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请医的人火急火燎的样子,霍玉玉也跟着急了起来,走到关家时,出了一身的汗。
关家虽是开书院的,但比霍玉玉想象之中更有财力。外头瞧着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宅子,进到里面,方见到假山落水的大庭院,前往病患的院子时,要跟着仆从经过大厅,不必张望,余光也被奢华的布置照亮了。跨过一道月门,沿着枯荷池子走小半圈,师徒二人便撞入了一个更繁华讲究的地方。具体不表,总是不像是清贵人家。
连腊梅清冷的香,都与这炫目的繁华似的,浓得掸都掸不开。
一进关家宅子,霍玉玉就觉得有点奇怪,到了病患所在的院子,心中的疑云更加厚重——
仆人很多,但都不好看。外面的仆从可以用平淡来形容,这院儿里的仆从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丑,不知他家打哪儿收集了这么些长得“奇形怪状”的人。
霍玉玉乐观地猜测:许是关家做好事,给这些因为容貌不佳而不好找工的人一份糊口的活计。
这样一想,她看见门口站着的关院长时,眼神不由得充满了敬意。
曾大夫一进去,绕过屏风,坐在床边的锦衣妇人立即起身相迎,激动道:“大夫,看看我儿。”
她这激动的一嗓子,差点让霍玉玉以为床上的小人儿马上就要不行了。
曾大夫坐下,照例是望闻问切四大步,霍玉玉则放下药箱,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和碳笔,一一记录,半点不敢分心。
直到该看舌苔了,床上的小孩儿被捞了起来,霍玉玉瞧见他那张脸,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小孩儿大脑袋,头发稀疏发黄,宽扁额头,两只眼睛间隔很远,似乎看人的时候聚不了眼珠子,鼻梁像贴上去的一片泥,双唇肥厚外翻。好在双颊圆润,看着倒还是个安静少言的孩子,就是光看长相分不清男女。xündüxs.ċöm
关家还有这号人物吗?霍玉玉上辈子也没听说过。
疑惑着,那小孩儿醒了,在妇人怀中哼哼唧唧的,很不配合,张口就要咬曾大夫,被那妇人凶了一声,眼珠子定了一下,立刻手脚并用开始挣扎起来。
好吧,霍玉玉看走眼了。
这时,有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霍玉玉只看见水粉的衣裳闪过一角,那人从霍玉玉后头绕到床尾,伸手抱住了被子里的一双瘦腿。
霍玉玉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不是个小孩儿吗?怎么腿这么长?
再一瞧手的主人,霍玉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关琳琅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这里是关家,关琳琅当然会在这里。
可是,这小孩跟她什么关系?
霍玉玉满头雾水。
关琳琅迎上了霍玉玉疑惑的视线,没什么表情地垂下了眼,面色苍白,额上有汗,看起来她才是生病的人。
“疼!”小孩儿尖声叫着,一脚踹在关琳琅手上。
“宝儿哪里疼?跟娘说,大夫就在这里。”妇人赶紧搂着小孩儿摇,像对待小婴儿似的,小孩儿一巴掌呼在妇人脸上,又踢了关琳琅一脚。妇人这才恨恨地看向关琳琅,疾言厉色道,“你把弟弟弄疼了!”
关琳琅什么都没说,直起身站在一旁。
霍玉玉有些不敢相信,看了看面目狰狞的小孩儿,又看了看恬静垂目的关琳琅。
姐弟?亲的?
霍玉玉不信,又看了眼床边的妇人,这应该是关琳琅的娘,母女二人嘴唇的形状很像,同时,她又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关院长的长相。
更加觉得古怪了。
关父关母,都是普通人的长相,但关琳琅生得是一等一的漂亮,若非有些五官确实与父母神似,乍一瞧,谁都不会觉得关琳琅是这家的孩子。
而床上这个小孩,跟关琳琅是两个极端,普通样貌的夫妇,一般也生不出这么奇怪的孩子。
有外人在,关母估计是不好意思了,笑着解释道:“我儿子跟着他姐在院子里玩,结果他姐没、没照看好,让我儿落了水。大夫,我儿还好吧?”
霍玉玉心道:如果生了病还这么有活力,那没生病得闹腾成什么样啊。
曾大夫正在给小孩儿试额温,因为小孩儿乱动,一时没有下定论。小孩儿又咳嗽了一声,那妇人着了急,催不得大夫,便冷眼看着关琳琅,像在看什么仇人似的。
“丑八怪,滚开!”小孩儿像泥鳅似的,伸长了腿去,一脚踢在关琳琅腰上。
关琳琅退了一步,绕过霍玉玉,又站在了关母身后。
小孩当着外人的面都这样,看来是习惯了。关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孩子小不懂事,下一刻,侧过头低声骂道:
“走开,看见你那张脸就烦。”
关琳琅垂下头,无声地应了。走之前,她看了眼霍玉玉,知道霍玉玉听见了,淡淡地笑了笑。
她站在屋子里的时候,安安静静,像一盆不起眼的绿植。
她出门的时候,也安安静静,像不曾来过一样。
关琳琅在家时,完全没有在外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曾大夫诊断一番后,说这孩子啥事都没有。关母本来还不信,想让大夫再看看,被走进来的关院长用眼神制止了。
“那开些药吧,免得又生病了。”
曾大夫道:“没事还是少吃药,这孩子一看就是挑食,身体不健康,当然容易生病。”
师徒二人即将离开的时候,那小孩对着霍玉玉的背啐了一口,“丑八怪!”
霍玉玉不想和一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小孩儿计较,便装作没有听到,心头却早已骂了回去,“你才是丑八怪!”
关院长将两人送到门口,似乎有话要与曾大夫说,不过曾大夫熟稔地对他抬了抬手,转过身,就对霍玉玉道:“今日在关家的所见所闻,都不要带出这道门,可懂?”
霍玉玉低头看着高高的门槛,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曾大夫看了她记录的东西,提了些表症相关的东西,又让她以后多注意,免得在大师兄面前犯了错挨骂。
霍玉玉表面上应着,心里头却不住地想起关琳琅来。
她原以为,关琳琅在家应该备受宠爱,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斗志,认为自己理应被所有人喜欢。
不过事实恰恰相反。关母那样不待见关琳琅,难不成是觉得关琳琅生得太好看,把属于弟弟的那一部分容貌给夺走了?
真是稀奇。
离开关家有一段距离了,浓厚的腊梅香终于恢复了这香本该有的状态,若有似无,勾魂引魄。
霍玉玉忽然想到什么,将出诊的箱子背回诊馆就溜了。
她去了一趟花市,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老板的儿子,老板的儿子满脸不情愿,背着个背篓,背篓里是两株不高但十分茁壮的腊梅,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后来结了账,背腊梅的小子就变成了霍恺同。霍玉玉扛着两把铁锹,像个监工似的走在前面,霍恺同累得跟头驴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姐弟两人上了千重阶,在原宅外正对日出的地方,铲了草,挖两个坑,把腊梅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已是天光西沉,暮色四起,姐弟俩都是一身热汗。
霍玉玉把霍恺同支了回去,一个人敲响了原宅大门。
姐弟俩刚开始挖坑的时候,忧叔来看了一眼,知道两人在种树,默默地提了一大桶水出来。
原囿安坐在门口看书,只猜到外头是霍玉玉,但不知道霍玉玉在做什么。忧叔又存心憋了话,回来后就守在一旁,偏偏不与他提起。
饶是少年心中有恨,决意把那小姑娘抛之脑后,但她就在外面,与他离得这样近,他又忍不住好奇。
一气之下,原囿安索性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霍玉玉种完树敲门时,原囿安被几个炭盆烤得热了,开门通风,刚巧听见。忧叔倒是自作主张地去了大门口,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很快,门又“嘎唧”一声关了,“哐哐”两声,应是忧叔落了门闩。
少年恼了,若是让霍玉玉进来了,他必定不会给他们俩好脸色看。
可谁知忧叔回来了,往厨房去了,只提着一个桶,身后并没有个脚步轻快的小姑娘。
不知为何,原囿安的心情更差了。
他悒悒不乐地回了屋,站定了片刻,又回身走出来,看了眼天色,再看看厨房的方向,静默着,拄着拐杖去了二楼。
原囿安告诉自己,他就是太闷了,上来透透气。
但走到了可以透气的地方,他却没停下,径直往平时看日出的地方而去。
结果方到栏杆边,还未站定,打眼朝下一瞧,正对上一张包子脸。
因为天光暗了,他看得并不真切,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看得很清楚。
霍玉玉就跟等着他似的,坐在千重阶的大石头上,仰着脑袋,直直地看着他。
霎时间,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
少年面色一红,恼羞成怒,满脸冷意地拂袖离开。
一不小心踩到了拐杖腿儿,瘦削的身体一歪,踉跄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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