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闻到了。清晰的、黏稠的甜腥气味——比他们第一次见到的这样的池子还要浓烈的气味。天使敏锐的五感在此时让米迦勒分外不适，那种浓烈的气息萦绕在他周身，令他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曾经执行过的任务——
那是他接任天国副君一段时间后了。地狱和天堂基本形成了新的平衡，天堂的政务逐渐繁多起来，让他很少有时间和朋友们好好聊天。那天他好不容易有了点闲暇，去了趟金星天的生命花园。
那大概是拉斐尔最后悔接待他的一次。
因为他们刚刚并肩走到生命之湖的湖畔，走向孕育着新天使的生命之树时，空气中垂着的细细的神思忽然亮了。神的声音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响起：“米迦勒，我命你立刻前往人界，消灭索多玛和蛾摩拉城的罪恶。”xündüxs.ċöm
当时米迦勒愣住了，拉斐尔注意到他的表情，担忧地问：“怎么了，米迦勒？难道神谕——”
他话说了一半就停下来，显然是也听见了神接下来的话。
神说：“米迦勒，你和拉斐尔速速前去，快快归来。索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一点也不能留下。彼处将被圣火吞噬，一切回归最初的纯洁。”
他们在那两座城逗留了几天，查明怪物的源地后将那两处山谷烧了干净，但就在他们打算离去时，却发现从怪物身体里排出的种子寄生在了几乎全城人的身上。
生性宽和的天使从未做过屠尽全城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不得不亲手斩杀几乎所有城民。
但最终还是漏下了几个……
圣火纯白的余辉好像还在眼前跳动，米迦勒回过神才发现那是路西法的一只手。
“回神了？”路西法注视着他，“在想什么？”
“罗得。”米迦勒道，“我知道你看过他的故事。”
“我是看过。”路西法道，“罗得是索多玛城最后的善人，天使造访索多玛，受罗得招待，最后救了他和他的妻女——《圣经》上是这么写的。不过你说你和拉斐尔没有拜访过那两座城市的人，我想那大概是虚构的故事？”
“《圣经》上的故事确实不完全是真的，”米迦勒道，“不过有一部分不假——我和拉斐尔把罗得和他的妻女放出了城。”
路西法惊讶地看着米迦勒。
“你从来没说过。”
“我连这两座城的事情都没告诉过你。”米迦勒道，“人类的《圣经》上没有写明是哪两个天使干的，天堂里也只有炽天使知道这件事——我从未将这件事公开过。”
他收起了两对羽翼，只留下一对，轻轻振动，飞离地面：“但罗得一家最终也没能活下来。”
路西法皱眉，他也收起了两对羽翼，跟在米迦勒身后，在水池上方缓缓掠过：“为什么？”
“罗得的妻子留恋索多玛，她回头看了一眼。”米迦勒的语气有些飘忽，“我看到罗得的袖子上落下一粒种子，刚好没入她的后颈。”
路西法隐约猜到了后来的故事：“所以……”
“所以我把她变成了岩柱。”米迦勒道，“我对罗得说，这是她留恋罪恶的后果。”
路西法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他只轻声问：“你对他说谎了？”
米迦勒没有回答。
他维持着距离水面不足半米的距离，飘到那面墙壁的缝隙前，从手心里抽出了红色的十字剑。
“我骗了罗得，一直到他生命的尽头。”米迦勒终于偏过头回答了路西法的话，手中的十字剑正慢慢变成一把金色的长弓，“我让他逃往山上的小城‘琐珥’，但我没告诉他拉斐尔在那里等他。如果他身上还沾着另外的种子，拉斐尔就会把他——”
路西法握住他的手腕。
“米迦勒，”他不容置疑地开口，“停下。”
米迦勒垂下眼。
“你不用偿还什么。”路西法道，“天使是神的战士，那些事情并不是罪恶。”
他用另一只手轻触米迦勒的羽翼，“你不会因此而堕落，你是神承认的天国之君，天使军团统帅，天堂的最高领袖——你永远属于天堂。”
米迦勒的肩膀绷了一会，稍微放松下来。
“我知道。”他终于叹了口气，“可是……”
“我已经闻到那个东西的香味了。”他后颈冷不丁响起这个声音，米迦勒一怔才发现多肉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他的领子上，“你还不打算进去吗？”
“什么东西？”路西法问。
多肉哼了一声，拒绝回答。它扭了扭叶子，把自己彻底藏进米迦勒垂在身后的长发底下。路西法把手伸进栗色的发丝，准确无误地提着一条根须将多肉拎了出来，丢回空间袋。
之后他转向米迦勒：“你要进去吗？”
米迦勒沉默几秒，手上的弓箭变回了十字剑的形态。“要进去，”他说，“只是……进去而已。”
路西法稍稍松了口气——总算不是刚才那副要把里面所有东西都烧光的架势了。
“那我来吧。”路西法道，“和这种怪物的战争不仅仅是天堂的事情。”
他手心里白色的圣光凝聚成一把长剑，剑锋上偶尔冒出黑色的火焰。他用左手持着剑，右手将米迦勒向后轻轻一挡。
堕落圣光剑在半透明的墙壁上轻轻一划，安静的地狱火瞬间燎过整面墙壁。能燃尽世间一切存在的火焰将墙壁吞噬得干净，墙壁另一侧的水面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天使们面前。液体里泡着的囊泡内，一些生物轻微地动着，似乎是在呼吸。水中央的那棵树枝杈安静地垂着，每一根树枝都伸入水中，连着一个囊泡。
树的顶部一直向上伸到穹顶最高的位置，那里有什么在发着柔和的光。
“就是那个东西！那本书！”不知什么时候从空间袋里爬出来的多肉（准确地说，它刚才就用叶子扒住了空间袋的开口，没有掉进去）喊了一声，“氪星人叫它‘生育法典’，他们就是把那个丑丑的东西塞到我嘴里嘤嘤嘤——”
忽略掉多肉再次高亢起来的哭声，两位天使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那本埋藏在微光里的“生育法典”。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米迦勒问，“创造生命？”
多肉继续哭，并没有回答。
路西法又一次拽着根须将它提起来，晃了晃又抖了抖，让它看清下面死了一样寂静的水面：“给我们演示一下。”
多肉被抖得一颤一颤，还是挣扎着举起一片叶子摇了摇，类似一个摇头的动作。
路西法却点点头：“你答应了，很好。”
多肉一哆嗦。
它什么时候答应了？
这个异世界的生物不讲理！
“它说过这是氪星人的飞船，”米迦勒道，“如果以超人为模板，氪星人一般都具有什么能力？”
路西法看过来。
“生命和力量全部来自于光。”路西法道，“飞行，透视，远超一般人类的听力和视力——热视线。”他想了想，“速度还不慢。”
米迦勒微微蹙眉。
“‘生育法典’里都有什么东西？”他问多肉。
“不知道。”多肉道，“氪星人把那东西给我，再把我泡在那棵树下的水池中……树上就会生出新的枝杈，新的生命孕育。”
它的一片叶子艰难地扭动，指指水中的囊泡，“我不在，它们长得慢多了。”
“每个新生命都是一样的吗？”米迦勒问。他想起了天堂的生命之树，还有精灵界的生命之树。不同的是天堂的生命之树可以直接诞育新的天使，精灵界的生命之树则是精灵的安眠与转生之地。听多肉的意思，这个舱室培育生命的能力，似乎不完全与这颗多肉有关。
“不一样。”多肉道，“好像有什么办法能选择……反正每个新生命都有它们的使命。”多肉停顿一下，强调了一遍：“从出生就定好的使命。它们从这里长大，出生之后就会忠实地履行既定的职责。很高效的办法，不是吗？”
路西法和米迦勒对视一眼。多肉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也难得没有一边说话一边啜泣——更重要的是，多肉似乎对这种现象不太满意。
“一直是这样的吗？”路西法问，“氪星这个族群？”
“不知道。”多肉摆摆叶子，“但从它们把我带回氪星开始，就是这样的了。”
蕴含生命力的高脚杯被带回氪星，供奉在巡航飞船最大的舱室里。氪星人以缓慢而稳定的速度增加着他们的人口，精准地规划每一个氪星人的职责，确保整个星球上人人各司其职，就像每一颗螺钉都被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直到一万八千年前，忠实地围着氪星巡航的飞船忽然脱离了轨道，向着空茫的宇宙逃逸。在耗尽了动力后，飞船失去了穿越虫洞的能力，只能以远低于光的速度在真空中漂泊。多肉就是在这个时候脱离了那棵安静的树，离开这潭死了一样的水，顺着飞船上的缝隙，找到了总控制室。
也许是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所致，它操控着飞船来到了充满黄太阳的银河系，选定了其中最漂亮的那颗恒星，又在这颗恒星的卫星中，选择了生命气息最浓厚的那颗。虽然最终降落的地点不尽人意，不过总算是落在了自己最想去的星球上。
“既然你是跟着这艘飞船来到地球的，”路西法听完它的故事，问，“那你又是如何跑到我——我们房间里的？”
多肉的叶子迷茫地哆嗦一下。
“是那个人类把我孵出来的呀。”它声音小了不少。
米迦勒伸手按了按眉心。
好极了，他的下属来到这里变成人类后孵了一颗蛋，里面长出来一棵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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