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将那图叠了几叠,交给廿一收起来。
“这回不提你那律法了?”
“按律法也得杀。”唐荼荼正色道。
“身上背着人命的,该杀。岛上的老弱妇孺也不无辜,又会造船、又会种地织布,去哪儿不能活?宁愿生活在岛上,给海匪提供后备支援,都是窝藏包庇罪,判个罪民也不算冤枉他们,协同作恶者不需要宽容。”
晏少昰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笑起来:“倒是有两分见识。”
这是唐荼荼头回从他嘴里听见一句让自己舒坦的话。刚才二殿下夸她想的法子“妙极”的那句,不是夸她这个人的,不能算。
夜色已深,东西两院还没热闹完,没先前那么吵闹了,都坐在两边院子里低声絮语。
这宅子大,盛了几十人也不觉拥挤,月笼轻纱,虫鸣声吱吱咕咕地叫,反倒添了两分静谧。
唐荼荼忽然站起来,“殿下喝酒么,黄梅酒?”
她问完,也不等晏少昰回答,抬脚进了院子,没一会儿就端着两碗酒出来。
身后有影卫的脚步声走近,入口之物按例是要先试毒的,晏少昰朝身后一挥手,那影卫便停住了脚。
本来烤肉味道就重,唐荼荼为了讲那图又好半天没停嘴,口渴得厉害,一口喝下去小半碗黄梅酒,才想起来跟他碰了下碗。
两碗沿“叮”得一声脆响。
晏少昰眼皮欢快地蹦了蹦,一时没想起来,上回跟自己碰杯的是皇兄、是父皇,还是哪个皇叔了。
这黄梅酒是她家下人自己酿的,味道不算多好,劲头也不够,不过是解渴。
晏少昰一口饮尽,神思有点飘远了。
这华家,也是着人去查过的。他家从老太爷开始买田置业,几个儿女各有出息,如今商通南北,家业初成。
今日见那华夫人也是个爽利人,事事安排得妥帖,瞧着比唐二那父亲要厉害许多,也难怪她娘与她爹过不到一块儿去。
放下那酒碗,晏少昰忽的问:“你前头说要跟我讨赏,所求为何?”
唐荼荼平静的心又突突跳起来,扭头惊问:“我这会儿就能说么?殿下那图还没绘出来呢。”
晏少昰颔首:“你且说说,要是不麻烦,我顺手给你办了。”
他今晚比唐荼荼以往任何一次见他,都要好说话,眼里也比今晚刚坐下那会儿温煦得多,简直有点慈眉善目的意思。
唐荼荼没想到给他支个招,竟能有这样的待遇,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她今晚明摆着是有点飘了,连“逆时针”、“洋流”这种词都顺嘴出来了,可讲给二殿下听的时候,唐荼荼心里有紧张,没多少“我会不会被当成妖怪砍头”的恐慌。
这位二殿下,行事确实正派,唐荼荼从第一回见他时就是这么觉得的。
她心脏在胸腔里突突了半晌,壮着胆子问:“殿下,您是不是在全国各地、天南海北都有眼线?”
晏少昰凉凉一瞥:“你问这做什么?”
因为这一个月来,唐荼荼跟他打过四次交道,每一回都觉得他耳聪目明,她这边不管什么事儿,二殿下都能飞快地从不知名的途径知道。唐荼荼不信这么大个皇子,天天盯着自己一人琢磨,他一定是耳听八方。
而唐荼荼从那半套太平御览中得知,盛朝疆域和后世中国地图相差不大,是整个北边要比后世缩水一大圈,新疆、内蒙、还有东北的大半土地,此时都在蒙古和金人手里。
这样算来,京城的位置明显太靠北了,所以南边又有南京应天府作为陪都,南北两个直隶要想辐射全国,京城要上传下达,各府要直呈天听,消息必然灵敏畅通至极。
晏少昰乜她一眼:“不必试探我,你说你所求便是。”
看来是猜对了。
唐荼荼这么想着,端正了表情:“我不知道殿下是把我想成了妖怪,想我中了邪,还是别的什么。”
她对天比出三根指头,逐字郑重道:“但我对天发誓:我爱国守法,热爱和平,崇尚公正与法治。”
“是我看的书多了点,学的东西杂了点,恰巧懂得多了点,但我真的跟妖魔鬼怪没半点关系。殿下今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噢,大问题您也用不着我殿下要是有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事,拿不定主意的,管来找我,我必竭尽全力给殿下想想法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
“呵。”晏少昰又笑了声。
他大约是不习惯正儿八经笑的,于是每一声笑,都像是从鼻腔里溢出来的一声“哼”。唐荼荼总要仔细瞧瞧他的表情,通过嘴角弧度、眼神光来判断判断他这是笑,还是冷嘲热讽。
噢,这回是笑。
唐荼荼心里轻松起来。
晏少昰淡声道:“你是什么,我自有判断。说你所求吧。”
唐荼荼嘴巴张了又闭好几回,比先前开口跟他讨赏时还要迟疑。一向做事果断、从不瞻前顾后的她,眼下竟有点拿不定主意。
半晌,唐荼荼深吸口气,才憋出一句:“殿下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找人?
晏少昰心里一跳,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转起来。
十四岁的丫头,有点急智并不难得,学识渊博如她的是凤毛麟角,可天底下奇人虽然少,总还是有的。兄长门客过千,里边有许多十几岁的少年都惊才绝艳,便是晏少昰自己不爱养客,他手边年岁小的奇人也不少,在国子监里多有神童之名。
可这个年纪的小孩,眼皮子浅,一听“赏”往往要露出点孩子气来,张嘴讨的多数是厚赏。
晏少昰从不胡乱许诺,他先头应承下来时,就已经猜过唐荼荼大概会讨什么赏了。照她这样的心机,她要讨的赏一定不出格,不会惹恼自己,但应该也不是金银珠宝这些俗物。
晏少昰便往她父兄那两头猜,心说唐二可能会求自己给她爹加官,或者求着让她哥破格进入国子监,去更好的地方进学,再给她哥引荐个名师。
可她所求,与自己想的全然不相干,竟然是“找一个人”?
晏少昰心里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哦?叫什么?”
唐荼荼:“我也不知道,他可能……用的是假名。”
像自己一样。
晏少昰又问:“那人什么年纪?”
唐荼荼更惆怅了:“……什么年纪都可能。”
像自己一样,穿进哪个壳子里,就顶了谁的身份。
她这话听来实在奇怪,晏少昰立马想到了她背后的那位“名师”,不动声色问:“你总得与我说说,这是你什么人?对方有什么特征,你二人经历过什么事儿?你与他分开时,约定好在哪里等,有没有能认出对方的信物?”
唐荼荼想了想:“他算是……我的师兄吧。他这人术算很好,会观天象,天时地利都会看,会占星,可能会发明点什么奇奇怪怪的能望远的东西,画出很详细的星图来。”
“他做事比较死板,要是生活拮据得过不下去了,也可能会扮成个算命先生,满大街地拉人算命,他不会相面,但因为懂得多,忽悠人的本事很厉害。”
晏少昰眉眼渐渐变了。
能算天时、会观星象,就能断吉凶,算律历,看风云气色。唐二说他师兄不会算命,可历来会观天时的,又有哪个不会卜筮的?
晏少昰听过见过的人中,有钦天监监正有如此大能。
那监正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几乎被满朝文武视为半仙。早年那监正对父皇说了一句“多子多祸”,就让父皇上了心,在潜邸的那十多年里生了三个儿女,皇兄、自己、还有三妹嘉善,后来的弟妹都是父皇登基几年后才有的。
这几年父皇年纪大了,子嗣愈难,难免对那位监正生了怨。可父皇心里再不喜,也得客客气气地对他。
一个唐二还不够,她背后竟然还有奇人?
晏少昰声音放缓,温和得几乎像是诱哄:“你们师门还有多少人?你还想找谁,都一并告诉我,名册发下去一齐去找,省得一趟趟地耽误我工夫。”
唐荼荼听出了关节,这个问题她死活不回答了。她木着脸,把刚才二殿下的原话送回去:“殿下,你不要试探我。”
晏少昰神情微滞,半晌,笑出声来。
“姓甚名谁不知,年岁也不知,普天之下找这么一个无名氏,你当我有通天之能?”
唐荼荼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一咬牙,给他透了个底:“信物我们没有,但我们都会唱一首门派歌。”
晏少昰:“你哼两句听听。”
唐荼荼又喝了一口酒润嗓,低声唱起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晏少昰,并上廿一,还有他们身后的一众影卫,都把这鲜明的曲调、简单有力的歌词记下来了。
西院里的烧烤炉已经熄了,华家的仆役们吃饱喝足,一个个拿着杌子板凳从院里出来了。
人多眼杂,唐荼荼立马站起身,撂下一句“今晚和殿下聊得很愉快,您早点睡”。说完,她抱着盘碗福了一礼,大步迈进了门槛,回她院儿里了。
华家的仆役散了席,鱼贯而出。晏少昰坐在石桌前动也没动,这石桌支在院门右手边,这里视野偏,也没人看过来。
那笑意在晏少昰脸上持续了半盏茶的工夫,到底是收下去了。他合上眼,把今晚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廿一。”
“奴才在。”
晏少昰问:“唐二她去过海边么?”
廿一道:“没有,唐二姑娘出生就在京城,这十四年来也一直住在京城。有大前年的初秋,唐家老太爷过世三年、子孙除服的时候,她被爹娘领着回过一趟山西祖家。”
没去过海边,对海事知之甚详,连渤海多宽、海水怎么流都清楚。
晏少昰又问:“京城哪家书斋里在印海防海事相关的书?”
“奴才明日去查,各家大书斋都有书单子,想来并不难查。”
廿一又道:“是海事复杂,国子监不学这个,京城学子们大约也是不看这个的。奴才记得前年进士一科的方略策中,考的那道海事题,咱们京城举人几乎全部折戟,有直隶出了两份甲等卷子,另外有苏南和江南上八府沿海县城的考生,共三十余人,凑凑合合答出了那道海事题。”
“批卷的考官拟录后送入宫,皇上看了后觉得全是赘言,无一卷对海政有实用,让考官通通改批为乙等。”
与乡试在自省考试不同,会试是所有考生都要进京赶考的,汇集天下名士。而取录的进士中,十之八九出自京畿与江南,尤以苏南与浙北更胜一筹。
一南一北这两块地方最是繁荣,学风也最为昌盛,直隶与苏浙也几乎全都在沿海地界,要是这些学富五车、打小住在海边的举人们都答不上一道海事题,能说明时下的书斋里不印关于海事的书,没这样的书,书生们自然也就不懂这样的事。
晏少昰心里冷哼。
她果然是忽悠他的,还信誓旦旦说是从书上看到学来的,嘴里真是没几句真话,那“妖怪”一说,反倒更像是真的。
晏少昰低声吩咐:“不要打草惊蛇,去查唐家族谱,拿着唐二的生辰八字去钦天监算一算,看看能不能查出来由,另外将她身上所有奇诡之处都记入异人录中。”
“还有她那师兄,派人好好去查尤其去查查各地近两年来声名鹊起的星象师、相师、风水师,通通汇集名录呈上来。越是举止古怪的人,越要留意,会占会算,必与常人不同。”
廿一神情一凛:“奴才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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