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拱还是接了朱翊钧封他为钦差总理南洋事务大臣的圣旨,准备前往广东,奉旨管辖广东一省及整个南洋的军机庶务。
钦差总理南洋事务大臣,听都没听过的官职,在百官眼里,这就是朱翊钧贬斥高拱给他随便安的一个官位,高拱心里也隐隐约约有着这些猜测。
但高拱还是接受了,他想要翻身,就不能拒绝朱翊钧的条件,只能先去广东为君分忧了。
朱翊钧也明白高拱其实根本没在意自己那番话,估计心里还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的异想天开,没准过两天就忘了个干净。
但朱翊钧无所谓,他对高拱有信心,高拱虽然跋扈霸道,但他是一个能力极佳的政治家,是当今大明最顶尖的那几个人之一,眼光也很长远,只要他到了广东,真的去观察西方殖民者的所作所为,他一定能明白自己那番话里藏着的机遇和道理。
高拱不是一个老学究,甚至算得上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物,曾经痛斥程朱理学“远人情以为天理”,且对“君子不言于利”的迂腐观点也大加批判,这是一个不会受儒家传统制约的聪明人,正是最适合为大明海外扩张建立基础的奠基者。
朱翊钧对高拱有信心,也只能有信心,说到底,他还是手下缺人,只能让高拱自己去领悟、自己去闯了。
高拱被罢官后就遣散了家人奴仆,在京中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交代老奴守好府邸,让奴仆去包了辆马车,等锦衣卫派来的护送人员一到,便乘着马车带着奴仆随从一同出发,向通州而去,准备直接自运河南下到江南,再从江南换海船去广东。
刚出城一阵,还能看到京师的城楼,却忽然有几骑快马赶了上来,却是张居正的家仆游七追了上来,拦下了高拱等人。
高拱寻了官道旁的一家茶摊坐等,两大碗茶水下肚,才见到张居正坐着七八人抬着的一顶大轿子赶了过来。
高拱连起身都懒得,张居正倒也不客气,大咧咧的坐在长凳上,看着河豚一般气鼓鼓的高拱,无奈的笑了笑。
茶摊老板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头,早就被一堆锦衣卫和奴仆吓了个半死,颤颤巍巍给张居正上了茶,便赶紧缩到一旁,抱着妻子和几个小儿子发抖。
这茶摊是给官道上往来的客商解渴用的,茶叶品质很差,又苦又涩,似乎还加了咸盐之类的东西在里头,一股古怪的味道。
张居正端着泥瓦碗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将嘴里的茶水吐回碗里,便放在一旁再也不动。
高拱倒是无所谓,咕噜咕噜的又灌下一碗,抹了抹嘴,阴阳怪气的问道:“怎么?张阁老日理万机,还有时间来送我这斗败的公鸡?”
张居正微微一笑,幽幽叹道:“肃卿取笑了,你我同朝为官这么多年,初时可谓如胶似漆,彼时我张居正引你高肃卿为一生知己,怎知今日,竟闹得如此难堪。”
高拱阵阵冷笑,一拍桌子:“我两个如何走到今日的地步,你怎会不知?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
张居正听了讽刺,面色不改,只是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着圈圈:“吾师徐子升、陈逸甫、赵孟静、李子实、殷正甫,他们应当也是如此看你的。”
这些都是被高拱先后轰走的人,高拱自然听得出张居正是在反讽自己,当即面带怒色,没好气的说道:“废话少说,尔来此有何目的?速速道来!”
张居正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摊牌了:“其一为送送故友,其二,听闻太子封你为钦差总理南洋事务大臣,不知何故?”
张居正何止是听说,圣旨颁行需要内阁附属,如今内阁只剩下他一个独苗,那封圣旨就是他签的名,他巴不得高拱赶紧滚出京师,签字签得飞快。
“果然是探听消息来啦!”高拱哈哈一笑,游七把他拦下的时候,他就知道张居正肯定是对他和朱翊钧在文华殿里的谈话感兴趣,赶着来刺探情报了。
如今果然不出所料,高拱倒也懒得藏私,便将谈话内容原原本本说给张居正听。
张居正皱着眉听完,思索了好一阵,才评价道:“太子殿下聪慧,只是有些天真了,此法可谓千难万难。”
“再怎么难,太子寄予厚望,吾就要去闯一闯!”高拱又灌了一碗茶,起身告辞,扔下几锭银子,惹得那老板一家跪地磕头、千恩万谢。
高拱走到马车边,正要上车,回头一看,却见张居正还坐在原地皱眉长思,犹豫一阵,叹了口气,又回到张居正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叔大,你今日送我一程,我也送你一句忠告。”
“当今太子聪慧不下世宗,稍加磨砺,必是太祖、成祖一般的明君,太子心中自有一番谋划,你万莫做小儿视之,莫学我横行霸道,否则将来能如我一样远放海外,便是你祖上积德了!”
池塘里的鲤鱼,依旧在自由自在的四处游动,微风吹起的杨柳枝条,也随风轻轻摆动。
但张居正自城外回来后,便坐在小亭的石凳上再也没有动弹过,一坐便将近一个时辰。
张敬修乖乖立在一旁,也不说话,也不打扰,就陪着父亲这么静静的呆着,他很清楚,张居正长思之时就是这副石化一般的模样,外人是万万打扰不得的。
好一阵,张居正才幽幽叹了口气,张敬修赶紧奉上茶水,为父亲捶着背:“父亲今日沉思,比以往都久,不知父亲在想些什么?”
张居正喝了口茶,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问道:“大郎,你对当今太子如何看?”
张敬修一边帮张居正揉着僵硬的腰背,一边回道:“父亲,儿未见过太子,但也听说太子聪慧纯孝,先帝曾言太子聪慧不下世宗,想来多经磨砺、熟悉政务后,当是一代明君。”
“是啊,当今太子聪慧异常,莫说世宗,恐怕太祖、成祖那般的君王,太子也能当得!”张居正却一阵苦笑,喃喃说道:“但世宗朝可有权臣?太祖、成祖之时,可有权臣?”
“父亲?”张敬修大惊失色,急忙问道:“父亲真要如外边污蔑的那般,要做个把持朝政的权相?”
张居正摇了摇头,暗暗咬牙:“为父不做权相,为父要做大明的摄政!”
“为何啊!”张敬修不由得惊叫出声,历朝历代的权臣,要么篡位造反,要么全家遭难,自己老爹野心更大,这不是找死?
张居正扶着小亭的栏杆,眼中满是绝决:“为了我大明新政能贯彻到底,为了我大明能中兴,为了我大明百姓安居乐业!”
“大郎,你可知宋代的王安石新政?”张居正忽然问了一句,没等张敬修回答,便自己解释下去:“宋神宗也是一代明君,但手段软弱,反对新政的旧党在野力量庞大,新政出了汴梁就几乎成了一纸空文,且宋神宗又以权术御下,王安石几起几落,新政时有反复,最后终于是人死政熄。”
“当今太子聪慧,又尝到了权术的甜头,为父怕太子也变成一个宋神宗,甚至嘉靖皇帝!”张居正一拳捶在栏杆上,语气无比坚定:“为父不想如今的新政,再像王安石改革那般反反复复、流于空文,所以为父要做大明的摄政,要打倒所有的反对者,要始终举着新政站着!”
说着,张居正又低叹一声,语气落寞不少:“只是当今太子,日后必然是容不得我这权臣了。”
张敬修心中一阵抽痛,他如何不明白,父亲这是准备用全家的性命,换取大明的中兴!
张敬修一阵哽咽,问道:“既然如此,父亲,如今内阁只剩您一人,首辅之位乃囊中之物,您已经是人臣之极了,何苦再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张居正瞪了儿子一眼,也知道张敬修是在心疼自己,没有责怪,放空双眼回忆起来:“为父曾与你说过,为父家乡乃是辽王封地,嘉靖皇帝一心玄修,前任的辽王为了阿谀天子,也崇道玄修。”
“他哪里修的什么道!不过是穿着世宗赐给的道袍招摇过市,见到好的商铺地段,便以斩妖除魔之名强占,见到漂亮的女子,便以双修之名抢入王府,还以修筑道观的名义四处侵占民田!”
“偏偏世宗皇帝知其修道,便百般维护,官吏都不敢管,任其肆意妄为、为祸乡里,直到隆庆元年才被处置了。”
“大郎,这天下又有多少王亲宗室?有多少豪强士绅如辽王一般巧立名目,靠着宫中或朝野官官相护肆意妄为?”
“嘉靖三十三年,为父因病离京回乡,一路行来,满眼都是放肆兼并的豪强贵胄和失地困苦的百姓,田赋不均、贫民失业,百姓苦于兼并,那时为父便清楚了,若我大明再不施行新政、抑制兼并,则亡国不远!”
张居正微微喘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愧疚:“为父不是为自己去当这摄政,而是为天下争这摄政之位,只是愧疚于你们,他日恐怕要与为父一同赴难了。”
张敬修却摇摇头,回道:“父亲既已下定决心,只管问心无愧即可,他日若有难,儿自当与父亲同去!”
李贵妃在慈宁宫里躲了一天,终于肯见朱翊钧了。
但见面的气氛却极为尴尬,李贵妃坐在凤椅上,盘着手里的佛珠,紧紧盯着朱翊钧打量,朱翊钧是一点都不敢动弹,只能端端正正坐好。
过了好长一阵,李贵妃终于开口问道:“太子,你老实与本宫说,诛冯保一事,你是早有安排?”
朱翊钧知道自己便宜老妈聪明得很,连陈皇后都看出来了,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估计都已经把事情前前后后串了起来,想了个透彻,问他不过只是求证而已。
朱翊钧自然不会隐瞒,点头承认了。
李贵妃眯了眯眼,语气依旧很冷漠:“冯保一贯外表忠心,你是如何得知他有异心的?”
朱翊钧当然不会说我是从历史书里看到的,赶紧编了个理由:“太祖祖制,内监不得干政,冯保身为皇室家奴,却想着争外朝的权,甚至还想做顾命大臣,野心勃勃,必有异心!”
“内监不得干政......祖制,呵,祖制也说了,后宫不得干政!”李贵妃喃喃念了两句,长叹一声:“先帝说你聪慧不下世宗,如今看来确实是了,但世宗皇帝有明君之能,却当了昏君,太子可知为何?”
朱翊钧赶紧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李贵妃继续说道:“因为识人不明!信道士、用严党,以至于朝纲大乱、国政大坏!”
李贵妃语气严厉了几分:“冯保你除了就除了,高拱、滕谨你保了就保了,但身为一国主君,当以国事为先,不可轻信私人,应当重用忠良贤能且富有才干的贤臣!”
朱翊钧明白过来,李贵妃这是借着教诲的机会,在隐晦的提醒他重用张居正呢!
若是往日,李贵妃恐怕直接就指挥朱翊钧去做了,如今朱翊钧诛了冯保,有了权势,李贵妃却只能弯弯绕绕的说话。
母子隔阂,也是权力的游戏代价之一。
朱翊钧也知道自己一个九岁的儿童,靠着隆庆皇帝的布置和历史的金手指才赢了一场权斗,要是把整个国家放在自己面前,自己立马得抓瞎。
现在还不是彻底收权的时候,朱翊钧还需要学习和积累自己的力量,所以他现在根本离不开张居正。
李贵妃应该也是看透这一点,才会提醒朱翊钧,免得他被一场胜利冲昏了头脑,走上世宗皇帝的老路。
两人本来就一拍即合,朱翊钧自然不会反对,当即点头:“本宫年幼,待登基之后,便按照先帝的安排入小学学习,国事便托付给张师傅了。”卂渎妏敩
见李贵妃满意的点点头,朱翊钧微微一笑,又说道:“母后不熟政务,母妃虽不上朝,亦无理政之权,但若母后问到头上,烦请多多帮助啊。”
李贵妃眉间一皱,随即又释然了,朱翊钧这话说得诚恳,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让自己少干预政事,但她本来就没有临朝听政的资格,原本争权也是担心儿子年幼,如今自己这儿子聪慧异常,那她管不管政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能宅在宫里吃斋念佛,谁愿意出去工作?
母子二人,就这么把未来大明的政治格局定下了。
公元1573年,朱翊钧登基称帝,改元万历,指张居正为内阁首辅。
同年,张居正上疏请行“考成法”,司礼监批红,皇帝亲自用印,颁行天下。
轰轰烈烈的张居正改革,正式拉开序幕。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中兴大明,从娃娃开始更新,第24章 序幕将启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