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事发突然,座位稍远些的宾客们来不及看清台上变故,狼灯已轰然炸开,场馆内流火四溅,人人自顾不暇,压根顾不上回身多看,只当是一场意外。
至于那些见到了杜允之袭杀舞者又被昭衍当场擒获的客人,长生宴是按照身份高低排席安座,此等贵客最是难缠,却也最是知情识趣,一看听雨阁应对有序,便知其中必有蹊跷,纵有满腹疑云,面上总归是个顶个的嘴严,不敢泄露半点风声。
封住这些闲杂人等的耳目口舌,对萧正则来说易如反掌,真正麻烦的只有两人,即是郞铎与殷焘。
郞铎大张旗鼓举办这场长生宴,说是祝祷天神诞日,实则为了趁机结交京中权贵,个中缘由还得追溯到八月“野狼”潜入雁北关刺杀守备要员一事上,急报甫一入京,即刻上达天听,上至帝后下至百官,有人忧心忡忡,亦有人震怒不已,最终萧太后与众臣议定——缓动兵戈,暂停互市。
互市一关,以雁北关为首的北疆各地重镇都戒严起来,郞铎身为乌勒国使臣,岂有不知风向急转之理?他数次求见永安帝无果,又与萧太后斡旋不下,于是另辟蹊径,结交朝官以利游说,朝中本就有不少人反对征讨乌勒,如此一来决议一拖再拖,至今也没定下个结果,反倒让郞铎趁机与不少权贵有了来往,还想借助长生宴将手伸进宗亲一方。
就算没有昭衍那番提议,萧正则也不会放任堂堂宗室亲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私通外敌,这一回横生枝节让郞铎未能成事,想来他是不会就此作罢的。
倒是建王殷焘,一回到鸿胪寺便生了场大病,至今卧床不起。
“那位王爷这回可是被吓去了半条命。”
浮云楼主院内,昭衍坐没坐相地瘫在摇椅上,一面剥果子吃,一面兴致勃勃地道:“可惜你当晚不在场,没见到萧正风凶相毕露的模样,我若是再慢上片刻,保准这王爷的脖子就要被扭断,两只眼睛一下子从前面转到后头,你说骇不骇人?”
江烟萝掩口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些出手?”
“这不是想着见识一下王爷的胆子究竟有多大嘛。”昭衍将一瓣蜜橘丢进嘴里,“毒害平南王女、栽赃当今太后、勾结乌勒外使……你看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是没吃上几斤熊心豹子胆,哪做得出此等又蠢又坏的事情?”
江烟萝笑得花枝乱颤,末了道:“萧阁主也是这样想的。”
萧正则若是不想让殷焘吃顿刻骨铭心的教训,他有不下十种法子能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保其万无一失,却是亲自带昭衍去了鸿胪寺,当着建王父子的面让人将昭衍易容成殷宁的样子,再送对方去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萧正风在四明馆内图穷匕见,殷焘若是执意追究,定能将掀起惊涛骇浪,但是……他们父子做贼心虚,先被萧正则敲打一番,又被萧正风吓破了胆,短时间内是不敢再生事端了。”
又取了一只橘子,昭衍慢条斯理地剥着果皮,嘴上由衷感慨道:“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萧阁主的城府手段,我算是见识到了。”
他与江烟萝入京不过几日,这桩云谲波诡的案子就有了重大转折,并非他二人本事通天,而是那只遮天手见时机已到,主动拨云见日。
“恐怕在我初次接到召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江烟萝看着昭衍剥橘子,一丝丝白络被他仔细扯下,就如同迷雾重重的案件被逐步抽丝剥茧——
为了进一步独揽大权,萧氏为首的外戚权党近些年来力主推行削藩策,去岁云岭地崩后,萧太后迫永安帝下诏罪己,以敬天祭祖为由召宗亲入京,这便是软刀子割肉的手段,偏生大靖自三王之乱以来,皇族香火日渐凋零,唯一手握重权的平南王远在西南,在京十多位宗亲也是各怀心思,其中殷焘父子先出阴招,却不想一切都落入了萧正风的算计里。
萧正风对萧正则嫉恨多年,他又是萧家未来的家主,按照听雨阁两代阁主皆姓萧的传统,阁主之位早已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偏偏萧正则瞧他不上,且不知如何说服了太后,准备举贤不举亲。因此,萧正风在惊怒交加之余愈发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建王父子的打算于他而言不啻于瞌睡来了送枕头。
可他同样没有想到,自己也是被香饵勾来的鱼。
“以萧正风的性子,他不可能在一败涂地后什么也没说。”
毫不客气地从昭衍手里抢了剥好的橘子,江烟萝轻咬了一口酸甜果肉,声音也变得甜腻起来:“别人不清楚杜允之跟我的关系,萧正风却是知晓的……陈敏被抓是因为杜允之告密,阻止医师灭口陈敏的人也是杜允之,最后揭穿红霞真面目、破坏长生宴的人还是他,换作你是萧正风,你会怎么想?”
“恨不能生啖汝肉。”
在萧正风看来,假意合作的玉无瑕确实耍弄了他,可要说亲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却是杜允之身后的江烟萝。
他不会低头服输,不会认罪知错,但一定会把江烟萝拉下浑水。
“我若没有猜错,他怕是以为我跟玉无瑕明里不合暗中联手……怨恨是不讲道理的,他即使输了,也不肯让害了自己的人好过。”
“然而,昨日萧阁主对这些只字不提。”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江烟萝将残缺的橘子放回盘中,“阿衍哥哥,你说他为何要故作不知呢?”
萧正则亲手抓住了萧正风,代表这桩谜案最后的空缺也被填补完整,他必然知道了玉无瑕在过去两月间为萧正风做过的掩护,也会通过杜允之深挖到江烟萝身上……换言之,只要萧正则动个念头,昨天没有人能安然走出总坛大门。
可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选择了继续放任。
昭衍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八月遇袭那件事吗?”
江烟萝微怔,旋即眸中掠过一抹厉色,轻声道:“血的教训,哪能说忘就忘?”
“时至今日,你可知道是谁干的了?”
“是玉无瑕。”江烟萝斩钉截铁地道,“她知道我的身份,又洞悉了萧正则的意图,倘若我在那时顺利入京,三方争斗也将提前开始,于她而言是大不利,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一面利用鲤鱼江行动失败将杜允之牵扯进来,一面让人在半路伏击了我。”
这一招双管齐下,成功绊住了江烟萝的脚步,也将京城这场迷局拖延至今。
“两个月的时间,以有心算无心,足够她将劣势扭转为优势了。”昭衍不无赞叹地道,“玉无瑕之所以为萧正风收拾狼藉,并非有意投诚,而是她要让萧正风做自己的挡箭牌,等到你我入京,她就果断舍弃了价值将尽的萧正风,利用杜允之将你推上风口浪尖,一旦萧正风落败,你就能为玉无瑕挡住疯狗的撕咬。”
江烟萝秀眉微蹙:“可她如何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这就要问你了。”昭衍笑了起来,“你用了什么法子破局,占据先机的她也一样。”
江烟萝顿时心中一凛!
京城这潭浑水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一旦置身其中就会越陷越深,要想平安上岸,除非有人递来救命竹竿。
毫无疑问,手握竹竿的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是萧正则。
“建王是鱼,萧正风是熊,要想鱼与熊掌兼得,必先以鱼诱熊。”昭衍意有所指地道,“此法虽好,但要注意分寸,否则容易鱼与熊掌皆失。”
江烟萝颔首道:“建王父子的确不能死。”xündüxs.ċöm
“这就是萧正则的底线,只要不越过雷池,他就会在最后关头递出竹竿。”昭衍耸了耸肩,“倘若我没猜错,长生宴上那壶福酒该是被动过手脚的,可事后经人查验,酒水无毒无害,你说是为什么呢?”
“玉无瑕知道萧正风的全部计划,是她提前将酒给换了。”江烟萝的眼睛越来越亮,“如果咱们没去找萧正则据实禀报,这场长生宴后玉无瑕就是最大赢家!”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输。”昭衍提醒道,“咱们横插一手摘了她的桃子不假,可玉无瑕利用杜允之将萧正风的恨火引向了你,自个儿以退为进淡出漩涡中心,你说萧正则为何按下不提?他心里门儿清,知道这潭浑水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而事情止步于此恰到好处,他准备收尾了。”
冯墨生叛逃在先,萧正风倒台在后,听雨阁内部势力格局至此迎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清洗重组,萧正则手里的力量空前强大,麾下玉无瑕与江烟萝分庭抗礼,三方形成了真正的鼎足之势,这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见江烟萝脸色不虞,昭衍宽慰道:“此番是她先发制人,下次……”
“还没完呢。”江烟萝忽地弯起眉眼,“这件事,没完。”
昭衍心中倏然一悸,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杜允之还活着。
“阿衍哥哥,你说的句句在理,但有一点说错了……”
江烟萝站起身来,倾身凑近昭衍,在他耳边道:“萧正则不是准备收尾,而是刚刚抛钩。”
倘若萧正则有心收尾,就该杀了杜允之灭口,才好将这件事掐个戛然而止。
然而,杜允之不仅没死,还被丢回了暗狱,等候再审。
萧正则留着一枚弃子,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暗狱深处,杜允之仰躺在一堆乱草上,两眼直直望着乌黑牢顶,心里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隔壁牢房里不时传出又哭又笑的怪声,那是陈敏发出来的,这个本该前途无量的礼部右侍郎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却在得知萧正风被革职幽禁后丧失了意志,不知是装疯卖傻还是真成了疯子。
杜允之觉得这恐怕就是自己的未来。
被萧正则当面点破他与姑射仙的关系时,杜允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刻他脑海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但没有一个是姑射仙会来救他。
他跟了姑射仙多年,纵有满腔非分之想,却也知道痴心妄念终成空。
杜允之对此没有什么怨愤,左右姑射仙对他恩同再造,这些年来也无苛待,他的真心不足一两二钱重,却是毫无保留地给了她,这次失手也是自己犯蠢着了玉无瑕的道,怕只怕牵连了姑射仙。
萧正则没有杀他,他反而更加惶恐了。
暗狱不见天日,自然不知阴阳晨昏之变,杜允之在草堆上翻转反侧,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做了场断断续续的噩梦,依稀是北屏州当年那场大火。
他梦见了自己的爹,容貌已经模糊不清的男人趴在火海中,杜允之想要把他拖出来,却被狠狠甩开,有声嘶力竭的咒骂在耳边响起,偏偏他一句也听不清。
半梦半醒的杜允之觉得委屈,爹在世的时候都不曾骂过他,多年来头一回托梦,怎么不给个好脸呢?
委屈了片刻,他又恍惚想起自己的爹是死在了那场大火之前,哪会趴在火海里等他来见最后一面?果然梦都是莫名其妙的。
耳畔传来了脚步声。
杜允之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先是惊喜,随即紧张起来,慌忙道:“你、咳!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正是陈朔,他屏退了狱卒,孤身走进牢房里,从头到脚打量了杜允之一番,道:“伤势如何?”
杜允之愣了片刻,突然有股莫大的喜悦汹涌而来,他勉强压了压心口,哑声道:“你……是仙子让你来救我?”
话音未落,他又变了脸色,踉跄着站了起来,道:“不,我不能走!你回去告诉仙子,萧……阁主他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了,他什么都知道!”
陈朔面上不见动容,沉声道:“随我走!”
杜允之急道:“你就这么带我走了,仙子该怎么办?”
陈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本案后续已被移交至楼主手中,我奉命前来提审你。”
闻言,杜允之呆若木鸡,半晌才回过神来,方知是场空欢喜,刚挂起的笑容泛起苦涩,低声道:“是。”
果不其然,陈朔带杜允之走出牢房,沿途狱卒见了并无阻拦,两人一路走到了刑堂,里面备好了火烛,映得各种刑具血光凛凛,令杜允之见了便不寒而栗。
他环视左右,不见江烟萝踪影,心里那点痴念也化为乌有,见陈朔屏退了外人,迟疑道:“你独自审我?”
铁门关闭时带起一阵冷风,烛火被吹得摇曳起来,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平添了三分诡谲味道。
杜允之突兀打了个寒颤,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脚下无意识地后退,直到踢着了木凳,发出一声不小的动静,本该守在外面的狱卒却没有敲门询问。
“你——”
猛然间,杜允之意识到了什么,他指着面前之人,惊恐道:“你不是陈朔!”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蠢。”
话虽如此,但这个站在杜允之面前的人,从上到下无一处不是陈朔该有的样子,就连说话的声音、语气也与往日无异。
天下间唯有一人能做到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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