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还没到十五,京货大赏还没开。南市上瞧不见货物摞成堆的大商人,路两旁全是零零散散的摊贩,彩旌飘摇,沿着东西两侧给朱雀大道缀了两条边。
各国使节陆续离开,走前,他们在东西市上疯狂扫货,从小孩的糖画、十四巧板到金银玉饰全一扫而光。
那些玉石品质下乘,连唐荼荼这样的外行看一眼都能说上哪儿不好来,各国仆役像模像样还着价,但凡便宜块儿八毛的,立马掏银子掏得爽快。
摊贩们热络,各个笑得脸上开花,一扭头却嘀咕,笑他们小国寒酸没见识。
唐荼荼掏出个小本子,把各国使节主要扫的货全记了一遍,使节们不是成心来哗众取宠的,这些在他们本国一定是稀缺品。
她不光记商品,也听吆喝,一行是一行的门道,听多了也十分有趣。
像不远处,那个拍着胸脯的小贩忽悠得很像那么回事:“十两仨玉杯!童叟无欺啊,您瞧瞧这水头!京城您只管瞧,哪家比我便宜,您拿回来,我照价给您退!”
听着多诚恳啊,实则东市奇珍楼的上等玉杯也不过就这价,这是瞅准了人家要回国,买完就走,没后顾之忧。
穿着红袍的络腮胡子像模像样点点脑壳,大手一挥,叽里咕噜说“犬要”。跟在后头的市署小吏睁只眼闭只眼,给两头签个契,任由外国人挨宰。
唐荼荼听着四面八方的吆喝,左耳倒右耳,没往心里记,心情却轻快了许多。
她挑了间门面干净的茶室进去坐下,点了壶好茶等着。
大晌午的,没什么人来喝茶,连上她拢共坐了三位客人,说书先生不愿费嗓子应付,懒洋洋地背了几首打油诗,背着“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也不知是讥弄谁。
时已过了午正,二殿下久久没来,唐荼荼靠窗坐着,在温暖的太阳底下眯起眼睛,撑着头打了个盹。脑袋快要闪下脖子时,似有人在她脸侧托了一把,给她扶正了。
那道清风又从她身侧游过去,坐到她对面。
“殿下?”
唐荼荼还没醒神,眼见周围好几个大高个儿围着她坐开了,影卫大哥们没穿一身黑,全穿的是便服,她蓦地清醒了:“不不不,少爷!少爷你来了啊。”
晏少昰左右扫了一眼,在茶盘里那排倒扣的杯子底上定了定视线,呵声:“你倒是会挑地方。”
唐荼荼:“嗯?”
她再一瞧,先头那两位客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去了角落里,说书先生也没了刚才的懒散样,去了柜台后垂首敛目站着,沉默的气质跟影卫特别像。
唐荼荼眼神立马变了。
廿一一个一米八高的糙老爷们,今儿莫名其妙地端着腔调,温声细语道:“这是咱们南市上的暗桩点,打探各路消息用的姑娘瞧见门帘上头的徽记了么?”
唐荼荼回头瞧了瞧,门帘上的徽记图案用了双面绣法,坐里边也能看见,不止门帘,她脚下的砖雕、桌上的老树茶盘上也刻有徽记那是两片茶叶,画得挺雅致,想是有了早期商标设计的概念。
她进门时,什么也没多瞧,只觉得这家茶室干净,细说起来就是莫名的顺眼,压根没留意这符号。
唐荼荼端详着那两片茶叶,认真记住:“这个徽记就是暗桩点的意思么?”
廿一瞧了瞧二殿下,主子回以平静的一眼。
廿一心里有数了。
“哪能像姑娘说得那么简单?全天下探子一万八,要是靠这一个徽记,岂不是人人都能顺藤摸瓜?万一哪天有探子反水了,从上到下的暗桩一齐笼统全被掀开,岂不是要坏大事?”
唐荼荼:“噢!有道理。”
廿一接着道:“暗桩点的徽记组合复杂至极,一般会取各地商税名册,比如这条街,昌乐坊西外街,街号排序九十三而在去年的京城商货税目中,课税钱排在第九十三位的,是苏州碧螺春。”
“列序在前,所以今年要在这条街上开一家茶室作为暗桩点,也不一定是茶室,茶馆、茶铺、茶寮,也都有可能。”
“等到明年,课税名目变了,排九十三的变成了织锦,那这家茶室立刻赁出去,掌柜和小二调换到别处去,改头换面;新来的探子再在这条街上开个织锦铺。”卂渎妏敩
唐荼荼:“……”
几个影卫都笑起来。
那说书先生笑得颇有些自得:“咱们的暗桩点遍布天下,各省、各府、各城,都有咱们的人手。”
“姑娘要是想辨认,就找每条闹市街上生意最冷清的店,拿腰牌给他们看就行。探子不善经营,加之为了避人耳目,不管开什么店买卖都冷清,凑凑巴巴能回本就不错了。正好方便每年挪腾地方,外人只会当咱们经营不善,才干一年就关门大吉了。”
……这群神仙都长了什么脑子。
唐荼荼无言以对,比了个大拇指。
笑过之后,二殿下才说起了正事:“我父皇醒了,祖母还迷糊着,晌午太医给灌了碗药,喝下去不久又全吐了。在慈宁宫陪坐了一中午,出门就迟了。”
他是在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
唐荼荼没那么细的心思,她只问:“长公主……醒了么?”
她这断句微妙的一停顿,几个影卫纷纷侧目,晏少昰眉梢一动,没头没尾地问:“你认出来了?”
唐荼荼点点头。
晏少昰:“你听长公主声音听出来的?”她不光嗅觉过人,耳力也过人?
唐荼荼:“那倒不是,我猜出来的在张家屯的时候,珠珠不是冲撞了她的车么,当时觉得这位太太脾气好厉害,感觉像是官家夫人,我就留了个印象。宴会那晚看见了长公主的嬷嬷,觉得有点面熟,当时没顾上想,昨天回了家才想起来。”
宴上,长公主隐隐有为她说话的意思。她那句“我半只脚踏进空门”,唐荼荼一晃神,立刻联想到了曾经在那贵妇人马车上见过的袈裟,那是她唯一见过的佛家物。
顺着这一推,便猜到当初撞上长公主的那回,她是去木莂寺探望驸马的。
晏少昰点头:“那就是皇姑。皇姑常年吃素斋,身骨弱,还没醒。”
“这香好像对身体虚弱的人影响比较大哈?”
唐荼荼试探了半句,左思右想,死活不知道怎么绕回正题上。她索性直接开口问了。
“少爷别怪我冒昧,我想知道皇上、太后、长公主他们迷幻时做了什么?”
昨天大理寺的大人斥她逾矩,可唐荼荼还是想知道。她陷入幻象时,也听到了嫔妃们的疯言疯语,对皇上、太后是什么反应更加好奇。
这毒香实在古怪,要说有多毒吧,闻了一晚上,一点后遗症也没落下,中毒者都陆陆续续醒来了。除了早早中了毒香的姚妃,发了一场疯,谁也没当真因为这毒香送了命。
仿佛设计了个恶作剧,专门挑着王朝最光鲜亮丽的时刻操刀剖膛破腹,让大伙儿瞧瞧皇室底下藏了多少烂疽。
如果太子皇上太后都没事,唐荼荼想不通这毒下得到底有什么意义人手插进去了,毒香也进了宫了,要是想害人,多的是能致死的毒香,换成哪样不好?
晏少昰:“那夜我不在殿内。”
唐荼荼:“为什么?”
晏少昰:“当时你说殿里有毒香,诸嫔立刻散去院里吹风了,我父皇、祖母和皇姑挪腾到了中和殿就是保和殿前头那座小殿,金吾卫重兵把守,我和皇兄是进不去的。”
唐荼荼愣了下,“进不去”和“当时有事儿没进去”的意思可大有不同了。
晏少昰不知是什么语气地呵了声:“历代金吾卫都是帝王亲兵,只认皇上,不认我们皇上遇险,所有皇子不得妄动,即便我要调度宫外防务,也得被金吾卫盯着,稍有异动,立刻羁押,明白么?”
噢,防火防盗防儿子。当儿子当成这样也挺难的。
可晏少昰话一转:“只是皇兄住在东宫,经营多年,眼线还是埋了几个的……”
唐荼荼一脸的“你们家这父父子子互相坑得挺带劲啊”。
她这眼神,愣是让晏少昰到嘴边的话窒了窒,感觉自己被微妙地嫌弃了。
他慢吞吞续上话。
“听闻,中了毒香后,皇姑一直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起了她小时候的趣事儿,嫁人前在宫里,皇爷爷如何疼宠她;说起她与驸马早年的恩爱,还有驸马出家后,她这些年守活寡的委屈。”
“皇姑说了很久,都是些零碎事儿,父皇沉默听着,叹息道皇姐不该嫁他。祖母念了一夜的佛。”
这和唐荼荼想得不大一样。这三位,比那群娘娘的定力好太多了,不像嫔妃似的满口秘密乱飞,中了幻香都能守口如瓶,确实有掌权者的风范。
小炉上的滚水沸起来了,咕嘟嘟顶着盖儿。
茶博士躬身给两人上茶,用的是炫技一般的点茶手艺。上好的茶饼碾成茶末,注水调成浓稠的绿膏,此时便茶香四溢。
茶博士左手托着茶盏,右手拿竹茶筅反复打茶,看他提着细嘴壶注水都是美的享受。等茶水五六分满之时,茶膏结成了厚厚一层白沫,挂在壁上咬盏不放,这就是上等的点茶了。
唐荼荼没有被茶文化熏陶过,并不懂这里头的讲究,看着赏心悦目,便也安静地不说话。
街上响起鼓声来,那不知是什么番邦乐器,是系在两侧胯边、一大一小的双手鼓,配着中原这边见不着的琴,曲调风流欢快,拍子短促,中东情韵浓郁。
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双臂大张,用怪异的腔调吆喝着“再灵乌拉”,好像是快来瞧快来看的意思。
唐荼荼朝着楼下望去。
这是南市的瓦舍。
位于南城墙墙根下的昌乐、昌明二坊,有着京城最大的两座瓦舍。“瓦舍”相当于后世的一站式娱乐街,吃喝玩乐、食购影娱荟萃其中。
而“勾栏”跟寻常百姓理解的“勾栏院就是烂娼院”不一样,一些勾栏里确实有妓院和暗娼勾当,但严谨地讲,正儿八经的勾栏院形似后世的剧院,一个大瓦子里头能有十几家勾栏。
中原百姓自矜身份,尚文尚雅,以文人峨冠博带为美,便把娱乐活动也分成了上中下九流,勾栏无疑是其中的末流。
京城掌柜们开的勾栏院往往顾忌太多,都是些旧行当,可惜这座城里头没穷人,富商与富民都贪新鲜,源自本土的杂剧、说史、皮影、傀儡戏看腻了,总是要往隔壁异族舞娘白花花的大腿和胸脯上瞟两眼,再摇头晃脑地斥一句“伤风败俗”。
盛王朝把一句“海纳百川”挂在嘴边,撑也得撑起国际大都市的气象,从不明着治理这些“伤风败俗”,只严禁官员沉迷此道。
“主子,韩大人来了。”窗边的影卫知会了一声。
唐荼荼低头望去。
韩少卿才刚下了马车,差点被一个敞着怀的醉汉撞身上,他仰着上半身堪堪避过去,嫌恶地掩了掩口鼻。
路边的徐先生已经等候多时,见状哈哈大笑:“槐序是风雅人,没来过这地方吧?”
这徐先生是太子身边的人,也是个厉害角儿。韩少卿缓了缓神色,瞧二殿下也下了楼,把昨夜得的信儿简略说了说。
“这地儿跟狗尿烂癣似的,京兆府也不整顿,让这群藩鬼在南市上扎了根。尤其这昌明坊之中,聚集了十几国的传教士,十字教、一赐乐业教、天竺佛、藏佛全混迹其中,教义驳杂,语言不通昨儿探子顺着香查到了这儿,没敢妄动,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今儿我带了译官来。”
晏少昰点头了然,瞧了瞧挂了满天的神帧,彩帧上画着各种非人非怪的像,大多张牙舞爪怒发冲冠的,不知是什么佛,还是什么鬼。
周围对着神帧一步一磕头的百姓大多是藩民,也有少数汉人,形容敬仰,论虔诚不比求道拜佛差在哪儿。
毒香,就出自这里么?
他跟那画像对上眼,徐徐道:“高祖当年开办崇福司时,严禁驱逐异国传教士,怕咱们夜郎自大,故步自封,这些传教士虽行为举止与咱们不同,存在却必有因由。多事之秋,不要惹是生非,咱们这回来只查香,切忌插手人家的教派事务。”
这点唐荼荼不陌生,唐老爷常挂在嘴边的衙门,她大抵都有个印象。
自兴朝后,礼部分设了一个小衙门,名为“崇福司”,专门管理外国宗教事务。京城作为北都,更是外国传教士爱来的地儿,这些传教士往往抱团聚居,混迹在南市上,带来悖离本土教派、却又十足诱人的新鲜理念来。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
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明解缙。
这首打油诗的典故是:有一次朱元璋约解缙一起钓鱼,但鱼只咬解缙的钩,皇帝一条都没钓到,见朱元璋面有不悦,解缙立马作出这首打油诗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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