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咏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牢头送来的食物他少有动过,临水照影时竟有了几分形容枯槁,除了举手抬足时牵动的铁链声,此间再无第二种声音可解寂寞。
武林大会,该结束了吧。
方咏雩怔怔出神,倒没有什么忐忑畏惧之情,以至于在铁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连呼吸和心跳也无半分变化,仅仅是抬起一双死水无澜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来人。
出乎意料,自他被关入无赦牢便再没出现过的生父方怀远,今儿个竟然亲自来了。
武林盟建立于栖凰山,历代盟主被江湖好汉视为人中龙凤,天青染衣,鸑鷟为冠,临高而不孤,坚贞而不屈。
在方咏雩幼年时,他曾在这样的方玉楼膝上打过滚,听祖父讲起老掉牙的武林旧事,胆大包天地将鸑鷟冠摘下来顶在自己脑袋上,祖父从来不生气,于是这套象征了武林半边天的衣冠就成为了方咏雩儿时最喜欢的玩物。
然而,当方怀远继位盟主之后,方咏雩却开始厌恶这套衣冠,原因无他,方怀远从不似方玉楼那般溺爱他,且有忙不完的大事小情,怯懦病弱的方咏雩与这些事情比起来总显得不那么重要,以至于方咏雩每每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是追赶越是遥不可及,最终仅有这一抹青色如苔藓般生长在他心中的井边。
方咏雩垂下眼,开门见山地问道:“谁赢了?”
方怀远走过石桥,一步步来到他面前,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是补天宗的尹湄。”
方咏雩一愣,不由得想起自己一行人当初在尹湄手下狼狈逃生的日子,旋即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她,难怪了。”
他的反应如此平淡,令方怀远更不知如何是好,如同石像般僵立不动。
方怀远不说话,方咏雩反而主动开口问道:“愿赌服输,你要亲手把我交给周绛云吗?”
“……是。”
短短一个字,像是从方怀远心头剜下的一块肉,他负在背后的左手猛地攥紧成拳,每一根指节都开始发白。
“那就走吧。”方咏雩抬头对上他满是血丝的眼睛,竟然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枯坐了太久,骨头都要朽了。”
方怀远狠狠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肺间像要炸开一样疼,他不敢再看方咏雩,也不敢再说一句话,直接挥剑斩断了禁锢方咏雩手脚的镣铐和锁链。
无须押送或推搡,方咏雩一手撑地站了起来,晃了两下便稳住身形,与方怀远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向大开的铁门走去。
没想到的是,林管事也候在门口,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将手里捧着的新衣为他披好,遮去了方咏雩满身血污,又取了布巾和水为他擦拭头脸,在方咏雩想要避开的时候,她轻声道:“小公子,这是夫人的一片心意,你……领受了吧。”
无论此去是死是活,总得干干净净地走,莫让人看了笑话。
方咏雩推拒的动作一顿,终是垂手任她施为,又喝下了一杯酒,这才在方怀远的陪同下走出了无赦牢。
细算起来,方咏雩只在牢里待了三天,却恍如隔世了一般。
今日天晴,阳光刺眼,当他抬头仰望的时候,不禁落下泪来。
当他们回到演武场的时候,此处依然沸反盈天。
到了这一步,这场武林大会算是被黑道搅了个天翻地覆,场上不知多少人争得面红耳赤,更有甚者当众大哭大闹起来,但凡是有心气的白道人士,没有谁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
可任他们如何不甘,这一轮的六场比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举行,交锋对战有目共睹,胜负已是盖棺定论。
按照约定,黑道弟子即便夺魁也不过是争得了一次虚名,战至最后的江平潮才是白道第一,可他输了至关重要的一战,哪怕有海天帮众弟子围在身边鼓气宽慰,江平潮仍是脸色惨白,连伤势也不许人处理,直到江天养匆匆赶到,一掌将他拍晕过去,这才顺利把他送去了医馆,只留下滴淌在地的满目猩红。
先前被送医的昭衍倒是回来了。
他伤得不轻,醒得却快,甫一睁眼就听说了这边战况,于是不顾医师们的大呼小叫,强撑伤体赶回了演武场,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与他一起回来的人,还有穆清。
方家父子一同现身时,满场哗然几乎要顶破天去,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向两边分开,方咏雩有生以来还是头次尝到万众瞩目的滋味,只觉得颇为好笑,目光扫过无数张神情各异的面孔,最终停留在昭衍等人身上,难得没摆那些丧气脸色,只对他们微微一笑。
大庭广众之下,方怀远带着方咏雩踏过广场正前方的长阶,一路上了高台。
萧正风居中,白道三大掌门位于左,周绛云领着一干黑道门人在右,早已在此等候。
既然是黑道胜出,如何处置方咏雩也就取决于周绛云的定夺,他是不肯再多等一日,要求方怀远当场将方咏雩交给自己,趁着各路人马同在好做见证,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方咏雩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早在杜允之揭开七秀榜那天就已引得众人非议,后来他从阴风林里杀出来,当众击退方怀远又掌毙了柳郎君,武功高深出人意料,手段狠辣令人心惊,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了些微风声,便添油加醋地宣扬开来,可是归根结底,这些个局外人尚不知晓他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使堂堂武林盟主的独子深陷牢笼,如今还要被推出来公开处刑。
萧正风心里同样不甚愉快。
正如昭衍和尹湄私下揣测的那样,听雨阁一手扶持起了周绛云,也同样忌惮他变成第二个傅渊渟,明捧暗压的手段不仅是阁主萧正则在用,身为紫电楼楼主的萧正风同样谨记于心。这一回,萧正风虽然联合周绛云向武林盟施压发难,却没想过真将方怀远逼得进退维谷,心里更不认为周绛云带来的这点人手能力压白道群英夺得魁首,他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等到最后关头运作一番,便可收获两头利益。
可惜天不遂人愿,萧正风的如意算盘只打了一半,如今白道输了比试,方怀远接连折损了首徒和独子,恐怕已经恨上了他,而周绛云得到了阳册便是如虎添翼,再想如以往那样压制对方就不容易了。
变数连连,事与愿违,究竟是时运不济,亦或者……有人在背后暗算他?
萧正风心里一阵阵发沉,却连半点头绪也没有,他怀疑过周绛云在暗地里捣鬼,可自打双方会合以来,他二人几乎是同进同退,连陆无归等人也被暗卫盯着,若真是他们做了什么,不可能逃过萧正风的耳目。
正思量间,方家父子已经走到了近前,顿时引得台下众人齐齐望来。
顶着周绛云毒蛇般的目光,方咏雩转身看向下方,他从小见惯了大人物,一眼就认出了不少鼎鼎大名的英雄好汉,其中有前辈高人,也有后起之秀,正用各种目光打量着他,像是要把他剥皮拆骨看个真切。
方怀远踏前一步,未有只言片语,先抱拳为礼,向天下英雄深深鞠了一躬。
喧嚣不已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半晌,方怀远缓缓直起身来,道:“方某自永安八年五月初五接任盟主之位,迄今已有十五载,承蒙各方豪杰赏面襄助,方有武林盟今日之荣光,在此拜谢诸位了!”
顿了顿,方怀远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又道:“方某忝为盟主,本应管束门人为公先行,谨守侠义之道,树德务滋,除恶务本,为公道舒张正义,为苍生谋取福祉……然,方某身在其位未尽其职,御下不严,教子无方,我儿咏雩心生歧念,窃学魔功,染指别派密典,无颜面再为盟下弟子,今将驱出门墙移交补天宗,生死由人,不复相关矣。”
无数人浑身剧颤,张口欲呼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耳畔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方咏雩闭了闭眼,而后竟然笑了。
方怀远转头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咏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咏雩身上,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方怀远磕了一个响头,道:“儿不孝。”
话音未落,没等方怀远把他扶起来,方咏雩已经反手提掌击向自己的天灵!
想不到他当真如此决绝,周绛云脸色一变,当即向他腕子抓去,未料方咏雩早已猜到他不肯轻易罢休,作势自尽引他出手,待到周绛云手指探来,他蓦地变掌为爪,一翻腕子朝周绛云手臂抓去!
“好小子!”
冷笑一声,周绛云不闪不避,任方咏雩抓住自己右手腕,提膝向他面门撞去,方咏雩果断松手,就地一滚避开袭击,扫堂腿攻向周绛云下盘,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殊死一搏的时候,方咏雩竟又使了个虚招,生受了周绛云一掌,唇边溅血飞红,手下却是半分不慢,并指如刀向一旁萧正风的咽喉划去!
方怀远神情大恸:“咏雩——”
方咏雩充耳不闻,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萧正风的命。
待在无赦牢的三天三夜,方咏雩想起了过往种种,占据他心神大半的莫过于生母晴岚,从她一颦一笑想到她的十指断口,每想她一次,他对萧正风的恨就多上一分。
因此,打从方咏雩走出无赦牢那一刻起,他就没想活到明天。
萧正风未料想方咏雩竟会突然杀向自己,倒也不慌不乱,侧身让过方咏雩迎面一击,旁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已从方咏雩面前闪至身后,一手翻转拍上腰侧,一手屈指锁向方咏雩肩膀!
“扑哧”一声,五根手指深陷方咏雩肩头血肉之中,左边腰侧同时传来剧痛,方咏雩本就气虚力衰,被他两招击中后半身都软了下去,萧正风刚要将他制服,心中却划过了一个念头——
这是一个机会!
电光火石间,萧正风手下劲力一松,旁人看不出丝毫端倪,唯独方咏雩略有察觉,他来不及多想,拼力震开了萧正风,恰好周绛云同时逼近,他猛一咬牙,提起剩余内力尽数附于双手,悍然向周绛云击去!
阴风林外那次交手足够周绛云探知方咏雩深浅如何,此刻见方咏雩豁命出手,他也不敢托大,左右齐出对上两掌,却不想掌力一往无前,方咏雩那边竟是主动撤回了内劲,结结实实地受了他两掌!
“砰!”
众目睽睽,方咏雩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周绛云的掌力猛地击飞出去,后背撞上一根大石柱,那根柱子立刻裂开无数细纹,而他整个人颓然倒下,口耳鼻同时流血不止!
“咏雩!”
一瞬间,方怀远脸色惨白,最先赶到了方咏雩身边,周绛云仅落后半步,直接抓过方咏雩的左腕,毫无保留地渡去保命真气,可无论他渡去了多少,皆如泥流入海再无声息。
顾不得方怀远在侧,周绛云死死地瞪着方咏雩,他分明毫发无伤,此刻却有血腥气从喉间泛起,一字一顿地道:“你、找、死?!”
“噗”的一声,方咏雩又吐出了一口鲜血,他竟然还能对周绛云笑出来,气如游丝地道:“听说……当年的薛泓碧……就是被你逼死的,周宗主……如今你又亲手杀了我,这一辈子……你再也别想得、得到……”
最后几个字,他到底没能说出口。
血迹斑斑的手缓缓垂落,原本灵动有神的眼睛也变得空洞涣散,方怀远与周绛云两大绝顶高手同在,都无法再探得半分脉搏生息,就连胸膛的些微起伏也没了。
方咏雩带着这样的笑容,偏头倒在了方怀远怀里。
方怀远呆住了。
刹那间,仿佛洪水倒卷,又好似时光逆流,恐惧如同猛兽张开了血盆巨口,一下子将他吞噬进去,那腥臭的腹腔里没有肠肝肚肺,只有一个经年不散的噩梦!
台下,所有人这才从刚刚的变故里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穆清和王鼎他们已经推开人群,向着上方赶了过去。
昭衍却没有动。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知是没有回神,亦或者不敢去看,直到两道目光如利箭般刺在了自己身上,他才回头看去,只见无人注意的人群外围,陈朔的身影闪动了两下,彻底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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