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树至少有上百年历史了，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冠四向青耸着，为路面遮出一大片阴凉地。
风吹到这里都消了热气。
许之渺站在盛着绿豆水的桶后，碗口大的勺面一舀，就把一碗碗泛着凉气的消暑汤装进了排队人的碗里。
这段日子，除了秦大成，村里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来这里装过绿豆水喝。
村民们得了许之渺的好，连连夸赞，“秦列可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又能干又懂事，长得还这么好看，真不知道秦家修了几辈子的福哦。”
“就是就是，村里都跟着沾光了。”
先前被错了面子的程婆子趁着大队长不在，阴阳怪气道：“什么有福气，她熬这水大队可是拿了钱的。我看啊，说不准她就是早知道有这回事，才装出副心好的样子！”
“我说程婆子，你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嘴这么厉害，小心报应在你们家林峰身上！”
……
根本就不用许之渺亲自还嘴，寡不敌众的程婆子呸了一声，走不见了。
许之渺乖觉，道：“哎呀，都说得我不好意思了。大爷大娘，别生气，要不要再来一点？”
就有几个喝空了的碗又伸了出来。
道了几声谢，分到了消暑汤的人都赶紧找个位置坐了下来，仰着头把绿豆水灌进肚子里。
舀一勺走一个，排起的长队越来越短。
许之渺特意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再过两三个人，就要轮到周庆国了。
跟乡下的其他汉子不太一样，周庆国是个白净的文人长相。
他是家里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家里爹疼娘爱的，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今年才因为没名额去念工农兵大学没法继续读书了，开始学着下地。
总的来说，在做农活上，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手。
这样的人，往往又在某些方面有一种执拗的自我英雄主义倾向。
读了这么多书也还是难过美人关啊。
还是个满嘴欺骗的绿茶假美人。
许之渺眉尖动了动。
很快，周庆国站在了许之渺跟前。
“麻烦你了，谢谢。”周庆国把自己的碗往前伸了伸，说话很带着读书人的客气。
他面色泛着白，嘴上也起了一层干皮。
许之渺甚至眼尖地发现周庆国的手上被镰刀打出来的水泡磨破了，插秧长时间泡在水里，伤口周边泛着一圈白色的褶皱。
……
自己做农活都勉强，还天天趁着休息去帮李芳芳做事，能不虚吗？
真是脑子被门夹了。
许之渺抿了抿唇，不仅生不出半点同情的心思，甚至差点憋不住笑意。
看来就是今天了。
她拖长了声音，显得犹犹豫豫的，“哎呀，周庆国兄弟，我看这水剩得不多了，可是后面还有好几个知青女同志呢……”
原本满当的桶，只剩了一层浅浅的底。
周庆国看了一眼。
他太渴了，从家里带的水完全解不了这种仿佛灼烧着喉咙的渴，只有这绿豆水是有用的。
他艰难地舔了舔嘴唇。
又往后面看了看。
李知青排在后面的队伍里，脸色不太好，等轮到她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绿豆水了……
于是，他咬了咬牙，走到了一边，“我不需要了。”
许之渺心里白眼一翻，什么都没说，神色如常地开始给下一个人舀汤。
轮到李芳芳的时候，许之渺舀了满满一碗，对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自认语气诚恳，“多喝点。清热去火的。”
李芳芳紧紧抿着嘴，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硬邦邦地绷着，她压低了声音，“许之渺，你少得意！
秦大哥只是一时被你骗了而已，很快他就会清醒过来，发现我才是他爱的人！”
许之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像在看一个小丑，声音却是冷的，“是吗？那我等着。”
李芳芳跺了跺脚，走到了一边。
早知道今天也是许之渺来装水的话，她就不来了！
她想把这份恶心人的绿豆水倒掉，手扬了一半，又泄愤一样喝了下去。
这些东西是秦列的，那就是她的，她自己的怎么不能喝了？！
等到秦列想明白的那天，跟许之渺离婚，看她还能不能在自己面前那么得意！
周庆国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随着李芳芳娇小的身影移动着，头一转，就看到许之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见他发现，许之渺大大方方地朝他笑了笑，露出一种“我知道了”的表情。
周庆国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慌乱地别过了头。等他再看的时候，许之渺却早已经走开了。
这个女同志，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
已经连续好几天有各种“凑巧”让他没喝上绿豆汤了。可是偏偏，那些理由都很合理……
周庆国甩了甩脑袋，暗骂自己白读了这么多书，竟然恶意揣测一个女同志。
……
过了不久，被周庆国“恶意揣测”了的女同志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惬意地躲在苇草边上晃荡着脚往田里看。
下午四点过半，蒸腾的暑气从地面升起来，这里却还不是很热。
秦列道：“妹妹，你怎么不回家？外面太热了。”
他干了挺长时间的活，肌背上都附着着一层薄汗，整个人火气腾腾的。
黄有良在河边把手洗了一下，存心打趣道：“对啊嫂子，你赶紧回家吧，要不秦哥今天这工该上不成了，老往你这边看。”
秦列踹了他一脚，“滚。”
许之渺倒不是很在意，笑嘻嘻地回道：“我打扰秦列才几次啊，有些人看知青看得眼睛都快掉出来咯。”
秦列一愣，黄有良灰溜溜地往边上走了一大步。
自己有这么明显吗？
许之渺笑出了声。她抬头看着秦列，嘴里塞着山楂片话说得不清楚，“我不回去，等着看热闹呢。”
秦列眉毛一挑，热闹，什么热闹？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水田里传来了叫声：“王婆子，快过来，你儿子周庆国晕倒了——”
许之渺瞬间来了精神，眼睛里全是愉悦和兴奋，她手往两边一招，“热闹来了，走，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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