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缺来了。”皇帝的神情明显不太对劲,但嘴角仍是挤出一丝笑容。
面对余闲的行礼,他一指侧前方的小凳子:“坐吧。”
余闲偷偷瞥了眼皇帝的脸色,泛起了嘀咕,但还是依言上前落座。
一坐下,余闲的屁股稍稍挪动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凳子还是温热的,应该在自己进来前就有人坐过。
但自己一直堵在殿门口,却不见有人出入过……
余闲试图观察四周,但皇帝抢先开口道:“有何事匆匆忙忙的?是否长生教案有新进展?”
余闲收敛心神,道:“回禀陛下,臣此次觐见,却不是为长生教的案子,而是有其他的发现,觉得有必要禀明陛下。”
“你说。”
皇帝颔首道,见余闲顾忌地看了眼守在帷幔外面的太监,就挥手屏退了出去。
等殿内只剩两人(三人)了,余闲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子。
这是他从袁路哲那边要来的。
“里面装着何物?”皇帝问道。
“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盘腹虫?”
皇帝摇头。
“那陛下又可曾听说过,鬼蛊?”
闻言,皇帝的脸色当即肃然,盯着木盒子:“里面装着鬼蛊?你从何得来的?”
“准确的说,这里面装的是方便炼制成鬼蛊的盘腹虫,是前任云州知府朱梓进献给鸿王殿下的!”
余闲趁着皇帝惊诧,再次观察四周,发现内屋的门口角落,有一片白衣晃动而过。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人藏在里面,但从衣服颜色看来,起码不是鸿王藏在这。
于是,余闲便安下心,将下午的见闻始末一一道出。
皇帝听完后,面色阴沉,沉默了半晌,他突然道:“此事除了你们几个,还有其他人知晓吗?”
余闲摇摇头,又补充道:“那個万安镖局的镖头和镖师们只知道护送的是盘腹虫。”
皇帝轻轻点头,随即道:“今夜,就由你们几人直接去拿了司辉,关在北斗司的院子里,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都要逼问出他这么做的目的。但要记住,此事绝不能外泄,连你家人都不能说。”
余闲满口答应。
想来,皇帝对鸿王还是留了些舔犊之情,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不愿意直接下狠手。
而且,绑了司辉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打草惊蛇。
让鸿王知道皇帝已经察觉到他的异动,观察他接下来的反应。
余闲正要离开去办差,皇帝忽然道:“时候不早了,你留下来陪朕一块用膳吧。”
“会不会不太方便……”余闲只觉得皇帝今天的状态有些反常。
皇帝摆摆手,没有过多解释。m.xündüxs.ċöm
接着,皇家移驾去了养心殿。
这是皇帝日常休息的地方。
由于年纪大了,火力值不佳,皇帝去后宫的频率已大为缩减,惹得不少嫔妃暗暗幽怨。
此刻,余闲望着摆放在眼前的佳肴,重点多看了几眼那一盘干炒鲍鱼,进而联想到了此刻嫔妃们的处境,不由默默唏嘘。
皇帝神色如常,等太监试过每一道菜之后,就开始动筷子。
余闲等了一会,才拿起了筷子,正要夹菜,皇帝忽然夹了一块干炒鲍鱼,朝他抬了抬下巴。
余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太监就催促道:“余侍卫,还不赶紧承蒙皇恩。”
余闲这才站起身,捧着碗伸过去,看着皇帝将这块干炒鲍鱼放在他的碗里。
“看你似乎一直眼馋着这道菜,尝尝吧。”皇帝和颜悦色。
余闲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也不好解释自己盯着干炒鲍鱼的原因,自顾自的埋头干饭。
太监在旁看得一阵惊诧,印象里,即便是最受宠的鸿王殿下,幼时也难得受到过皇帝这般的恩宠。
皇帝食欲不佳,吃了几口后就搁下筷子,接过茶水簌了口,一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嘴角,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听清和说起,你在无极山上,曾随口一言,先后引来了紫微大帝和思廉真人的强烈触动。”
余闲正要放下筷子回答,却又听皇帝说道:“你继续吃,此刻无须顾及君臣礼仪,就当作家里吃饭时的闲谈,轻松自在点。”
这是头一次遇到皇帝这么慈祥和蔼的对待,余闲没觉得受宠若惊,反而提心吊胆。
皇帝老爷子今天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再默默看了眼黄历,一看之下更慌了。
【十月初八
宜:沐浴,祭祀
忌:馀事勿取】
害!今天就不该着急进宫打小报告的!
皇帝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以至于心态混乱。
“来,你再跟朕说一说,你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皇帝追问道。
余闲沉吟片刻,如实说了那两段话。
“盛世牛马、乱世草芥……太上忘情……”
皇帝喃喃低语,眼中渐渐焕发出熠熠光芒,颔首道:“确实说得极好啊。”
其实这件事,之前清和就已经跟皇帝汇报过了,只是皇帝重点关注着长生教谋逆作乱的事,忽略了这些细节。
今晚皇帝心血来潮,捋着余闲在云州乃至无极山的非凡表现,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赞赏之色。
余闲暗暗松了口气,他一度以为皇帝是要针对“盛世牛马、乱世草芥”这句,治他的诽谤罪。
“你对天下百姓的这个评价,是很贴切到位,但你小子得庆幸,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朕,若是换了别的君王,一个谤君之罪是少不了的。”皇帝玩味一笑。
余闲放下筷子,拱手恭维道:“吾师傲梅公曾言,陛下是千古难得的圣明之君,当年登基前就曾开历史之先河,取消了谤君罪,鼓励群臣乃至百姓谏言。”
天元皇帝确实很接地气,或许是年少时深刻体验过社会的黑暗,也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文化水平有限,因此他称帝之后,在杜隆的建议下广开言路,诚恳的听取群臣的谏言。
“圣人石壁上有段话,与你这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皇帝缓缓道:“朕年轻时还不理解,觉得只要天下兴,百姓怎会继续挨苦呢?可直到朕执掌了这天下,朕才明白,老百姓一直都是过得苦的,无非是苦多苦少的问题。”
“即便如朕,坐拥天下,每天也少不得被诸多麻烦事扰心。所以如海说得一点没错,众生皆苦,天道也只是视万物为刍狗,何曾将天下人视作真真正正的人呢。”
余闲蓦然想起了自己前世QQ的中二签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这个话题太深奥也太沉重,皇帝似乎不愿再添堵,转口道:“说到谏言之事,曾有人建议朕收紧言路,说是天下刚一统不久,许多亡国的后代余孽们仍然对朕不服气,若是广开言路,这些余孽们恐将借题发挥、惑乱人心,进而打击到朕的威严。因此就建议朕对诽谤君王社稷的,施以酷刑重罪。”
顿了顿,皇帝笑问道:“你猜此人是谁?”
余闲其实猜到了,但嘴上还得装糊涂。
结果皇帝一瞪眼,道:“你小子再跟朕打马虎眼,那朕可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了。”
余闲只得小心翼翼的道:“是十七皇子?”
“不错,你倒是对十七看得透彻。”皇帝反而恢复了笑颜。
这不明摆着嘛。
纵观能影响皇帝的那一小撮人里,太子仁厚,杜隆开明,如海慈悲,也就鸿王最具独裁者的腹黑属性。
“十七是诸多皇子里最聪明的那个,不管是权谋还是驭人,都十分老辣精湛,但凡和鸿王交际过的大先生,无不给予上佳评价。”皇帝说到这的时候,一挥手,将太监和侍卫统统屏退了出去。
等房门关好,皇帝忽然反问余闲:“当年改立储君之事,你应该听闻过了吧?”
余闲的心里一咯噔。
这个事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但涉及政治正确,却是坚决不能随便接茬的。
皇帝也没指望余闲回答,继续道:“当年有人几次向朕给渝王美言,夸他骁勇刚毅,颇似朕的风范。朕知道这些人收了渝王的好处,但没有揭破,而是任由谣言发酵,以至于闹到后面,两派人马在朝堂上激烈争辩。”
“朕冷眼旁观,由着他们闹,很多人都以为朕是真的属意渝王,因此态度含糊。但其实一帮人全被朕骗了,朕只是想利用渝王试探一下群臣的反应。”
说到这,皇帝就适时打住了,似笑非笑的看着余闲道:“你能看出这里头的玄机吗?”
余闲能看透,却不能说。
很明显,当时和太子争继承权的热门人选渝王,充其量只是皇帝的棋子。
皇帝应该有过改立储君的念头,只是他真正属意的,应该是鸿王!
从头到尾,皇帝都没看重过渝王,渝王居功自傲、嗜杀成性,留着这么一个军功彪炳的王爷,等皇帝嗝屁之后,渝王必然会对新君构成威胁。
皇帝对这些脉络自然看得透彻,但又不好直接下狠手,于是,皇帝想出了一石二鸟之计。
一边任由谣言传播,利用渝王试探群臣对于改立储君的态度,一边等试探结束后,以此为借口把渝王踢出政治核心圈。
只是渝王后面干得实在太过分了,最终被贬为庶人终身圈禁。
“很多人都觉得朕不喜太子,其实说对了一半。”皇帝一脸坦然,主动的自揭秘密:“太子仁厚,是弊也是利,这天下经过近百年的混乱,百姓需要一个仁德之君休养生息。但太子有一个问题,却一直困扰着朕,那便是太子的身体……”
余闲默思了一下,很快了然。
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选择接班人,感性是万万使不得。
必须得理性。
以前,余闲怀疑皇帝不喜欢太子的原因是皇帝的颜控属性,加上太子性格软弱仁厚,怕是难以压住各方面的势力。
但那天见证皇帝让太子献策该如何压制云州乱局、以及太子刚柔并济的心智手段,这个推测又被推翻了。
现在皇帝主动吐露心思,余闲才确定,皇帝改立储君的最大原因,是怕太子不长命!
接班人不长命,是一个很可怕的弊端!
前世的历朝历代,很多皇权旁落的原因,就是君王短命。
汉朝晚期的那些短命皇帝就不说了,就说三国时的魏国,曹操、曹丕和曹睿,无不是一代枭雄。
偏偏曹丕和曹睿都太短命了,硬生生的被如王八一样长寿的司马懿给熬死了,进而给了司马家族篡权夺位的机会。
而现在,大景的江山仍旧不稳定,从圣京到地方,乃至周边地区仍是暗流涌动,若是下一代接班人没多久就嗝屁了,后果将会细思极恐!
而太子……说实话,余闲光是目测,就觉得太子活不久。
他都能看出来,更何况皇帝以及那些大修行者呢?
皇帝没有把太子短命的情况说得太透彻,继续道:“朕的接班人,必须得活得久一些,这也是朕几次动摇的缘故。可是,朕又没办法换了太子,所以只能请杨吉他们悉心教导皇太孙,希望皇太孙将来也能成为一代雄主。”
这是看太子短命,于是想拿皇太孙做双保险了。
但想到皇太孙那游手好闲的懒散作风,余闲觉得皇帝的愿景怕是得打一个问号。
“无缺,当初让你给太孙做伴读,朕只是希望你爹他们能更支持太子一脉,对你的期许说实话没多少。但现在,朕发现自己看走眼了。”皇帝忽的会心一笑,看向余闲的目光,藏着几分嘉许:“你很好,心智手段以及运气,每样都是拔尖的,你对世间万象的见解,也堪比圣人,如海说你将来能成为国之栋梁,所言非虚。”
余闲听到皇帝的评价,却捏了把汗。
根据反向PUA的套路,这么狠夸一个人,接下来肯定要有所图谋!
“如海还说你有成为福主的迹象,福主是什么,想必无须朕解释了。”皇帝悠悠道:“朕当年也被圣人认定是福主,征伐越多,福缘越多,朕知道,这些福缘都是从命丧朕手的人身上夺来的。但很可惜,太子和皇太孙都没有成为福主的宿命。”
“但朕必须得给太子一家多留一些班底,尤其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所以,无缺,朕有意让你重走朕的老路,通过杀伐,尽可能的吞噬这世间的福缘,待你修行大成,有朝一日,好好辅佐太子和太孙,可否?”
余闲看着碗里还剩一半的干炒鲍鱼,顿时就不香了。
皇帝这是要把自己当蛊虫一样喂养炼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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