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变得让所有人都陌生了起来。
应天府的天空,很少再能看到过去那片湛蓝的天空,灰蒙蒙的天空层层落下,变成了应天府府库里白花花的税银。
直隶总督衙门正在如火如荼的从南直隶一十八府手上收缴权柄,应天府积攒下来的成熟工业化改革,也同时自京师向着南直隶一十八府席卷而去。
从京师出发的水泥路越修越长,已经开始在南直隶一十八府组成一张密集的路网。
工部正在雄心壮志的规划着一项前无古人的空前工程。
他们要在工部尚书张二工的带领下,在奔流亿万年的长江天堑上,横架一条可以让人们如履平地的桥梁。
技术上,河道总督衙门已经为工部积累了诸多的经验。
黄河上游的减水坝基本已经修成,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在开年之后,从洛阳城为朝廷送来了整整五车河道水利道路系统的经验总结。
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黄金,从瀛洲四道、南域诸地发掘开采运回,自户部手上转变成雇佣百姓做工的钱粮。
应天府西边的太平府正在建立起一个庞大的钢铁产业集群,以长江为纽带,上游各地产出的钢铁原料和钢铁原件,被源源不断的运送到太平府境内。
朝廷所需的重型火炮、蒸汽机等大型钢铁构建,产量正在一日高过一日。
龙江造船厂下达的新型铁甲蒸汽战船的原料需求,也已经递送到了太平府钢铁产业集群。
成人腕臂粗的铆钉成批量的被锻造出来,送过太平府连接应天城的铁路,被运抵龙江造船厂。
借助江水带动的水锤,整日整夜的被抬高,然后重重落下,将每一片钢铁锻造到匠官们设定的标准。
这些钢铁片,一旦被水锤锻造成型,就会通过江船直接送进龙江造船厂。
南直隶的百姓们已经不再单一的追求进入官办工坊做工。
因为直隶总督衙门发布一条全新的新政命令。
自洪武三十年九月十八日开始,凡南直隶一十八府境内做工的百姓,都将获得一份名为养老保险的保障。
这项保障自然是有限制和要求的。
百姓们需要彻底脱离务农,至少每个月需要有二十天的白天是在官办或者民办工坊做工。
在达到要求之后,这些百姓需要持续或总计在工坊做工二十年,方可开始领取保障。
钱并不多,按照直隶总督衙门的前期规划,大抵每个月能领到三百文的保障。
而这一笔钱,将完全由百姓们所在的工坊缴纳,由南直隶境内税署各分税司负责征收,转移大明银号统筹投入地方上的各项商业投资中。
在经历了邹学玉的上一次摧残之后,南直隶的商贾们已经彻底摆烂了。
他们这个时候要是从南直隶搬走的话,说不得又要再被官府狠狠的征收一笔不知道什么名头的税款。
而每个月只要给那些工人们缴纳一百文的养老保险,算一算也不至于让自己亏本,除了老老实实的开始执行总督衙门的行政命令之后,这些人倒也是开始琢磨着该如何逃避这条规定。
大明正在从南直隶开始,逐渐成为人们过去无法理解和设想的模样。
就在邹学玉大开大合推行南直隶各项改革的同时,之前早就确定下来的直隶总督衙门以下各级官府吏员考核,也终于是推上日程。
按照邹总督的意思,八月初十是个好日子,整个南直隶府县官府,包括转运司、两淮督盐转运使司、漕运司都需要参与考核。
为此,好几个南直隶的转运司联名督盐转运使司、漕运司上奏内阁,反对直隶总督衙门这样无理的要求。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
这几个衙门过去一直都属于朝廷直接管辖的。m.xündüxs.ċöm
各转运司的设立,是为了朝廷调度钱粮之用。两淮督盐转运使司则是干系着两淮地区,每年价值数百万两食盐的营生。而漕运,更是牢牢的维系着帝国北方的粮草物资。
这些衙门,在过去要么是归户部管理,要么就是直接受皇帝任命。
现在邹学玉一口气,要将这些衙门里的吏员都纳入到南直隶吏员考核之中。
这些衙门自然是异口同声的反对。
只是奏章送进了内阁,很快就被打了回来。
上来还留下了内阁首辅和次辅的联名批注,要求这些衙门主官牢记直隶总督衙门设立之时,皇帝给予的权柄。
直隶总督衙门的权柄有哪些?
这个时候,人们终于开始从过去的朝廷公文堆里翻找了起来。
最后他们终于是得到了答案。
凡南直隶境内一应军民,皆受直隶总督衙门管辖。
这就没天理了。
除非这些衙门能搬离南直隶的地盘。
但他们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这个胆子,将朝廷的官衙搬走。
别说搬走了。
就是他们挪动衙门里的一个砖头,只要被南直隶巡察御史知道了,都得要挨上一个弹劾。
一时间。
邹学玉就是南直隶的天。
这样的话,渐渐在地方上生出,并且开始传入应天城里。
但即便是这样的抹黑之言,依旧不能阻拦邹学玉要开直隶道一十八府境内一应吏员考核的决心。
很快,洪武三十年八月初十,邹学玉定下的直隶道吏员考核日便如期而至。
邹学玉一早就从总督衙门赶到了应天府学旁的贡院。
应天府的一府八县所有吏员,都将在今日于贡院内参加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次吏员考核。
邹学玉一身红袍,领着总督衙门和应天府、上元县、江宁县的官员们,站在贡院门口。
自从邹学玉上任直隶总督大臣,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了。
为官,向来都有个威势日盛的讲法。
如今的邹学玉,便是站在这里不发一言,身后的官员们便是谁也不敢开口出声,就连挪动身子都要小心翼翼的。
不过邹学玉今天的心情挺不错的。
至少在他为官一年多的应天府,一府八县的吏员们,全都按照要求赶至贡院。
此刻,贡院前的围栏已经被差役们打开。
一早就聚集在贡院外的应天府吏员们,正排着队接受查验核实,排队进入贡院。
当这些人看到邹总督竟然亲临现场,纷纷神色一凝,对自己乖乖听从上头差使,前来贡院参考长出一口气。
甭管这考核到底都要考些什么东西,又会不会剔除掉一些人,但至少得要来一趟。
不然,可不就成了鹤立鸡群的那个人。
回头总督发起飙,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只呆头鹤。
“属下参见督台。”
一名名应天府吏员走上台阶,面朝邹学玉躬身作揖,随后才会提着竹篮背着书包走进贡院。
邹学玉则是一一点头回应,侧目看向身边的应天知府虞大廉。
“本官很希望,今天参考的这些人,都能考核合格。”
虞大廉亦是面带笑容,见督台开口发话,这才回话道:“应天一府八县,共计五百七十六名吏员,今日全数参考。下官倒是希望,能通过这次考核,将这些人里往日只会偷奸耍滑而荒废本职的人给剔除出去。”
这才是南直隶一十八府吏员考核真正的目的。
虞大廉作为邹学玉这个直隶总督大臣的头号马仔,自然清楚督台的心思。
邹学玉倒也只是笑了笑:“本督非苛刻之人,不论这些人家世如何,只要能担当的起本差,做好朝廷和衙门交代的差事,不徇私舞弊,本督一律录用。”
虞大廉这时候便只是含蓄的露出笑容,不再说话。
指望地方上的那些吏员能够克己守法,怕是有些难度的。
这些人能干好本差,乖乖听令行事,就已经是烧高香的事情了。
虞大廉心里头,其实是和他刚刚回答邹学玉的话一样的。
朝廷在府县衙门设立的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是给予了如六部那般的期望。
只是往往到了地方上,这些官府吏员大多不是以本差能力选用,而是以当地名望和豪强选用。
作为一名从地方上一步步走到应天知府位子上的虞大廉来说,他很清楚地方上的官府衙门里,存在着怎样的问题。
一个朝廷授予正印的堂官,往往在新官上任干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了解当地的民生,也不是去做改善民生的事情。
而是去了解自己衙门里的吏员们之间的关系,去拉拢或者分化打压这些一直在衙门里做事的老吏。
想了许久,虞大廉终于还是将藏在心中许多年的话说出口。
“督台,其实下官有一事,已经思量许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邹学玉眉头挑动,见最后一名应天府吏员已经走进贡院,便回头看向虞大廉:“尽管说来,若是好事,到时候便放在总督衙门堂议。”
虞大廉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是在为自己打气。
在邹学玉的注视下,在身后一众应天府官员的好奇目光中。
虞大廉终于是小声开口:“朝廷自洪武元年开始,地方官员任选便有异地为官的规则,更有吏部考评周期轮换的讲究,不叫官员长期为官一地。
下官以为,朝廷人数最多的吏员,也应当遵循此法。凡本衙吏员,不可以本地人氏为选。”
在朝廷任免的官员里,不但大明讲究一个本地人不做本地官,此前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规则。
这就是为了避免官员若是在本地为官,会倾向本家、本族,通过自己手中的权力为自己的家族谋取私利。
邹学玉眨眨眼,觉得这倒是个好想法。
他询问道:“可有详细说法?”
虞大廉点点头:“下官也是思虑许久,觉得官府吏员自全国选用,也不太合适。”
毕竟吏非官,不可能让人家一个吏员,从陕西道跑到直隶道来做事。
真要是这样搞,大概明天大明朝就只剩下当官的,而没有做事的吏员了。
虞大廉又道:“下官觉得,可以讲究一个本府吏员不可本府为吏。”
他这话的意思,若是放在直隶道,便是应天府出身的吏员除了不能在应天府为吏,但可以在其他一十七府为吏。
而苏州府出身的吏员,则可以在除了苏州府以外的直隶道其他一十七府做事。
“一道之内,府域之外,吏员异地任用。”
邹学玉总结了一下虞大廉这番话的核心细想,随后缓缓点头。
虞大廉点点头:“下官正是这个意思。”
邹学玉很满意的看向虞大廉:“回头你写个章程出来,到时候总督衙门堂议无误,本督便亲自上呈太子。”
他刚一出口,虞大廉的脸上便立马露出笑容。
而在他身后的一众应天官员,则是纷纷目露诧异。
吏员异地任用,真要是这样干的话。恐怕掀起的动荡,比之现在正在进行的南直隶吏员考核还要严重。
虽然眼下应天府一府八县的吏员都已经参考,但谁都清楚出了应天府,直隶道一十七府还指不定有几个衙门吏员参考呢。
更不要说,让这些把持地方府县真正权力的本土老吏们异地任用了。
而关于南直隶一十八府及各司衙门吏员考核的事情,很快就得到了方方面面的总结。
“嘭!”
文华殿内。
刚刚拿到汇总消息的朱标,愤怒的将手中的文书砸在了地上。
在他的面前,是内阁首辅任亨泰、次辅解缙、内阁大臣高仰止,以及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
邹学玉的手中还拿着另一份奏章。
就是他让虞大廉整理出来的南直隶吏员异地任用的奏章。
只是太子爷此刻满脸愤怒。
在场四人也心知肚明。
南直隶这一次的吏员考核,从一开始到最后的结果,都很难看。
明天就是洪武三十年八月十五了,但四人都知道这个中秋节大抵是过不安稳了。
果然,朱标在扔掉汇总文书之后,满脸怒气道:“他们想做什么?他们当真以为自己是土皇帝了吗!他们是在逼孤动刀子吗?”
这话有些重,很少会从太子爷的嘴里说出来。
任亨泰颤巍巍的蹲下身子,将地上的文书捡起来。
首辅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
南直隶一十八府,这一次的官府吏员考核,除了应天府是满员参考。余下的一十七府,总体来算参考人数甚至不到一半。
病请、迟到、在外当差等等理由,可谓是层出不穷。
更有一个苏州府的混账,竟然是从头一天就开始吃花酒,醉的稀里糊涂的跑到考场外撒了好大一泡尿。
任亨泰颤巍巍的低着头,伸手拍着汇总文书。
朱标冷眼看向首辅。
冷哼一声。
“任阁不必劝说于孤,孤这一次绝不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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