睡觉、有时偶尔写写字、翻翻书。
皇帝召见她,她称病。
皇帝来看她,她装睡。
皇帝给她请了京华当下最有名的琴艺大师,说给她抚琴静心。
从前,冯保保不管多不开心,只要听了新曲子,就会开心。
可这一回,她却说:“在梦里已经听够了琴音,醒来就不想再听到了。”
她并非说话诓皇帝。
范渊宁去后,每每午夜梦回之际,她去落风苑,总见到一把凤尾琴,琴音袅袅,琴身斑驳,却再不见那清隽如竹的少年。
皇帝下令,从今以后,任何人不得在郡主面前再提起“范渊宁”三个字,关于他的一切,一个字也不许说。
所以,萧君白那日来府中,收拾范渊宁的遗物,都是静悄悄的。
他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没有人告诉冯保保。
只有西陵琅听到萧君白进府,去了一趟落风苑,在里面待了片刻。
“小端王的棺椁要运回碎叶城王陵下葬,明日就走。陛下,命我来收拾一下....他的遗物,一并带走。”
萧君白一双洁净的手,拂开樟木箱上的厚厚灰尘,白衣染尘,也丝毫不影响萧大公子的超然风姿。
他俯首看着书房角落里的这个大木箱子,材质一看就知道是百年的樟木制作而成。
箱子上了锁,锁是那种样式简单,但是很结实的锁。
朴质无华,却经年不朽。
物随主人,萧君白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词。
钥匙放在旁边的书架二层,他们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
开箱的一瞬间,萧君白的神色,变得晦暗莫名。
看着箱子里的物件,他意外,也不意外。
一箱子,满满的,全是书。
这像是范渊宁的风格。
意外的是,这满箱子的书,全是佛经。
他随手打开一本,雄劲挺拔的颜体,萧君白甚至能闻出,这是红袖招的墨香。
冯保保和范渊宁成亲的那一年,也是范渊宁的弱冠之年。
冯保保虽然不喜欢这位新郡马,但是在皇帝的教导下,面子是给足了的。
皇帝给冯保保从国库里挑了许多名贵的礼物,其中有一方墨锭,据说是冯保保的父亲,宝亲王的藏墨,名唤红袖招。
皇帝让冯保保送给范渊宁,就说是自己挑的。
那是范渊宁过得最高兴的一个生辰。
“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南风吹酒玉虹翻,便忍听、离弦声断。
乘鸾宝扇,凌波微步,好在清池凉馆。直饶书与荔枝来,问纤手、谁传冰碗。”
时下流行柔姿美态,做文章的人写字,也受环境影响,喜爱写“叶体”,一笔一划都翩然若风,均匀挺秀。
不同“叶体”的瘦若薄骨,“颜体”笔画分明,笔力丰厚,气势雄浑。
古往今来,众多书法大家,宝亲王冯珏酷爱“颜体”,曾当着众人的面,夸赞“颜体”:金刚怒目,壮士挥拳。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范渊宁写的一手极好的“颜体”。
“这样刚劲的颜体,如今可不多见了。不过我曾在青龙寺的后院禅房,有幸见过一次。临淄伯,应该也知道吧。”
西陵琅站在箱子前,阳光透过雕花桃木窗檐渗漏进来,照在西陵琅的脸上,磊落眉骨,英气十足。
他永远坦然,而萧君白永远沉静。
可是沉静,不代表不知道。
青龙寺建成之时,宝亲王在后院留了一间最大的禅房,空置着。
这间禅房,后来堆满了佛经,就是西陵琅曾经对严清说过的,堆成山似的佛经。
但那不是像严清说的,是众多香客抄写的佛经,被放在一处了。
那些都是为一个人抄写的佛经。
那些都是为冯保保而写的佛经。
宝华郡主自出生起,每一年生辰,她的父亲都会为她抄写一百零八卷佛经,送往青龙寺,供奉佛前。
一百零八卷,不算少。
众人都知道,宝亲王冯珏,是个顶顶忙的大忙人。
所以,他几乎刚送完一批,就要开始写新一岁的佛经了。
后来宝亲王去世,当今皇帝便接任了这份惯例。
他们都是冯保保的亲人,兄弟两个只得这一个女孩儿,养在膝下,难免珍贵些,所以年年为冯保保祈福是很正常的。
萧君白抚摸着佛经上面的字迹,他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加入了为冯保保抄写佛经的行列?
在那之前,他父母都信佛,但他只敬畏,却不信。
这一点西陵琅和他是出奇的相似。
他们两个从不信佛的人,竟然迷恋上了抄写佛经。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阳光强烈,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玄一法师领他进门,微微笑着说:“西陵施主见过世间的奇景,数不胜数,想必这处的,还没有见过,不如随老衲进来一观。”
西陵琅当时心想,再庄严雄伟的大雄宝殿,他都见过了。
一个院落里的禅房,会有何方胜景?
结果,当他一只脚踏进去的时候,就目瞪口呆住了。
玄一法师一一按照年份给他介绍:“这是太康十年的,.....太康十八年的,新安元年,新年四年,这是去年的....”
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年。
于是,他清晰的记住了,冯保保生于太康十年盛夏。
那些佛经,每一卷都没有署名,只是按照年份分开放置。
西陵琅转了一圈,随手拿起一卷,是笔力雄劲浑厚挺拔的“颜体”。
“此处放的,是新安三年的。”玄一法师说。
那时的西陵琅理所当然的以为,那样筋骨分明的颜体,是皇帝写的。
因为新安三年,宝亲王早已去世多年,皇帝曾得宝亲王亲自教习字帖。
后来,他见过皇帝的信函,才知皇帝写的行书,并非楷书。
世人嘲讽宝华郡主,虽然出身尊贵,却是个恶名远扬的草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只有玄一法师见到众生对梵音的偏爱,那些佛经,哪怕是在宝亲王逝后,依旧如期送来,风雨无阻。
也是在那一天之后,西陵琅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佛。
否则冯保保怎么会一次次逢凶化吉,大难不死。
“这些.....”萧君白终于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不过也只说了两个字,就顿住了。
这些,应该如何处置呢?
若是送往摘星殿,那位小祖宗,还能平息下来么?
若是送往青龙寺,这可是范渊宁留下的最后的一批手抄本了。
难道要随着遗物,一起送往碎叶城王陵下葬?
但这是范渊宁为冯保保而抄写的佛经。
等了他许久,都没见他说出什么来。
西陵琅轻叹了一息,淡淡道:“就放在这里吧。”
萧君白难得抬头看了一眼西陵琅,目光考究。
西陵琅又道:“反正这落风苑,郡主也不会再给别人住了,一直放在这里,又不碍事。”
这话,萧君白没有反驳。
他此前在郡主府居住过的月华台,至今仍空着,冯保保从不允许人轻易踏足。
萧君白这一刻突然皱眉,他从前竟没发现,骄纵蛮横的宝华郡主,是个极度恋旧的性子。
将整座落风苑里外扫了一遍,萧君白将范渊宁的遗物带上就走了,除了那一大箱子佛经。
西陵琅回到定雪园的时候,经过梅苑,也早已人去楼空。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郡主后院的鱼塘有点大更新,90、琴音饮血,梵音离乱。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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