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以北,宫城以东这二十多座坊属于贫民区,但是贫民区中也有一样大宅,只是这里百姓普遍来说,属于中低阶层收入的百姓罢了。
这幢门楣上没有字,但门前一直有人把守的大宅,如今就是洛昂达和一众叶茹家臣的居住之所。
他们的起居用度,由太仆寺负责,大周在对待降将降臣上倒是很慷慨,没有克扣,也没有刁难之处。
一张矮几后,洛昂达席地而坐,他的女儿旦增喜绕跪坐在一侧。
几案上摆着一大盘卤羊肉,一碟菜蔬,还有一个酒碗。
酒碗已空,洛昂达抹抹胡子上的酒渍,长叹一声。
旦增喜绕给他斟满了酒,道:“父亲,是想念我们的族人了吗?”
洛昂达满脸忧愁,道:“今日,为父听太仆寺的人,圣人朝议,想立唐治为太孙。”
旦增喜绕惊讶道:“那么,唐治大王将来会成为皇帝了吗?”
洛昂达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女儿啊,如果唐治成了太孙,自古没有付重兵与储君驻外的道理,他就要长留神都了。那……为父还有机会回去我们的草原么?”
旦增喜绕这才明白父亲的担忧,她咬了咬嘴唇,忽然道:“要不,人家去探探唐治大王的口风?也许,他不会答应被立为太孙呢?”
洛昂达苦笑一声:“皇太孙啊,谁能抗拒这个诱惑?”
旦增喜绕道:“那……人家央求唐治大王开恩,说服朝廷释父亲回去呢?”
洛昂达端起酒碗,慢慢长饮了一口,思索地道:“不,不能急,反正,这事儿是我们所不能左右的,沉住气,再等等吧。在为父去留确定之前,你的身份便也未定,这个时候去汝阳王府,会给他找来麻烦,惹他不喜的。”
旦增喜绕垂下了整齐细密的眼帘,低低地道:“是!”
……
玉叶观,每日的功课、作息都很严谨。
早晨,晨曦微露,正是卯时。
院中便已响起清脆的云板敲击声,在汝阳王府已经睡惯了软榻、盖惯了锦被、习惯了晚起的凝清和翠羽,便努力张开惺松的睡眼。
这生物钟改变了,再想调回来也挺难的。
斋沐盥洗,严整衣冠,鱼贯而出,进入大殿,便与同门,在道门长辈们的带领下开始做早课。
鼓声毕磐声起,先来一首《澄清韵》:“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咽。万灵镇伏,招集群仙。天无氛秽,地无妖尘。冥慧洞清,无量玄玄也……”
翠羽念着经,床板太硬,昨夜翻来覆去半晌才睡,此时还有倦意,但她绝对不敢打哈欠,只能强忍,因此两眼一片朦胧雾气,就像刚哭过了似的。
《澄清韵》完毕,接着就颂《举天尊》、《吊挂》、《提纲》、《小启请》等道韵,然后念“八大神咒”,净心、净口、净身、安土地、净天地、祝香、金光、玄蕴,然后再诵《大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十几道经、咒、文、韵,早课做完了。
凝清和翠羽等弟子便给神像供茶、供水、烧香,然后拿起扫把,开始打扫殿里殿外……
师长们正在大殿前松树下打拳、静坐,等于是变相监督着呢,偷懒不得。
等这一切做完,云板又敲响了,便入斋堂用餐。早餐是永远不变的稀粥、粗粮蒸饼、自家观里酱的咸菜。
用餐时间两刻钟,然后自己洗净餐具收好,卖相极佳的凝清翠羽就跑到前殿,去负责接待香客、摇签讲道去了。
虽说现在道门香火不旺,但那只是相对于禅门,曾经那么深厚的底蕴,虔诚的信徒还是有的。
两个小道姑应付了一上午,就一直站在那儿,连口茶都没得喝,讲的口干舌燥。
午时二刻,云板敲响,该吃午餐了。
主食有两种,一道粟米饭、一道汤饼,也就是面条,算是宽面了,也是粗粮做的。
菜呢,午餐比早餐可就丰盛多了,足足四道菜。
醋溜菘菜、郁李仁炒荠菜、桂皮腌菜根、盐渍芥菜,两热菜两冷盘。
依照规矩,斋堂内禁止言语,一切均以手势动作表现。
两位行堂者各持菜桶板桶按照座位走来,你想吃什么,便执筷在想吃的东西上划个圈儿。
翠羽要了碗粗粮面条、往里盛了点醋溜菘菜和盐渍芥菜当浇头,拿起筷子来,便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有点怀念汝阳王府的精美素斋了,好好吃……
“呀,无量福生天尊,贫道错了,一个出家人,怎么能贪图口腹之俗。”
翠羽把汤饼搅活了一下,正打算吃……
咦?心魔好可怕,我都听见汝阳王妃的声音了!
“凝清道长、翠羽道长……”
没错,真是汝阳王妃的声音!
斋堂中本来甚是安静,此时不只凝清翠羽,便连上坐的各位长辈,也都向门口望去。
门口站着三女,小谢、狸奴和小春。
小春是去探望狸奴的,正好小谢要带狸奴来玉叶观,因而也就一起来了。
看见斋堂中场面,小谢这才晓得里边正在用餐,连忙歉意地一笑。
引她们至此的知客道人却是快步而入,走到上首,对无尘俯身低声说了几句:“观主,汝阳王妃到我玉叶观进香,捐香火钱一千贯!”
无尘一听,耸然动容,就连左右两位师妹都差点儿噎着。
一千贯!
换算成现代货币,相当于一百四十万元!
好大的手笔!
不过,到底是观主,无尘表现的还是很淡定的,站起来的时候,举止很稳重。
知客道人急忙补充道:“汝阳王妃带了素斋来,想与凝清、翠羽两名弟子共进午餐。”
无尘听了,便露出慈祥的笑容,朗声道:“凝清、翠羽!”
正要用餐的凝清、翠羽连忙放下筷子,站起拱手:“弟子在。”
无尘微笑道:“汝阳王妃特来探望,并携了素斋,你二人且去接待一下。”
“是!”
凝清、翠羽忙拱手退后三步,向上一礼,这才转身往外走。
斋堂中,一些年轻弟子羡慕的目光,追随而去。
……
万安山,会圣兰若。
庭院中,一棵合抱的娑罗树下,缁衣轻拂,梵音和如露正合什站在树下。
殿上梵音阵阵,僧人们正在做功课。
梵音和如露在等人,她们从西京来此之前,师门就已说过,凡事听从会圣兰若的寺主安排。
大殿上梵音依旧,却有一个黄裳老僧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
梵音和如露刚到洛邑时就已见过,认得他正是本寺主持圆慧上人。
圆慧走到二人身前,微笑着向朝自己施礼的两尼点点头,道:“综合近来消息,唐治,应该是想拒受太孙之位。他若拒接太孙之位,那么,就必回陇右。
你二人,若有机会,可一探他真实意图,若无机会,不可强求,伺机先往陇右,或者与之同行。”
圆慧目光深沉了一下,淡淡地道:“唐治心中,如今道亲于禅。”
梵音、如露惭愧垂首:“是弟子无能!”
圆慧摇了摇头:“道门从为他求子嗣入手,正是急其所急,不怪你们。他能精研我教经典,喜欢与你们讨论我教经义,可见,对我禅门也是看重的,我们还有机会!”
如露不服气地道:“大师放心,如露与师姐,必能引渡唐治,入我禅门!”
圆慧点点头,合什道:“善哉,善哉……”
……
会圣兰若后山,山径上,一位翩翩公子正带着一个貌不惊人、商贾一般的人物,正缓步下山,边走边聊,仿佛是来山观光,正要归去的游人。
那商贾模样的人,正是继嗣堂显宗侦院院主律子衍。
翩翩公子,则是叶东来。
叶东来道:“孟姜这几个月一直待在琵琶山上,难道,她竟早算准了唐治会回去?”
律子衍目光闪动,道:“宗主,会不会……孟姜早与唐治有所勾结了,所以才知道他的决断?”
叶东来摇摇头:“不可能,唐治若是知道继嗣堂的存在,安能让它存在?孟姜如果把自己的底细告诉了他,无异与虎谋皮。”
叶东来忽然一笑,道:“承认人家比咱们聪明,不丢人。”
律子衍愧然道:“是,属下明白了。”
叶东来目光忽又阴沉起来:“可惜,上苍容不下太聪明的人,太过聪明的人,大多都有早夭之相!”
律子衍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叶东来的背影。
叶东来站住了脚步,回首道:“我叫你们去联络山中老人,可已联络上了?”
律子衍忙道:“山中老人的所在,并不是秘密。只是,想进那山去,见到他,很难。属下已经折了四批人手……”
叶东来摆摆手:“做杀手的,看谁都像杀手,疑心太重。我们又不是想不利于他,不必非得潜进去面见他,通过他的人也成,要尽快与他达成协议。”
律子衍脸上一红,讪然道:“是!属下本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叫他晓得咱们的实力,这样合作的时候,便能占据主动……”
叶东来摇摇头:“术业有专攻!承认人家精擅于匿踪蹑行,也不丢人。”
律子衍很想争辩一句,我们侦院,也是最擅长匿踪蹑行之术的呀。
不过,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恭训地答应了一声。
叶东来道:“唐治拒绝做太孙,看来是想彻控陇右!到那时,贺兰曌恐已不再,他要挟不挡之锐,直接回来做一个众望所归的皇太子了。
皇太子,他可以做!但他不能夺走本来属于我们的东西。
对于我想做的事,唐治现在是我的助力,而不是祸害。
反倒是孟姜,叫我畏首畏尾,顾忌重重。得先除掉她。”
律子衍一呆,旋即大喜,赶紧追上去,道:“宗主有把握控制红线女了?”
叶东来负手而去,夷然一笑:“不过是一个南海蛮女,比孟姜好对付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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