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那般压抑而死寂。
群臣心中一阵抽痛,抽痛之后,则是无边的愧疚。
在山河崩裂的末世烽烟中,他们高居庙堂而尸位素餐,在神洲苍生几乎遗忘的角落,一群寂寂无闻的烈士始终捍卫着泱泱华夏的精魂。
倘若没有几十年来突然暴涨的国运,没有高朝恩殒命西域,他们甚至都会质疑那个男人是否真实。
可听到顾长安在痛苦和绝望中疯堕,灵魂在孤零零的疆土漂泊,他们深刻知道那并非无所不能的神明,而是一具血肉之躯!
正因为是人,才会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才会致使满殿恸哭难过。
蛮夷口中的魔头怪物,最初也不过是普通人,守卫疆土的囚笼将他逼成这样啊!
朝殿短暂的安静过后。
裴静姝泪水扑簌簌的直掉下来,她擦拭泪痕,看着宣纸突然笑了笑:
“其实顾长安小时候就很调皮,经常捉弄城头上的白头老卒,某一天被郭老夫人吊在城楼拿鞭子抽,那天满城老卒,无一不取笑吹牛长安屁股蛋开花。”
女帝通红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脑海里不禁勾勒出一副滑稽的场面。
文武百官悲恸之余,竟也有些忍俊不禁。
“比如十三岁那年,他一人独对百个蛮夷了,被蛮夷尸体覆盖,白发老卒吓得脸色苍白,刨啊刨,突然一根中指顶上来,长安哈哈大笑,骗到你们了吧。”
“……”
“二十岁那年,长安说羯鼓传花,现在花枝到了他手里,独自占有的感觉真棒,他还说龟兹城阳光明媚,安静无声。”
殿内响起沙哑的嗓音。
裴静姝一口气读着毫不窒涩,可她眼眸里分明又泛起泪花。
越是平淡甚至轻松的文字,越将她虐得心如刀绞!
她恍惚间好似见证了一個男人的成长。
幼年懂事太早,想方设法让白头老卒开心。
少年时意气风发,想要学南朝陈庆之千军万马避白袍,他义无反顾冲向敌军,可终究改变不了亲人们相继离世。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而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每天都在经历这件事情,对他而言何其残忍?
“别念了……”
突然,御座传来女帝哽咽的声音。
她害怕进入接下来三年的绝望世界,她的精神不能浑浑噩噩,她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西域大战!xündüxs.ċöm
“对不起,朕连听都没有勇气。”
“等接你回来,等接回安西英魂的骨灰,等中原在西域击溃蛮夷,朕才有资格代表苍生听你细说。”
女帝呢喃自语。
群臣心力交瘁,李怜竭力避免使用哀伤的笔调,可他们已经承受不住啊!
徐霆长长叹息一声,他自诩铁石心肠,可在听到“别念了”三个字,也不禁如释重负。
是的,他同样没有勇气。
一人屠杀万军足以让神州百姓热血沸腾,黑暗里独臂擎天的英雄史诗,也足够唤醒中原摇摇欲坠的精神信仰。
顾长安付出一切,不是想让天下人觉得他很惨很可怜,而是要让民族振作起来!抬起头直视气焰熏天的蛮夷!!
等西域胜利了,再将三年黑暗绝望的挣扎昭示天下。
让苍生黎庶明白,这场胜利多么来之不易,那个男人等这一刻,已经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难。
裴静姝紧闭双眸,蓦然睁开时看向宣纸最末尾,不敢去看关于三年的文字记载。
“陛下,李怜说信纸有隔层。”她自丹墀走向御座。
“你先抄录,再滴墨洗一遍。”女帝嗓音沙哑。
裴静姝表情凝滞,她最终还是要观看。
沉默片刻,踱步到御案旁边,屈身持笔,照着信上内容抄录。
她看到了顾长安最绝望的时候,有卑鄙的投降者在给蛮夷跳舞助兴,就在安西英魂坚守六十三载的地方。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裴静姝觉得持笔是一种灵魂煎熬,让她痛不欲生!!
望着泪流满面,又浑身颤栗的静姝,女帝眼眸酸涩,她知道那是煌煌青史上最最惨烈的三年岁月。
金銮殿死寂如墓窖,一丝声音都没有,只剩裴待诏压抑不住的低泣。
刘尚双拳紧攥,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他一直祈盼长安活着,可活着的代价又是什么?
“好了。”裴静姝双眼红肿,将隔层的薄纸取出来。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挤压成一堆。
“郭昕大都护,祖籍华州,杀蛮七十一,战死殉国。”
“程麻子,祖籍扬州,杀蛮二十九,被擒不降,酷刑而死。”
“顾旻,祖籍长安,杀蛮九,战死殉国。”
“……”
“陛下,安西英魂的名单。”她念了几句,声音已经嘶哑混沌。
“勘察户籍,封赏安西英魂的后代。”女帝毫不犹豫。
可殿内一阵沉默。
六十多年了,又经过几任皇帝的混乱统治,中原分崩离析,很难再找出户籍。
何况安西英魂不止是大唐人,他们来自神洲各地。
“将名单散布神州大地,由刘尚负责统筹辨认,既不教青史无痕,也不让安西后人寒心。”
徐霆提议道。
“好。”女帝轻轻颔首,似乎情绪一直没有调整回来,脑海里皆是一个孤独的人守望在大唐疆土。
她自御座起身,苍白的脸颊逐渐清冽,声音缓慢而坚定:
“中原已经在内忧外患的灰暗历史中艰难行进几十年,今日安西英魂闪耀出一抹辉煌。”
“这绝对不是最后的余晖,而是希望的曙光!”
“曙光将带领中原走出黑暗,抗争的火把一定要燃遍神洲大地!”
“朕将抬棺出征,要么胜,要么死!”
金銮殿死寂。
当九五至尊说出抬棺出征这四个字,那种震撼直达心脏,群臣悚然震怖。
徐霆深陷的眼窝难掩惊骇之色,帝王一言九鼎,何况还是最庄严的朝殿,付诸于口就不可挽回。
抬棺出征啊!
“恳请陛下以社稷为念。”有紫袍官员战战兢兢出列,哀声劝谏。
安史之乱后,李唐十几任皇帝,今上无疑最出色,绝不可轻易涉险,西域必将迎来蛮夷的滔天怒火。
“政事堂拟诏,即日传告天下!”女帝斩钉截铁。
紫袍官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趋行退回队列。
群臣鸦雀无声,没人反驳圣意。
当初仅是预感,陛下就想派遣一万精锐,如今证实那里还有大唐疆土,那里有一个震古烁今的传奇英雄,岂会有踌躇不前之理?
何况。
前所未有的史诗传奇,唤醒了他们沉寂已久的血性。
孑然一身敢冲向万军,泱泱华夏,岂有畏惧蛮夷的道理?
遭到蛮夷欺压几十年,中原该反击了!
刘尚再次不争气地双眼噙泪,安西英魂就是在等待这一刻,虽然晚了六十三年,但只要去了就好。
他梦中经常幻想的一幕也会在未来出现,中原百万大军兵临西域,看着那座血雾之城,声震云霄道:
“回家!”
届时无论曾经经历多少苦难,都会变得有意义。
一直被忽略的折兰肃幕僚心惊胆颤,主上投降的时机不对啊,屡次不惜自毁尊严才保存下来的一万三千精锐,怕是都要在西域带头冲锋。
“如何?”女帝突然望向他。
幕僚硬着头皮讷讷称“是”。
投降的待遇就是这样,若是战败,主上绝对要钉死在耻辱柱,沦为后世千秋万代的笑柄。
两个文明之间的碰撞,中原胜算微乎其微,甚至蛮夷帝国都迫切希望能毕其功于一役。
当然,关键还是中原能爆发何等程度的意志力,这是胜负的决定性因素。
至少在大唐,听到顾长安事迹后满朝泪崩,女帝都放言抬棺出征,可见精神意志之坚定不可动摇。
“外臣告退。”徐霆结束了他的使命,很平静地离开金銮殿,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住,轻声道:
“今上是大唐皇帝,也应该由你第一个踏入龟兹城,由你接回顾长安及安西英魂的骨灰。”
说完坦然走出大殿,昏黄的晚霞迎面倾斜,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大半天,他跌宕起伏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女帝神情恍惚,她突然想到,自己见到顾长安该说什么?
辛苦你了,还是朕对不住你?
似乎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
文武百官静默。
陡然,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建议别接顾长安,他精神疯堕。”一个儒雅的士大夫小心翼翼说。
他知道自己所言很冒险,但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那样一个不可控的魔头,一旦大开杀戒,中原必将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作为忧国忧民的士大夫,就该未雨绸缪。
群臣头晕目眩,不是害怕,而是悲哀。
一个为中原民族付出所有的英雄,还没回家,还没接受任何荣耀和掌声,就有自以为是的蟊虫开始质疑,似乎摧毁英雄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察觉殿内冰冷的气氛,儒雅官员惶惶难安,补充了一句:
“臣觉得给顾长安封王,让他继续坚守疆土。”
英雄只是权力的工具,本该高高裱起来。
刘尚不寒而栗,他发疯似的嘶吼,喉咙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长安何时需要封赏了,他为的是整个华夏民族,可若是中原无情抛弃他,那将彻底把长安的灵魂都给摧毁啊!
“立斩!”
御座传来冰冷至极的声音。
儒雅官员还没求饶,就有愤怒至极的御林军冲进金銮殿,将其架起拖拽出去。
“他为国而疯,又岂会伤害中原苍生?”宰相义愤填膺,恨不得亲手咬下此獠一块血肉。
就是这样,中原都四分五裂,文明都快沉沦灭亡了,还有一些人在卖弄所谓的权术!!
等滔滔血水席卷而来,又摇身一变,成为蛮夷的忠诚走狗。
幕僚暗啐一口,也难怪中原沦落至此,怕是还隐藏着很多软弱派。
若非因为相信顾长安身上所代表的华夏精神,主上作为帝国封疆大吏,岂会不要任何筹码就投降李唐?
女帝杀意未减,冰冷环顾朝殿,沉声道:
“听清楚了,朕抬棺出征,要么死在西域,要么堂堂正正将顾长安接回来。”
“退朝!”
文武百官艰难躬身,站得太久身子都僵硬麻痹了,可内心情绪依旧在激荡不休。
顾长安,这个名字将响彻大江南北,他的奇迹战争史将让天下沸腾!
……
酉时三刻,长安城一座酒馆,下朝的御史台老臣直奔而来。
“子谨。”他环顾一眼,急急走向酒馆角落。
白发苍苍的掌柜“嗯”了一声,随手剥完鸡蛋递给他。
“有令尊的消息了。”老臣激动说。
掌柜手臂僵住,不小心打翻案几上的酒壶,他面无表情将酒渍擦干净。
见好友脸色涨红,不似开玩笑,他指着自己手背密密麻麻的斑点,打趣道:
“我都八十了,家父在阴曹地府等了我几十年呢。”
“子谨啊!”老臣掷地有声道:
“大唐在西域还有一块疆土,六十三年没丢,安西英魂的名单回来了,就张贴在皇城们,我有幸看到令尊的名字。”
略顿,他喟叹道:
“杜霖,祖籍襄阳,杀三蛮,自刎殉国。”
掌柜突然低头饮酒,酒杯都空了还在抿杯,沉默很久,无动于衷道:
“许是同名同姓同个地方。”
老臣抚了抚他佝偻的脊背,老眼饱含热泪:
“你曾跟我说过,令尊六十四年前不告而别!”
这一抚,掌柜登时涕泗横流,拿袖角去拭眼泪。
“子谨,你误会令尊六十四载啊……”老臣不胜悲戚,随后悄无声息离开酒馆,关好大门。
佝偻老人不住颤抖,这条消息就像尖锐匕首狠狠刺痛他的心魂,尘封记忆汹涌而来。
他浑浑噩噩走进内间,从抽屉角落翻出一张蛛网缠绕的灵牌。
【先考杜公讳霖府君之灵。】
掌柜小心翼翼吹去灰尘,老泪滴滴落下。
他想起遥远的六十四年前,彼时父母和离,他自愿跟随母亲,老家竹园是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
“爹,祖父是诗才惊世的杜甫,大伯满腹经纶,二伯执笔国策,四叔悬壶济世,唯爹斗鸡走犬!”
少年痛心疾首地指骂。
父亲深深皱眉,沉声道: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就该及时行乐,天道不仁、纲常败坏,又与你爹何干?”
“祖父临死前骂你不成器,娘离你而去,要我说,有你这样的爹真丢人!”
少年说完愤愤离去。
他记得那是一个大雪飘飞的冬天,后来偶然听老仆提起,爹在风雪中立了很久。
从那天以后,了无音讯。
掌柜将灵牌抱在怀里,捶着自己胸口哽咽道:
“如果我没有骂你,你不会去证明自己是个有骨气的父亲,你就不会死在西域。”
“对不起,我恨了你一辈子,对不起。”
行将就木的老人身躯抽搐,他此生碌碌无为,却始终在仇恨一个为国战死的父亲。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一人镇守孤城于人世间无敌更新,第三十三章 那三年朕亲自问,女帝抬棺出征【感谢兔小橙的盟主】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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