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扶乐看到的时候觉得他整个人都是懵的，眼睛完全没有焦距，只是条件反射一样掩住嘴，喉结迅速起伏了一下。
扶乐反应飞快地把外套脱下来接到下面——所有东西都在行李架上只能用外套将就一下了，总比吐他自己身上好吧？——然后紧张地盯住他。
不过叶时瑾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抵着嘴的手指节泛青，从手腕到手臂都用力压在胸腹——不过很快、真的很快，扶乐还没反应过来，他闭了下眼睛，手上的力道卸去，平静地看过来。
他漆黑的眼珠拢着层薄薄的水，那水倒映着扶乐和惨遭主人遗弃的外套：“不用。”
声音很轻，可能是被刚刚的动静折腾得没了力气。但有很轻的笑意，显然是被扶乐如临大敌的样子逗乐了。
扶乐：“……”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他怀疑叶同学是想对着他双手平举的样子说一声“爱卿平身”。
说实话只是晕车而已，但扶乐真的有被吓到，所以这次他完全不打算采纳对方的意见，严肃的：“你坐里面，开点窗透一下气。”为表民主，补充，“好吗？”
不接受“不好”。
于是两人换了座，扶乐也成功用塑料袋赎回了自己的外套。
虽然叶时瑾表示并不需要，但他的意见并不重要。
扶乐盯着他。
叶时瑾：“……”
叶时瑾：“……”
叶时瑾有点无奈：“过了那阵就好了。”
他看起来确实挺正常的——除了要晕过去和已经晕过去的时候，他看起来通常都非常正常——但扶乐只是在记忆中搜索条件有限的时候怎么缓解晕车，并不是在试图用眼神谴责他。
毕竟要知道这人的状况，脸色和刚刚擦过去的冰冷汗湿比啥都有说服力。
扶医生恨铁不成钢：陈非比他有求生欲多了！
在强迫对方进行开窗透气、按压穴位、眺望远方等尝试之后，扶乐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喝了口水，慎重提议：“应该马上就到了，不然我们今天下午就先休息吧。”
叶时瑾转过头——毕竟上一秒他还在被扶医生强制面窗思过——没说话。他盯了扶乐一会，若有所思地向外歪了下头。
扶乐：“……怎么了。”
对方视线上移，对上他的眼睛，慢吞吞抬手点了点唇角。
扶乐：如果是早饭沾上了你现在才提醒我会不会太晚了点？
……开玩笑的，他好像知道对方在指什么。
与此同时，叶时瑾开口：“唇膏。”
扶乐：“……我知道。但是忘记带了。”
他下意识舔了舔开裂的地方——大概因为是冬天，平时又都在空调房里，他嘴上偶尔会开裂，基本睡前涂一层凡士林就会好，根本没有随身携带润唇膏的必要。
就算买了也是第一次用开封第二次用过期的一次性消耗品。所以上次叶时瑾提醒的时候，扶乐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了。
这次出门也就待两天，说实话要是对方不提他甚至没什么感觉。
大巴转过最后一道弯，驶入林中，将山下渺远的景色抛在了身后。前方沿路有隐约人家，再往后，是沿山搭建的各色民宿和苍苍山景。
叶时瑾没多说什么，扶乐有些心虚，也不再说话了。
几分钟后，大巴在中央集散中心停下来。乘客渐次下车。
叶时瑾拒绝扶乐暂时帮忙背包的要求，把自己的行李接过去。这边扶乐把双肩包背上。
那对后座的情侣像两只打完了架又和好如初的小动物，挨挨挤挤地又从边上路过了。
扶乐准备跟着下车，就看到叶时瑾从包侧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神情平静地递过来。
是一支润唇膏，新的，因为根本没有拆封。
扶医生睁大眼睛，难得有点失语：“……”
扶乐：这次是你赢可以了吧。
民宿名叫“合意”，灰瓦白墙，一共三层，每个房间都有巨大的落地窗，窗边是透明的玻璃门，推出来能直接到阳台看见山景。因为是淡季，当初打电话预约的时候店家免费把大床房升级成了双人大床房。
两人拿完钥匙上三楼，一路往里，房门上悬挂的名牌从【小星】、【水滴】到【愚昧山丘】，最后一个就是扶乐他们即将入住的房间，叫【方知有】。
从起名风格来看，老板的涉猎范围相当莫名其妙。
扶乐在路过【水滴】的时候没忍住笑了下，察觉到同行者的目光：“二楼好像还有【二向箔】。”
而且……
叶时瑾当时没说什么，进了房间才幽幽道：“那可以问问有没有，”他停顿一会，面无表情地补充，“【1379号】。”卂渎妏敩
扶乐：“……”
扶乐：“。”
……这个玩笑和他之前那个一样完全不好笑，但胜在前后呼应，出其不意，且更细节，显示出讲述者拔群的记忆力。
所以这次扶医生是真的说出口了，简直心服口服：“你赢了。”
作为一个成熟的民宿，合意当然也提供三餐。扶乐点了个土鸡煲，送上来的时候叶时瑾正好冲完澡。
大概是被热气熏的，他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像水墨成了油彩，更显得唇红齿白眼睫鸦青。半长不长的头发湿漉漉的被拢在耳后，走动的时候水珠滴落，顺着脖颈洇进宽松的线衣里。
看起来无害得像个少年。
——不是说他平时有害的意思。也不是说只有少年才无害。也不是……
至少来送土鸡煲的妹子瞪大了眼睛，回过神后溜得仿佛害怕下一秒就要被抓去给《黑猫警长》拍真人MV。
这边扶乐刚兴致勃勃地拍完照，发给了送出民宿体验券的同事。午休时间，同事很快就回了：
「哈哈哈条件好吧？这家刚开不久，口碑挺好的，离风情街也不是很远，可以去逛逛。」
扶乐回了个大拇指，抬头望向走过来的叶时瑾。
之前就说了，合意的每个房间都有阳台，面积还不小，甚至摆得下躺椅和餐桌——吊椅因为季节因素被移到了室内——要是天气和煦，在外面边吃边呼吸新鲜空气边赏景简直是民宿的精髓。然而考虑到现在是冬天，露天吃饭的吸引力比有暖气的室内就逊色很多。
何况落地窗的存在就是让人在里面也能欣赏层林霜翠和远山辽阔。
重点是土鸡煲味道确实不错，谁专心吃饭的时候还有闲暇看景色啊。
酒足饭饱——酒足饭饱的具体意思是，扶乐差不多包圆了土鸡煲然后另一个人只承担了两碗汤——之后，扶乐督促叶时瑾去吹了头发。期间店家妹子来上了茶，顺便把碗碟收拾下去。
合意的主人家是一对夫妻并一双儿女，姐姐就是这个跑上跑下的店家妹子，民宿差不多里外都是她在操持，弟弟年纪不大，还在读书。
这个家庭配置提醒了扶乐。
他举起手机：“方便帮我拍个照？”
刚吹完头发的叶-完全被支配-工具人无有不可。
扶乐自己先尴尬了，轻咳一声道：“发给家里人，随便拍拍就好了。”
“随便拍拍”的结果是，最后在整个画面中，人像以一个突出的比例占据了绝对c位，虽然构图光效都比扶乐自己来要好一百倍，但是……
「扶不嘤：照片不错。」
「扶不嘤：但你不是去x山风景区？」
「服了服了：……是啊，这是民宿的土鸡煲。」
「服了服了：土鸡煲.jpg」
群聊里的另一个人大概在忙，隔了段时间才回：
「九万里：菠萝可丽饼.jpg，海胆意面.jpg」
「图片已被对方撤回」
「九万里：哦对，你休班。」
「九万里：好久没看见过我儿子这么清楚的特写了。」
「九万里：但我记得x山冬天风景还行，你为啥挡这么严实。」
「服了服了：……」
扶乐默默放下手机。
叶时瑾看他。
扶乐：“哎。”
叶时瑾挑眉：“？”
扶乐解释：“照片很不错，我妈和我姐看了都说好。”
这句话没有等回复的必要，毕竟扶乐也很难想象对方回答“因为我摄影技术好”或者“因为你长得不错”，所以他迅速接到了下一句。
“我姐成年以后就进公司了，不过她感兴趣的领域和我妈的不太一样，所以是两个扩展方向。”摊手，“所以两位扶女士都很忙，只能通过照片交流一下感情。”
说到这里，故事里缺失的另一个人就显得十分突兀了。而且如果母亲也是“扶女士”，这么少见的姓很容易让人猜测父亲这位角色是不是早早对于两个孩子社会死亡了。
叶时瑾还是没说话，不过认真在听，望过来的眼神平和温柔。
扶乐：“无奖竞猜，我妈，我姐，我，一个姓，你觉得是为什么？”
叶时瑾：“……”
他不是特别想猜，但基于对扶乐本人的了解，其实很多猜测可以排除：“方便记忆？”
“差不多……”虽然是“无奖”，扶乐还是拆了片和茶一起送上来的口香糖递过去，“因为我爸觉得‘扶’这个姓比较少见，有特色。”
叶时瑾无言。
扶乐也拆了一片，边嚼嚼嚼边说，“从择业方向上来看，我姐随我妈，我随我爸。”
叶时瑾回忆：“神经外科？”
“呃……”扶乐语塞，“这是更细的专业方向了。”
他并不是突如其来就要剖白什么，说这些也确实有自己的目的，但抛开这些，偶尔和人——不要太熟，也不要太不熟的——交流这些，能让人把关于自己的东西想得更清楚。
和对方也不算交浅言深了。
“我爸是个很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扶乐继续，“我爷爷奶奶那边算是医学世家？”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我奶奶和我爸关于从医理念？……关于医生的职责范围吧，这上面有一点分歧。”
“我爸试图承担得更多一些？”他字斟句酌地说，因为是在回忆所以没有去看聆听者，不过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去世了。嗯，不是发生什么冲突也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意外，就是……生老病死。
“所以我……”扶乐有点迟疑。
人对于自己总是很难产生准确的判断，他关于自己的评判也总在“好像还好”和“过于怯懦”中来回横跳。宋安平在年少的扶家姐弟心目中当然是毋庸置疑的英雄——就像任何一个深爱家人的父亲。但从家人的角度，偶尔也会觉得他是不是太“自负”，对自己的能力范围太过盲目了呢？
可是有的时候这种想法也仿佛是一种冒犯，而且事情的发展结果可能根本不受中间的“细枝末节”影响。
扶乐沉默了。
他最后说，“我觉得可能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但也可能是我本身的胆怯让我找了一个理由去逃避……？”
这个讲述实在是糟糕到当事人忍不住想捂脸的程度。
叶时瑾漆黑的眼珠望着他。
扶乐：“……”
叶时瑾慢慢的：“扶医生希望我说什么？”
这个问题在前面发言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冷漠。
“就像我之前说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说，“安慰，或者鼓励，对旁观者而言都是很轻松的，但也很苍白。”
扶乐：“……是。”
叶时瑾注视着他，似有所无地笑了一下：“我也不是什么能提出良好建议的人。
“但是。”
扶乐眨了下眼睛：所以是有什么建议吗？
叶时瑾轻轻的：“扶医生现在就很好，从我看到的角度，并不会存在逃避责任，怯懦，害怕决断……这些行为。”
扶乐：“……”
安慰，或者鼓励，真的是很轻易很苍白的东西。可是如果有人愿意提供，说出来这个过程本身就足够画龙点睛。
口香糖的第二层是薄荷味的——好像这个牌子的第二层和第三层都是薄荷味，但第一层是什么来着？
……可能是橘子？扶乐想。
不等他感动多久，叶时瑾又开口了：“所以，”
他吐字并不重，但很清晰，“扶医生想问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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