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人皆是长袍裹身布巾缠头,从几匹消瘦的骆驼和脏污载尘的形貌看来必是历经了一番长途波折,但就毡鞍两侧鼓囊沉甸的牛皮包以及背上足份的行李推断,此行他们亦算收获颇丰。
“三、六、九……二十一,才二十一人,这支商队可真小,不过胆子倒着实不小,也不怕沿途遇悍匪杀人越货。”万悦城城关的楼顶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盘腿而坐,伸仰脑袋盯着关外那支商队一路走向城门。
“傻小子,人不在量而在锐。你且看那领头的三人、中段的两人、伏尾的三人,个个精壮,下盘稳扎,腰际脚踝皆佩刃器,人虽裹在一身行头中,眼目却时刻警惕,另余几人穿插在队里的更是个中高手。所以,别说普通悍匪,就算是正统派系的武林人士,也都未必敌得过人家。”说话的是立在少年身旁的年轻人,看上去高挑结实,大概是受这边关辣阳毒照风沙久吹的关系,李散木的皮肤干糙黝黑,唇皮微裂缺水得厉害。
“嗯~”少年仿起教书先生模样捻了捻莫须有的胡须,摆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李散木忍俊不禁,侃道:“教书先生的学识未见你学得多少,他那神态动作你竟学得了七八分。”
少年晃晃身子,双手环抱得意不已。
城外的商队停驻城门口正接受侍卫的例行检查,李散木手遮额头眺向太阳判断时辰,学堂怕是快散学了,便拍拍少年的肩头道:“元儿,我们该下去了。”
唤作元儿的少年嘟了嘟嘴,显得十分不情愿,不过还是很听话地站起了身。
李散木转身半蹲,面朝城内,任元儿攀上他的背双手双脚勾紧了他,才训诫道:“只此一次,下次再逃课找我,我定把你丢到你哥面前让他收拾你,听见没?”
“听见了。”元儿应道。
李散木侧了侧头:“还有呢?”
“我绝不出卖你带我飞上飞下!”元儿更是铿锵有力作保证。
“这还差不多,抓紧了,走!”李散木腹内运功脚底发力展臂而跃,元儿只觉耳畔呼响,两人打几丈高的城楼楼顶腾空落下,登时,万悦城繁闹之景如走马观花般瞬目览过,再回神时,两人已稳当地踩在了初时的无人小巷。
“散木哥!”元儿从李散木背上跳下来,挂着大笑脸想必还在兴头。
“嗯?”
“嘿嘿,”元儿凑近李散木故作神秘道:“为了谢你今日助我逃课,我给你看件宝贝!”
李散木没好气,“宝贝?”他倒想瞧瞧这傻小子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元儿煞有介事四处张望,确认无人,这才摸了摸袖兜,掏出了什么。
元儿伸出握拳的手叮嘱道:“呐,就给你看一次,你得给我保密。”
“成!”李散木一口应允。
慢慢打开手掌,一颗通体翠绿,豆粒般大小的珠子呈现在元儿的掌心中。
“这就是你所谓的宝贝?”李散木实在无法接受把这玩意儿当做宝贝,怎么看都像是不值钱的石头做的,没准还是人家随手扔了的。
“啧,别急。”反倒是元儿用一种“没见识”的眼神翻了李散木一眼,随即合掌将珠子在手心之间揉搓,再次摊掌时,方才翠绿的珠子竟变成了月兰色!
这下子轮到李散木目瞪口呆了,“你变戏法呢?”他不相信地搜了搜元儿的身,看那绿珠子是不是被他偷梁换柱藏哪了,可惜并未如愿找着。
“都说是宝贝了。”元儿收起珠子小心塞回里衣。
“你哪弄来的?”李散木比较关心途径。
“捡的!”元儿转身,一蹦一跳地朝巷外街道跑了去,不忘回头再三提醒道:“记得保密!”
望着元儿的背影,李散木撇了撇嘴。
位处边关的万悦城,商贸向来发达,奇珍异宝更是一抓一大把,这回倒是真叫这小子捡着宝贝了。
闭市前的官道依然人来人往余热不减,路边小贩们巴望着把摊子上所剩无几的货物尽可能销完,所以叫卖声特别大,而两旁落户的商铺则陆续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关门歇业,再过半个时辰,整座万悦城就唯有宿所客栈和大小娼馆还开门迎客了。
因为边关的白昼比夜晚要长,所以一些散贩会乘着日暮挑起担子走街串巷叫卖,试图多挣些银子。
李散木从一个上了年纪的散贩那买了块馕饼,掰成两半,一半包好放在衣兜里,另一半拿手里啃了起来。
他悠悠然地朝自己城南小屋方向走去,途经一家客栈,他看见客栈门口有一行人,牵着骆驼像是要进去的样子。
打量着他们的穿戴,咦?这不就是在城楼顶上看见的那批商队嘛,李散木躲在对街拐角处,好奇观望。
人员稀少却高手如云的商队,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绝不可能仅为钱财出关,李散木大口咀嚼着饼块,不简单啊不简单。
客栈跑堂殷勤出来接待,这些人即使是到了店门口都不愿将脸上的布巾取下,李散木注意到其中有一个人似乎是嫌闷,乘着取行李的当口拉开了脸上的遮挡透了透气,等跑堂遣人来牵他们的骆驼时,他又将布巾蒙上。
李散木倒把那人的样貌看了去,是个带有异族血统的青年,年纪比自己稍长几岁。
手里的饼啃光了,那行人也都进了客栈,李散木无趣地打了个饱嗝,他拍了拍肚子,琢磨着回去换身衣服就该去衙狱值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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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悦城的衙狱分“天、地、玄、黄”四字,“天字牢”与“地字牢”挨得较近,“玄字牢”与“黄字牢”在其后。“天字牢”专关押身份特殊的重犯,牢房守卫森严,而隔壁“地字牢”偏偏专关一些小偷小摸之流罪刑稍轻的犯人,牢房也是四字中最小的,守卫自然也是最松散。
李散木揣着一瓶烧刀子和一袋花生米步入“地字牢”,今晚漫漫长夜他那些狱卒兄弟准又要玩着牌九度过,他向来不好赌,带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做做人情免得被他们起哄硬拉去玩。
墙边排开的油灯照得亮堂,方桌上赌器凌乱铜板银两倒是三分天下界线划清,显然一局已罢还未收理,桌边长凳一字斜开,人都不在。李散木将东西放在桌上,他听见狱牢深处传来咒骂声,皱了皱眉,连忙跑了进去。
墙头挂着火把,李散木见他那几个狱卒兄弟围着最后一间牢房,旁边过道里则放着两只分装饭菜的拎桶,那间牢房牢门大敞,狱卒之一的方胜正对着里头的犯人施暴。
“你这臭残废,看老子我不揍死你!叫你再笑!叫你再笑!”方胜嘴里骂骂咧咧地朝犯人一阵拳打脚踢,那犯人乱发遮面侧躺在湿冷的地上蜷成一团,除了手铐脚镣叮铃哐啷撞响,那犯人只一声不吭任凭踢打。
门外几个狱卒均是手叉腰,面上带看热闹的笑,并不打算制止方胜。
李散木叹口气,走过去大声劝道:“别打了,方哥!别把人打坏了连累自己!”
“这狗娘养的废物,老子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便记不得自己是个什么贱玩意儿!”方胜不加理会下手更狠了些许。www.xündüxs.ċöm
李散木刚想上前拉架,却被门口的王二拽住。
“诶哟兄弟,哥几个又不是第一次,你方哥知道分寸,不会把这废物怎样的,你就别瞎操心了。”王二嬉笑道。
“就是,你想啊,进来这里头的人净是作奸犯科的瘤子,说白了,我们这也是替天行道!”黄本发振振有词。
“没事没事,这废物也是自找的,我们哥几个聊着话好心给他盛饭来着,这废物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敢嘲笑我们方哥!真他娘活该找打!”朱文茂道出原委。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对李散木这新来的说教。
李散木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几个半斤八两的货能聊个蛋啊,再者说人家又聋又哑的,笑出个鬼还差不多,定是这方胜赌钱赌输了拿犯人找茬出气!
“原是这样。”李散木笑着拍拍王二示他放开手,又走进牢房伸出臂膀巧妙拦住方胜,取了方胜腰间的牢房钥匙道:“方哥你也别气,何必和这废物一般见识,我带了酒,你就与几位大哥到前面喝两杯消消火,这里交给我。”
有了李散木这级台阶下,方胜顺理成章收了手,重重朝地上的犯人“哼”了声,摆出一副“便宜你了”的嘴脸,在其他几人前后簇拥下离开了。
待人一走,李散木一张笑脸立马冷下来。他看着一地碎碗饭菜,和那又聋又哑,伏在干草堆里抱着肚子喘粗气的犯人,觉得实是可怜。
李散木蹲下身想为那犯人查看伤势,但那犯人却手脚并用缩到了角落,见他不愿与自己接触,李散木也不强求,估计这犯人受的只是皮外伤,毕竟方胜那几记草包拳脚使得实在像个笑话。
为这犯人的牢房稍作清理,李散木将牢门锁好,把两只见底的拎桶撤了出去。
近来“地字牢”中并未关多少人,所以没啥好忙活,李散木这一月连着都是夜间当差,今个儿白天陪元儿那傻小子逃课没睡觉,现在他可想好好休憩一番。
前面方胜他们赌兴正高,李散木来到“地字牢”尽头,过道墙上有扇铁栏方窗,一旁最后一间牢房里关着的正是那又聋又哑的犯人,而周围几间牢房的犯人前两天恰好都刑满释放了,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地方仿佛在朝李散木招着手。
席地而坐,李散木透过小方窗仰望着窗外夜幕,顿时感慨万千,睡意好似也没那么强烈了。他掏出一只小瓷杯和包好的半块馕饼,又拿出一瓶藏在下裳折裥里的小酒葫芦,扭开塞子,顿时一股清冽酒香如潜泳鱼苗之势扑鼻而来,万分诱人。
李散木眯眼长闻,突然从身旁的牢房里传来叮铃哐啷的挪动声,那又聋又哑的犯人爬到了离李散木最近的地方,两手抓着木桩,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死死盯着他手中。
李散木侧身望向那犯人,由于方胜的关系这犯人今晚可能什么都没吃到,肯定是饥饿难耐了。他也没多想,便将手中的半块馕饼递给了他,还没等完全递到他面前,那犯人就饿虎扑羊似的伸手抢走了饼,一阵狼吞虎咽。
李散木挪了挪地方,靠到木桩边,他往小瓷杯里倒满酒,抿了口,酒液入喉烦恼即消,怎一美字可拟!
三个多月前他远游至万悦城,奈何囊中羞涩,正发愁时,他碰到了陆元和他哥陆章。
两兄弟搀扶老母本是要上药铺看病的,不料老母在途中便晕死过去,万幸的是他凭借自己三脚猫的医术偏法救了他们老母,因此与陆氏兄弟结缘。
陆章是个既孝顺又讲情义的汉子,得知自己的处境后,为了答谢,不仅空出自家后院一间小屋暂借给自己住,还以“地字牢”差拨的便利为自己谋了份狱卒的差事,好让自己攒些钱再走。
“咳咳咳……咳咳咳……”那犯人大概是吃的太快被呛到了,好容易才把喉咙里的咽下去。
“喂,”李散木倒了一杯酒,伸入了牢房,“我身边没水,要不你也来一杯吧。”他这酒与普通酒不同,酒味不似浓烈反倒寡淡。
那犯人并没去接那杯酒,只是抬起头,用一种不解的眼神审视着李散木。
“我是说你也来一杯,哎呀,我跟聋子说什么话呀,算了,”李散木晃了晃手中酒杯,示意:“给你喝,给你喝的。”
照理来讲,这又聋又哑的犯人应该是听不见李散木说话的,但可能读懂了李散木的肢体动作,他迟疑地接过李散木那杯酒,拨了拨垂到嘴边的散发,仰头饮尽。
“哈,想不到你喝起酒来还挺有模有样的嘛。”李散木打趣道。
据他了解,这犯人名叫陈邑,家中变故才流落至此地,一月多前因花光了银两而心生歹念干了偷窃之事,却受不住良心谴责自个儿跑去了衙门自首。虽又聋又哑不过识字也会写,后提笔交代了案件经过,并主动接受惩罚,后来知府念在陈邑悬崖勒马的态度,对其从轻发落。
李散木得知此事,对陈邑所作所为非常触动。联想此人必是出自书香门第,对其家中变故惨遭流落甚为同情,再加之两人银两告急的经历相似,自己也不过运气稍好叫他遇见了陆氏兄弟,陈邑虽干了不齿之事但贵在迷途知返,所以一般轮到他当差,都较为照料他。
陈邑饮完后李散木不急着收走酒杯,反又为他倒了一杯,李散木也不顾陈邑耳聋,说:“算你走运,忍了几个月,碰上我今日思乡才喝这酒。”
李散木斟满酒,推给陈邑要他再喝一杯,自顾自道:“我这酒可绝非是普通酒,它名唤‘瑶琼’,以生长在天山险峭绝壁中的雪莲,和蓬莱岛梦潭每五十年才出小半个时辰的仙浆所酿,而且酿法配方也只有我娘才有。因弥足珍贵家里统共就一坛,又因归属药酒的关系,平日里是谁都不准喝的,我这回离家才偷偷装了这么一小葫芦。”
李散木又指指手中酒葫芦道:“嘿嘿,‘瑶琼’这酒啊非得连喝两杯方能品出其中美妙,我看我俩也算有缘,就让你有幸尝一尝吧。”
陈邑照例一饮而尽,便将酒杯还给了李散木。李散木自己又灌下几杯,便抱着酒葫芦靠着木桩,有些出神的眺望方窗外,眼皮渐渐支撑不住……
殊不知,牢房里那又聋又哑的犯人,正以复杂地眼神注视着他睡去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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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丑时已至,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夜深人静的街巷,他紧了紧领口,晚上的温度可没法与日间相较。
而两旁瓦顶屋脊上,则有十来道黑影飘步轻踏,与更夫相逆而行,几乎悄无声息。
衙狱“天字牢”每两个时辰便要更换守卫,哨笛令响,两批守卫正井然有序列队换岗。
天字牢刑室——
“你,手脚麻利些,把这几样都洗干净了,天亮后大人还要接着审这犯人!”看起来像狱卒头目的卒官手拄佩刀发号施令。
一名狱卒按吩咐把落了水的刑具一一捞起擦拭,继而在桌台上依次摆好。
“哈哈哈哈哈……”黑暗处传来笑声,带着万般癫狂与一丝阴凉。
那狱卒头目显然不是聋子,他回过头,怒目圆睁地朝黑暗中发笑的人恶狠狠斥道:“好大的胆子!看来大人还太手下留情!”
黑暗里,一名犯人手脚皆被束缚在十字桩上,衣裤早被鳞鞭抽打得破烂不堪,满身都是刑具所赐的伤痕裂口,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有些伤口正往外淌着血,甚是惨不忍睹。
“你们大人那点手段却是不值一提,改日若有机会,在下倒是想请你们大人登门一试‘淘沙门’的行刑手法,也好互相切磋学习一番。”十字桩上的犯人气息顺畅,讲起话来彬彬有礼,明明是挑衅之言一经他口硬是有种谦和逊让的味道,没有丝毫刚受过酷刑之人该有的样子。
“放肆!”卒官勃然大吼,拔出佩刀虎步趋向十字桩上的犯人,似乎是想对那犯人施以颜色,谁料,未等卒官站定,他身后寒光虚闪,只觉背后一凉,利刃推拔声后,瞬间倒地,痛苦抽搐了好一阵终断了气。
“主人,时辰到了。”说话的正是一直在旁擦拭刑具的狱卒,他扔掉手中的染血匕首,俯身从死去的卒官腰间摸出一串钥匙,跨过卒官尸体,为十字桩上的犯人打开了束缚手脚的铁链子。
犯人从黑暗中徐徐走入油灯所照之地,他满身满脸的血痕触目惊心,几乎看不出样貌来,他勾起嘴角,抬手用拇指轻刮右脸,开口道:“嗯,走吧。”
那犯人话音才落,“天字牢”外便传来了铺天盖地“救火”的呼喊声。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陨更新,第 1 章 第一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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