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延始终有他需要担负的责任，他有他的妻子，有他的儿子，有他的家庭。
可她什么都没有。
她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姐姐。
沈小曼的亲姐姐生下女儿之后，虚脱地躺在病床上给她打电话。
姐姐哭着说：“你真是好狠的心啊，为了一个男人，不要爸妈，不要我，连你的侄女，你也不回来看一眼。”
姐姐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她：“值得吗？啊？我问你，值得吗？！”
沈小曼一言不发地哭。
在那个时候，她渐渐有些明白林慧娴。
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宋清延，更明白她为什么始终不愿意离婚。
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
谁愿意正视美好外衣下包裹着的真相。
宋清延回到家，便看见沈小曼坐在沙发上哭。
他刚看完了儿子，趁林慧娴还没有回家的时候离开，此刻身心俱疲。
他走过去问她：“小曼，你怎么了？”
沈小曼猛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宋清延愣了愣。
从前的沈小曼，从来不会过问这样的问题。
他说：“我去看了看舒白，他上初中了……”
“就你有家人吗？！”沈小曼突然哭出声音：“就你有儿子吗？我也有父母！我也有姐姐！我还有我的小侄女！从她出生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去看过她一次！”
宋清延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内心似有千疮百孔。
风吹进他的心里，向他的身体各个部位都惯着冷风。
宋清延走过去抱住她，不停地安抚无助哭泣的爱人。
和沈小曼在一起，他明白爱一个人，需要在她哭泣和愤怒的时候去抚慰她的伤痛。
但这并无法改变伤痛的本身。
沈小曼在他的怀里缓缓安静下来。www.xündüxs.ċöm
她听见宋清延说：“小曼，我们要个孩子吧。”
沈小曼突然推开他。
她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脸上平淡的表情透露出一丝凌厉。
她盯着宋清延，说：“你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只要这个事实一天存在，我就不会让我和你的孩子，名不正言不顺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宋清延知道，沈小曼对他，对她自己，都是有浓烈地恨的。
有多爱，就有多恨。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周三，林慧娴给宋清延打电话。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你回来，给他磕几个头。要不然，你和那个贱人，永世不得超生。”
宋清延在林家的祠堂跪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他回到家，发现沈小曼没有在家。
从学校离开以后的许多年，沈小曼没有再继续工作，她开了一家清吧，每天晚上都会去拉琴。
在宋清延和物理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自那以后，她不允许宋清延再在她面前提起任何关于物理实验的新成果。
但是有那么一次，宋清延半夜起床上厕所，看见沈小曼一个人在客厅，亮着小小的台灯，低着头，心无旁骛地研究着他公文包里的论文。
以往的时间，她白天都是在家的。
偶尔写写小说，看看电影。
她没有其他朋友。
宋清延心里有些着急，正准备给她打电话，大门“咔嚓”一声。
-
“医生说是胃癌，但保险起见，可以再去做个活检。”
沈小曼平静地递给他一份检查报告。
她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像是在说她今天吃了什么一样。
宋清延看完报告，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扑在沈小曼面前。
“我们去北城，去最好的医院，找专家会诊。我去找学校申请假期和奖金，我们去治病。”
沈小曼打开电视。
“不要担心，”她说：“只是前期而已，医生说了，胃癌的保守治疗还可以活好几年呢，差不多够了。”
“什么够了！”
宋清延怒吼一声。
“你还这么年轻！你才三十多岁！你现在就活够了！那我不是早就应该死了？！”
听到这话，沈小曼愣了几秒钟。
良久，她晒然地笑了笑。
“是啊，已经十多年了。”她说：“我竟然已经爱了你十多年了。”
宋清延第一次在她面前流下眼泪。
他半跪在地上，双手捏住她的肩膀，想要把她从平静得近乎麻木的状态里拉出来。
“小曼，你不可以离开我，就当是为了我，我们好好看病，好好治疗，好不好？”
沈小曼缓缓转过头看着他。
“如果我死了，你会回归你的家庭吗？”
宋清延摇头：“你才是我的家，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他抱紧她：“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我不怕死，”沈小曼幽幽地说：“可是我怕，我再也等不到被这个世界原谅的那一天了。”
“宋老师，”她终于哭出声音：“你知道吗？这是报应，这是我和你的报应。”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沈小曼生病以后，她就常常念起这首诗。
在某一年的春天里，沈小曼的病情加重，癌细胞转移到了其他部位，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她秀丽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吃药的频率和数量都翻了倍，常常疼得蜷缩在地上，浑身是汗。
宋清延工作之余都陪着她，在她不那么难受的时候和她一起看电影。
那句女主私奔前和男主说的台词，就是他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听见的。
【如果我们的爱情，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那么往后的每一天，我们的爱都会在愧疚和自责中消弭。我不愿面对那样的你，也不想你面对那样的我。】
沈小曼说：“你看，我们就是他们的另外一种结局，我就是没有反悔的她。”
沉默了一会儿，沈小曼又说。
“可我现在，反悔了。”
她躺在他的怀里，两人之间紧紧贴在一起，亲密得仿佛从未有过任何隔阂。
“宋老师，这一生不负你，下一辈子，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好吗？”
宋清延抱着她，她现在很轻，一米六几的个子，只有不到70斤。
他觉得她似乎随时都可能变成一抹烟，消失在他的面前。
他笑了笑，流下一滴泪。
“好，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在沈小曼生命里的最后一天，她给宋清延煮了一碗茴香打卤面。
这也是她看电影的时候学到的。
她有时候也想过，会不会一觉醒来，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时候。
吃完饭后，她说她困了，想睡个午觉。
上楼之前，她突然跟宋清延说。
“你公文包里的论文，第42页，有个数据我复核了一遍，有些问题，”她平淡地说：“你改一下，我睡醒之后，你跟我说，那个数到底应该是多少。”
宋清延愣了一下，说好。
可是等他核算完数据以后，他上楼去叫她起床。
沈小曼已经没有了呼吸。
宋清延站在床边，呆呆的，看着病床上的女人。
几十年前无意驻足聆听的琴声，当真让他们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宋清延坐在床边，给她理了理头发。
“那个数据没有错，你知识退步啦，那么简单的公式也算不对。”
“下辈子你还会再学物理吗？”
“我下辈子想学拉大提琴。”
“小曼，你怕黑。”
“但你别怕，我很快来陪你。”
“陪你走完黄泉路，然后，就像你说的。”
“来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这一生，得到过爱，也陨落于爱。
他犯下的罪孽太多，多到他都懒得赎罪。
许多年前，他跪在林家祠堂，对着自己导师的灵碑，无言起誓。
等他死后，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话，他和慧娴，和舒白。
和小曼。
都再也、再也不会相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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