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十步之外站定,尽量用客气的语气问道:“初次见面,不知二位上仙姓甚名谁,因何事求见泰山府君?”
“我姓张,他姓陈,我们是缉捕司巡官,为捉拿盗取三司令牌的文曲星君而来。听说他人在泰山,正好遇见二位,就想劳烦您带个路。”
黑无常见她言行举止十分谦恭,也就不再感到害怕:“上仙既然是为公事而来,我等理应带路。只是……这女鬼怨气极重,路上恐怕会很不安分,我们耽搁些时日不打紧,就怕误您的差事。”
从看见女鬼的第一眼开始,三仙女就对她很感兴趣。到底是什么仇怨能让一个姿容上佳的美人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鬼?
她走过去围着女鬼和白无常走了几圈,越看越起劲儿,最后竟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山上有高人啊。”
黑白无常闻言交换了一下眼神,没人听懂她在说什么。
“上仙,您看出什么了?”黑无常问。
“您二位来接,说明她是寿终正寝,善终且新丧,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怨气?想必她有心愿未了,生前求人在肉身上动了手脚。如果我没猜错,您二位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她带离梁山的。”
黑白无常默默无语,不知该不该相信她。
三仙女见状补充道:“当然啦,阴司的事您二位比我清楚,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自己的猜测。反正要等到天色暗下来才能上路,到时候再说吧。”
鬼魂惧怕阳光,即使有黑白无常的法术保护也很难长时间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他们一行人躲进了黑白无常之前藏身的树丛里,静静地等候着夜幕降临。
被锁链捆住的女鬼一直没消停过,脱离肉身后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感,无论怎么挣扎都不会觉得累。
她以为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挣脱,可当三仙女在她身边坐下时,她瞬间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紧接着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如惊涛骇浪般朝她拍来,将她周身凝结的怨气冲得一干二净。
她吓呆了。
黑白无常感到莫名其妙,在他们眼中,前一刻还在试图挣脱束缚的女鬼突然安静下来,三仙女则坐在旁边两手托腮凝视着她,并没有对她用什么定身法。
今天真邪门儿!
三仙女可不管别人在想什么,她盯着女鬼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叫什么?”
女鬼乖乖地回答:“我叫崔锦华。”
“你是梁山上什么人的家眷吗?”
“是的,我家官人原本是朝廷武官,因被歹人设计迫害,不得不落草为寇。”
三仙女认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真可怜。你的怨气来自于迫害你们一家的歹人吗?”
“不全是。”
“还有什么?”
崔氏畏惧三仙女,她不敢拒绝回答又觉得多说无益,只是犹豫了片刻功夫,三仙女已经急得坐不住了。
“你快说啊,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难题哦。说来听听吧,没准儿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一向聪慧机敏的崔氏立刻察觉了三仙女的意图,她不再犹豫,把自己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人世的原因讲了出来:
“我不是个怕死的人,顽疾在身,本就朝不保夕,死算什么?我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最大的愿望就是替父亲出一口恶气,哪怕不能成功,也要死在报仇的路上。
“在青州的时候,我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有的大夫甚至劝我预备后事。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但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慕容彦达就在我身边,也许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有机会杀死他!
“我不甘心,又气又急,后来竟昏了头,想用自己剩下的寿命与妖魔做交易。呵呵,我能活几天,人家怎么会看得上我那点阳寿?我这该死的人死不了,孝锡却死了!他才二十四岁,家中有老母妻子,未来有大好前程,如今为了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我知道他心甘情愿,也知道他死而无憾,可是我心痛啊!”
她一边哭诉一边痛苦地捶打着胸口,牵引着锁链哗哗直响,此情此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他死以后,我的想法就变了。如果不亲手杀死慕容,如果不亲眼看着他咽气,孝锡岂不是白白送命?宋公明已经决定早晚要打青州,慕容他一定会落在梁山手里,我就要做到了,我离那一天已经很近了!”
“可是,你却死在了前头。”
三仙女说出这句话来,连黑白无常都觉得心口疼了一下。
几个大男人都不忍心看崔氏痛苦的模样,各自苦着一张脸找借口躲开了。三仙女同样神色哀戚却没流一滴眼泪,她站起来俯视着啜泣的崔氏,心里盘算着一个宏大的计划。
“别哭了,凭黑白无常根本不可能把你带走,你还有机会再见到仇人。”
崔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就算三仙女说自己会逆天改命,她也愿一信:“能在绝路上遇见姐姐,是天不亡我。若能得姐姐相助,就算将来下地狱我也不怕!”
“妥当!”三仙女得意地叉着腰,痛快地松了口气,“打从我盯上泰山的第一天起就在寻找一个像你这般模样的女孩子,外表看上去清纯无害,心却硬得很。”
崔氏隐约感觉她在夸自己,可听上去就像在挨骂:“我的心哪里比得上姐姐硬,他们男人听了都难受的故事,姐姐一个女孩子听完居然半滴眼泪都没掉。”
“冤枉啊,我的心都在为你们滴血,只是你看不见罢了。”三仙女望着西沉的太阳,缓缓地说道,“很久以前,我结识过一个做官的凡人,他半生都在为自己的家乡呕心沥血,结果政敌要陷害他时,居然有一大批受过他恩惠的家乡父老为了六十文钱在诬告他的奏本上签字画押。那个人的结局与令尊差不多,身体上的痛苦是小,精神上的折磨才重。他死后,两个女儿也是一心要为父亲出气,到现在都没有停止努力。小女儿曾跟我说,她跟姐姐都没有什么本事,又是女流之辈,真怕到死那天都没有办法还父亲一个公道。”
“原来世上还有与我同病相怜之人。”
“当然有啊,你的遭遇跟他们很像,我怎么可能不难过?至于眼泪……我是不会流眼泪的。”
不会流眼泪?
崔氏想了又想,终于像恍然大悟一般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三仙女问:“难道你是鱼精?”
“什么精?”
“鱼,水里游的鱼啊。”
崔氏认真的语气和严肃的神情让三仙女懵了半晌,待回过味儿来她才夸张地喊道:“我还鳖精呢,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这是……我跟你说得着吗?”
“姐姐别生气,我们凡人不懂得神仙的事,是我冒犯了。”
“倒也不至于道歉,我就是这样的体质,亲爹死了都不可能哭的。”
“您这么说……不合适吧。”
“没事儿,我爹是天帝,谁死了他也不能死。”三仙女在崔氏震惊的目光中摸着鼻头,计算着太阳落山的时间,“让那两个鬼差死心的时候就要到了。”
“我能做点什么?”
“等我先帮你实现心愿,你再帮我不迟。唉,我好歹是天法司判官养大的,本该抵制这种冤冤相报行为的……幸好我脸皮厚,要不大事没成就得让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崔氏听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也就没再追问,两个女孩各怀心事,一起在山坡上等待黑夜降临。
没过多久,夕阳只留一抹余晖在西边的天上,喽啰们陆陆续续涌入校场,在四周点上灯笼火把。
黑白无常和小海也回来了。
黑无常上前对三仙女说:“上仙,时辰到了,我们能否一试?”
三仙女搀起崔氏,答了一个“请”字。黑白无常还礼,而后各自取出一块泰山腰牌念动口诀,要唤出直通泰山的黄泉路。
往日只要念三次就能成功,今日果真是出了问题,兄弟二人反复念了十几遍也不见奏效,崔氏周身反倒是多了一层耀眼夺目的红光。
黑无常觉得奇怪,伸手就去摸那红光,只听耳边一阵霹雳炸响,红光的体积瞬间暴涨十几倍,三仙女和小海分别用护体神光挡住黑白无常,两人这才没有被伤到。
“哎呀呀,什么人竟然如此厉害,吓死我了。”黑无常惊道,“若不是上仙在此,我兄弟二人今日就要魂飞魄散了。”
三仙女问崔氏:“是谁对你用的道术?”
崔氏担心他们要找寻人家的不是,所以死活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
黑无常别无他法,只能暂时收回锁链,先回泰山复命。他叮嘱崔氏:“你这怨鬼,留在梁山期间定要小心隐藏踪迹,不可作恶,枉增罪孽。待我等求来解法定重回此处接你。”
崔氏点头称是,又对三仙女屈膝行礼与她作别:“姐姐此去万事小心,如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好说,好说。你在这里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黑白无常同三仙女、小海四人走到校场上,二鬼差重新取出令牌催动法阵,这次终于成功了。崔氏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忽然觉得有点凄凉之感。
如今她是个鬼魂,未免发生意外吓到别人,在三仙女回来找她之前,她只好继续躲在林子里了。
这时,她隐约听到山寨中传来花妹妹的尖叫声,她忍不住飘飘摇摇地循着声音找过去,竟见到挺着大肚子的花妹妹正站在她的门前。
原来半天过去了,终于有人发现她已经死了。
花妹妹在使女的陪同下直奔花荣的住处,将崔氏的死讯告诉了他。花荣感到很意外,他跟着妹妹返回崔氏居住的小寨后,远远地就看到有个身穿寿衣的人趴在房门前的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抬上床,只见崔氏妆发精致,衣着得体,很明显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可如果是坦然面对死亡又怎会趴在地上?难道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花荣与他的“妻子”陌生得很,他坐在正对着床的凳子上,斟酌了很久才做出一个决定。
“把她带去清风山安葬吧,让她去陪伴崔老知寨。”
花妹妹说道:“哥哥送她回去吧。”
“我要做攻打高唐州的先锋,此事还是托天寿兄弟去办吧,他熟悉清风山,做事又周到谨慎,我信得过他。”
“可这是你的妻子,你应该送她最后一程。”
“用不着你来教我。”花荣怒道,“今天有人来山上送信,说柴慧很可能已经陷在高唐,我恨不得现在就插双翅膀飞过去,你能不能也为我想想?”
“就算你对她没有感情,也把表面文章做一做吧。嫂嫂多可怜。”
“是,她很可怜。但是你哥哥不是圣人,不是菩萨,我只是她爹的下属,能为他们父女做的事我都已经做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在承受些什么?”
“知道。”
“你不知道!”花荣越发激动起来,已经有点失去理智了,“我告诉你,我的生活里可以没有柴慧,但她的安危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从聚义厅回来我就又急又怕坐立不安,你少在这刺激我!”
花妹妹不以为意,回敬他道:“是你自己把委屈憋在心里的,没来由冲着我嚷嚷什么。我现在是秦明的妻子,不只是你的妹妹,你少拿我撒气。”
“好啊秦娘子,请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行吗?我自己的家事我自己能处理,你不想挨骂就别在这说风凉话!”
“我没有说风凉话,你不知道死者为大吗?宋头领带那么多好汉过去,少你一个郡主会死吗?”
花荣听见“郡主会死”几个字气得怒目圆睁:“我不是老天爷,也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谁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反正柴慧要是死在高唐,我就陪她死在高唐,到时候你自己找坟头哭去吧!”
花妹妹实在不开眼,连使女们都看不下去了。她句句话往花荣伤口上撒盐,花荣已经怒不可遏,再不管她恐怕就要出事了。
“娘子,舅爷一天之内摊上这么多大事肯定心情不好,您让他静一静吧。秦总管也是要给宋头领做先锋的,娘子还不回去给他收拾行囊?”
几个人也不等她答应,架起她的胳膊硬把人拖了出去。
崔氏很感激花荣,死后陪伴父亲左右是对她最好的安排,可见花荣确实用心了。她对着花荣恭恭敬敬地施上一礼,是告别,也是最后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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