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爷咬死:“确实是水命。”
他两人各执一词,殿上诸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因事不关己,好几位娘娘掩着口笑起来。唯独姚妃紧紧捏着一颗心。
呵,真人半只脚没出师。
灼着心的火矮了一寸,晏少昰只庆幸这道士没袁监正的大能,能算得果,但不会溯因。
破开的命理与唐家的口实对不上,坤山真人僵立在那儿,白着一双瞳孔,反复掐算着干支纪年,五指如飞。
唐荼荼一个穿越了都会拿唯物辩证论思考穿越原因的人,听他们两头大谈命格命理,一肚子郁气直往头上涌。
这群贵人也不知怎么这么喜欢用香,不闻口香会死似的,拿花瓣洗澡、拿蔷薇水熏衣、殿中摆个大香炉还不够,好几位娘娘桌案之上竟也要摆个小香炉,淡淡的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唐荼荼本来嗅觉就比常人敏感,闻着这味儿浑身都不舒服,太阳穴旁的细筋扑簌簌地跳。
郑贵太妃倚仗辈分,瞧太后不说话,皇上也不吭声,她自个儿乐淘淘道。
“这有什么为难的?试试不就知道了,让小丫头进宫呆上一年半载,看看有她坐镇的长春宫安不安分,不就知道能不能行了?”
“说得倒也在理。”太后思忖片刻,视线掠过这拿不了主意的胖丫头,迫视着唐老爷。
“唐大人,你可愿意?”
那是比皇上还强盛几分的威仪,这位曾协理政事、在先帝晚年缠绵病榻时扛起了半个王朝的老妇,叫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太后晓之以情,叹了一声:“皇上子嗣不丰,一直是老身心里的痛。”
“小九生得晚,打小灾病不断,真人说他八字轻,今年又赶上流年不利,易招邪祟,得找个命格贵重的压一压长春宫所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全称了骨,八字重的才能留下,真人让小九每天站在大太阳底下晒一个时辰,日日沐浴天光,晒得我孙儿脸皮都皴了;夜里也不敢熄烛,灯火亮一宿,小九每夜仍梦魇不断。”
“坤山出半仙,真人灵通,我是知道的,虽不知哪儿算岔了,可丫头天上火,错不了,这孩子命格鼎盛,也错不了了。”
太后慈眉善目地望了望荼荼:“真人说只需借你点运势,一个小姑娘,要那许多运势有什么用?只是这没名没分的,召你入宫来委实不合适,对外找个合适的托词罢。”
她又望向唐老爷,循循善诱:“丫头今年十四,年纪也不小了,叫她入宫陪小九长到十岁,将来由老身做主,给她许门好亲事,你意下如何?”
唐荼荼木着脸:扯他娘的淡。
白瞎太后礼了这么些年的佛,连“尊重个人意志”都没学会!入宫带孩子、七年以后出宫嫁个人,连她前半生都给她安排好了!
唐荼荼心头火气一阵一阵地往上涌,烧得她几乎没法理智思考,来了盛朝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二殿下最熊的时候,都没这么委屈过她。
今日进宫之前,匠人们各个惶恐不安,唯独她心里踏踏实实,以为有二殿下做靠山、以为太子贤良,便想当然地认定皇上睿智,功绩虽比不得三皇五帝,可能造就这样的盛世,起码也是个英明神武的皇帝。
甚至宴前,老太后唤她“丫头上前来,让老身瞧瞧”的时候,唐荼荼心里还暖了暖,高高兴兴上前去了。
眼下,她给自己编织出的所有美好愿景,全被一棒子敲散。
唐荼荼眼睛发酸,被玄学迷信、被时代、被这么个封建王朝支配前路的悲哀,在她胸口横冲直撞。
她甚至想回头恨恨瞪二殿下一眼,朝他发火:你家人怎么是一群这样的人!
可灵台之上,却有一道更清晰的念头,挤开她一脑袋的混乱,涌到最前边。
爹,会答应么?
拿她给家里换前程,送她入宫,换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名声,爹会答应么?
唐老爷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双眼被烫了似的瑟缩了一下,额头贴在地上,撑着金砖的十指蜷成两拳,竟流下泪来。
“爹……?”
唐荼荼愣了愣,心头沸热的血一下子抽了个空。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眼前金灿灿的大殿渐渐虚渺了,这些靠出身、靠衣装、靠全国供奉撑起来的皇家人,他们漂亮的眉眼如隔雾看花,说的话也似消了音,在她眼前,成了0.5倍速播放的默剧。
唐荼荼慢腾腾地想着。
她是去年冬至穿来的,朝夕相处将近十个月,对这个爹也算是了解透彻了。
唐老爷,礼部,仪制司郎中。礼部不是什么具有活力的衙门,天朝上国,礼仪无小事,凡有大典,典礼上的每件琐事都要核对五遍、十遍、二十遍。
每场大礼之前,唐老爷总是通宵达旦地背礼册,逐字逐句硬啃下来,细致到七十二礼器过一遍眼,他都能知道哪样少了、哪样多了。
唐老爷,从来不是什么粗枝大叶的人。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爹有多久没跟自己说过知心话了?
唐荼荼麻木地想着:爹,是不是发现她不是那个真的“荼荼”了?
见过了她画的舆图,眼睁睁看着她受了工部的官。尤其今日这动画,是在唐老爷眼皮子底下一天一天做出来的。
爹每天送她入工部,再接她回家,熟知这木头箱子变成放映机的每一步。他再迟钝,大约也觉察到什么了。
……算了。
唐荼荼自暴自弃地想:进宫就进宫吧,什么消灾挡厄的,她不信这个,唯物主义者也不怕这个,什么神神鬼鬼、什么巫蛊咒术,全是人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膝头沁凉的金砖跪得发热,唐荼荼麻木地挪了挪腿,瞧了瞧前头胆怯不安的九殿下,又瞧了唐老爷一眼。
本是壮年的唐老爷,此时像被敲断了脊骨,伏在金砖上,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算了,不难为他了。
唐荼荼闭了闭眼:“民女愿……”
保和殿中,陡然响起了唐老爷的声音:“微臣不愿!”
所有娘娘闲话的声音都停下了。
死寂半晌后,皇上的声音辨不出喜怒:“哦?”
“微臣,微臣……”那道声音颤巍巍的,一点都不体面。
“小女荼荼……打小身子就不好,以前瘦得像个猴儿,吃什么都只尝一口。大夫说这孩子积着心病,心事重,什么事儿都不跟家里人说,总是往窄处想。”
“去年年底儿,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竟连话也不会说了,三天没张嘴出声,我和她两个娘急得要命,喂了几天的药,好不容易病好了,又染上了暴食的毛病,心情好的时候吃两碗,心里憋着事儿的时候,一顿吃三海碗,零嘴小食也胡吃海塞,吃不饱就喘不上来气,哆嗦发抖……”
唐老爷望向坤山真人,又望向太后。
“真人说挡厄化煞,要不了她命,只需借她点运势……可邪祟煞气,哪里是这么个孩子能挡得住的?九殿下住的那可是长春宫啊!西六宫里的主宫,皇上的真龙之气都庇不住,那得是多厉害的邪祟,才有如此法能?”
当着这么多子女的面,皇上似被刮了一耳光,露出怒容来:“妄议天家,这就是你们礼部的规矩!”
“皇上息怒!”
唐老爷悲怆道:“微臣子嗣也单薄,实不忍心送她入宫……皇上,太后,微臣不愿!求皇上再找个命格相配的贵人罢!”
他说着,声音渐渐坚定起来。
唐荼荼片刻前攒出来的那么点孤勇,又决堤般垮塌下去。
听着爹在人前揭她的短,把她所有糗事拎出来讲了一遍,唐荼荼竟不觉得羞窘。她埋着头,竟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弯了。
她见过唐老爷的“忠”有多忠。
她这爹跟“能臣”俩字一点不沾,却是十足十的忠臣,每每在家里说起皇上的时候,都要遥遥冲着北面一拱手;年初盖了印的官书发下来,唐老爷当传家宝似的锁在匣子里,供到家里的小祠堂去。
他给金銮殿看了大半年的门,听着里头朝会的动静都心潮澎湃,只盼着自己哪天能站上太和殿,亲眼面面圣,听听圣人言。
这是爹头一回面圣。
唐荼荼从没见过她爹这么狼狈,也从没见过,爹这么有英雄气概。
她扒拉着前生记忆,才能翻找出几个片段的“父亲”形象,终于在此时无比地鲜明起来。
唐荼荼努力没让自己笑出声,直起身,大声说:“民女也不愿!”
殿下又死寂半晌。
皇上、太后的脸色,全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唐荼荼调动自己仅有的、在与二殿下交锋中磨出来的那么点儿急智,不疾不徐道。
“我确确实实是水命,也确实挡不了煞,真人有拿我试手的工夫,不如赶紧想别的办法。”
“先前那万死不负圣恩不是虚言,只是我觉得:生得其名,死当其所做女官不是我长项,太后和皇上别笑话我心气高,您赐我的巾帼女杰,我一直牢记在心,我还盼着建功立业,给皇上做更大更好的放映机呢!”
这话说得讨喜,太后脸色缓了缓。
“母后。”
太后身旁立着的那扇三折屏,依旧纹丝不动,里头的女人静坐了两个时辰,终于在此时出了头一声。
“我半只脚踏进空门,按理儿,本不该再掺和家事。”那女子音色虚渺,声调平得听不出活气来。
可她话锋一转,用词渐渐刁钻:“只是瞧着这事儿可笑咱天家的祥瑞之气,竟庇不住一个三岁稚儿,人说老来子,老来子,多灾多病不是常事儿么?成天找什么妖道卜命,不如先洗涮干净自己的脑子。”
屏风后头的含山长公主偏了偏头,隔着细纱与皇上望了一眼。
“自打皇后身子抱恙,你这后宫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奸妇当道,亡国七患也。”www.xündüxs.ċöm
“皇姐!”皇上赧色上头,侧过头呵斥了一声。
屏风后头的长公主轻蔑地笑了声,再不开口了。
眼看着尘埃落定,坤山真人紧紧拧着眉,欲再说,却不知顾忌什么没敢开口。
只有姚妃抱着九殿下不撒手,声音带了哭腔,死死盯着唐荼荼不放,语速快到了极致,喃喃道。
“求姑娘救救我儿!小九今儿吃什么吐什么,他这三日几乎水米不进,熬不住了……”
唐荼荼心抖了一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轻声道:“娘娘去请太医吧,民女实在不懂医理。”
她叩首要告退,皇上一挥手,示意她和她那不识抬举的爹赶紧滚蛋。
唐荼荼扶起爹爹,唐老爷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掩着手抹了一把老泪,又憋着呜咽声,活像一个咕噜冒泡的气泡水瓶子,里头盛满了“枉我熟读圣贤书,却不忠君、不顺君”的哀恸,还有位卑言轻、护不住女儿的悲哀。
他父女俩转身要出殿,这动作,掐灭了姚妃的最后一线理智。这柔弱的妇人身上爆发出悲绝的力气来。
身后一片杯盘落地声,宫人惊呼,九殿下凄厉地哭了一声,孩童的声量尖锐刺耳。
唐荼荼愕然回头望去。
姚娘娘竟朝着她的方向跪下了,形容癫狂。
“妾就这么一个孩子!你们都盼着他死!我说是巫蛊!你们没人查!”
“长春宫伺候我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我的嬷嬷、丫鬟,全被冠上妖言惑主的罪名,不见了踪影!没人帮我!”
“长春宫里有鬼!一到夜里处处鬼影!你们没人信!都说我病了,给我喂药,那是害我命的药!娘和嫂嫂进宫看我,你们却在饭菜中做手脚,叫我哑口不能言!”
唐荼荼迈开的一步僵在当场,从头发丝冷到了脚。
她在说什么……
是犯病了么……
“妹妹句句含沙射影的,不如把话揭开明说!”
纪贵妃湿了眼睛,平日再温声细语的人,这会儿也有了脾气:“自那次小九在宫外受惊之后,你就处处疑心我要害你,我接连往长春宫跑了三趟,赔了不是,告了罪,亲手给小九缝了荷包、缝了小衣,怎么还不够?”
“皇后娘娘身子抱恙,陛下信重我,才让我打理后宫。我日日呕心沥血,不敢怠慢一日。”
“你说九儿因吃了生木瓜咳喘,我严惩了御膳房的厨子;你说长春宫里有邪祟,我为你大开方便之门,叫道士和几十金吾卫夜宿宫中……”
“我为小九操的心比我儿还多!恨不能亲手学了岐黄之术,给九儿拔去病症,竟还不能求得你谅解,到底如何才能称你心、合你意?”
纪贵妃含泪道:“妹妹又是说巫蛊,又是说奸人,你不如明着说是我要害你,是也不是?”
“不如趁着今夜去禀了皇后娘娘,让娘娘还我个青白!”
这三十多岁的美妇人泪盈于睫,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细白光洁的脖颈挺得直直的,有种兰草柔韧却不可催折的韧劲。
姚妃喊劈了嗓子:“你就是长着一张巧言令色的嘴!小九心智纯良,他见了宫里哪一个人都要笑,唯独对你!小九从来不敢在你面前笑闹,孩子都是知道谁好谁坏的!”
“闹够了没有!”
文帝蓦地拂袖,一张文质彬彬的脸上几乎被怒火冲出狰狞之色,嘴角眼角都在抖,喝道:“送她回宫!送你们主子回宫!”
这群人,疯了吧……
唐荼荼怔怔看着这场闹剧,恍惚间觉得自己今夜做的是个梦,全离奇得不敢想。
三言两语要安排她人生的太后、半疯的姚妃、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的纪贵妃、当庭嘲讽弟弟的长公主、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老太妃们。
这就是皇家么……
不该是这样的……
唐荼荼脑袋疼得厉害,似有细针从太阳穴往里戳,大殿里的甜香愈发诱人。
眼前的人影似成了重影,她使劲眨了眨,重影又不见了。
姚妃对上她这双清明的眼睛,竟猛地前行几步,砰砰几个头重重磕下去,磕散了头上戴的首饰。
那些金钗玉簪不知怎的的那么脆,珠子滚了一地。
“唐姑娘救救他!救救我的央央!他才三岁!他还没见过红墙外头什么样!”
她脸上涕泗横流,一点没了皇妃该有的样子。
“您……您别……”
唐荼荼呆住了,下意识地要扶她起来。
身后,一只大掌扣住她小臂,唐荼荼猝不及防,被这失了力道的一掌拽下白玉阶,差点拌个趔趄,又被那人拉着站定。
是二殿下。
晏少昰神色平沉,隔着闹剧中的几人,与皇上对视:“既是家事,让外人来掺和什么。父皇也累了,改日再议罢。”
他看也没看唐荼荼一眼,冷漠一挥手:“退下!”
里头的回护之意明显,唐荼荼心口血液复温,扶着唐老爷往外走。
她走得慢了一步,殿里的动静溜进耳朵,一群宫侍们惊恐唤着“娘娘”。
唐荼荼又一次回头,瞳孔一缩姚妃竟跪行着跟过来了!
几个嬷嬷婢子摁不住她,一群太妃嫔妃惊叫出声,都往真龙天子那儿躲去,避她如避蛇蝎。
唯独九殿下,被姚妃护在怀中,她眼神中传达出一位母亲濒死的绝望来。
唐荼荼被这股莫大的悲怆击中,似一锤子敲碎胸腔,抡到她心上。
这不对……
有哪里不对……
这些人的反应,没一个对,都像是朝着疯症去了。
我头怎么这样疼?
保和殿中的金莲烛照出光怪陆离的影儿,唐荼荼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没了,喃喃道:“爹,你先走……”
坤山真人比市井混子还不如,一身法衣叫他穿成了戏袍,喝道:“娘娘被邪祟附体!快将我所有道众请来,就在这保和殿中做法!”
外边的金吾卫提刀往进冲:“来人!护驾!护驾!”
唐荼荼被撞了个七荤八素,撞出她两分清醒,在混乱的人流中分辨出了詹事府的人那是带她去知骥楼见文士的张偆,还有太子身边得用的徐先生。
她死死扯住张偆的袖子:“传太医。”
张偆惊骇地望望她,又望望殿内:“可真人说……”
“真人个鸡毛掸子!”唐荼荼出离暴躁了:“狗道士有个屁用!这是疯症!精神病!传太医!”
殿外夜风扑面,吹散那股子怪诞的甜香。
她头疼得似刀绞,却有一线念头异乎寻常的清晰,对上那徐先生的眼。
“捂住口鼻,带人进去,把里头所有香炉都灭了那香里添了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可能争议性比较大,但思来想去,磨磨唧唧不痛不痒的宫斗太烦人,利索点劈过去吧。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力能扛鼎更新,第 145 章 第 145 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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