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山三峰当中,乾元峰位于浩然、擎天两峰之后,山头最矮,从山道正面望去几乎不见其峰峦轮廓,乃一处天然隐地,可若论起地势起伏,当属乾元峰最为陡峭,机关陷阱也最多。
原因无他,在乾元峰中设有武林盟的一大禁地——无赦牢。
三十四年前,为抵御外侮、抗击黑道,由白道四大门派牵头号召各路英雄好汉,在栖凰山举办了第一届武林大会,白玉剑方玉楼力压群雄夺得盟主之位,而后穷尽一生除魔卫道。
自武林盟成立以来,不断有肆无忌惮的黑道恶棍落败成擒,他们作恶多端伤天害理,正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可死亡却是对他们莫大的仁慈,便把这些凶徒投入暗无天日的密牢中,使其余生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在漫长痛苦的岁月里为手下冤魂忏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于是,这地方就成了有进无出的武林刑狱,被江湖人称作“无赦牢”。
此番武林大会第二轮的比试之地就在这里。
有了大会首日的变故频生,这一日天还没亮,满山上下所有人都早早起身,在接引弟子的带领下陆续进入乾元峰,沿着七扭八拐的山路绕了一个多时辰,眼前所见风景大多一般无二,似乎始终在原地打转,有不耐烦的人中途脱离队伍自行前进,孰料没走几步就消失不见,等到守山弟子将其找回,已经负伤昏迷,浑身狼狈惨状令人观之胆寒。
见此情形,有见识的人俱是心中凛然,知道这山里遍布奇门机关,再不敢生出杂念,乖乖跟随大部队继续前行,待到穿过两条隧洞,前方景色终于大变,竟是一座不见边际的树林。
穹顶上层云如铅,树林内暗影重重,一大片烟熏火燎般的灰色雾气萦绕其中,有人凑近了些,难免吸入少许雾气,初始不觉有异,不一会儿就开始头晕脑胀,经脉间原本运转自如的内力也滞涩起来,这才惊觉不对,争先恐后地往后退去。
“风吹不散,凝结如团,是天然的毒瘴。”昭衍看着那些锯齿状的墨绿色树叶,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阴魂木,武林盟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阴魂木是一种极具药用的树木,生长在东北一带的深山老林里,全身上下都有毒,寻常人哪怕是被叶片划破皮肉也会陷入肢体麻痹中,严重的甚至会危及性命,就连医者也只敢用毒性较低的树叶入药。
然而,治病救人的大夫不敢重用它,那些擅使鬼蜮伎俩的江湖人却对它尤为喜爱,武林中不少毒药都含有阴魂木的成分,它也因此被一度成为“恶鬼木”,许多受其毒害的人见之即砍,更有人纵火焚林,导致阴魂木在几十年间数量锐减,如今已到了价比白银的地步。
武林盟能在乾元峰里布置这样一大片阴魂木林,可见其手笔之大。
好在武林盟知道阴魂木不可流毒于外的道理,用连绵如墙的铁栅栏将树林隔挡在后,数十名守卫日夜轮替看管,即便有心生贪念的人也只能暗自垂涎,不敢越雷池一步。
卯时三刻,方怀远率领白道各位掌门及长老联袂而至,萧正风与周绛云一行人也并肩同来。
昭衍特意扫了一眼,没发现方咏雩的踪影,眉头不由得一松,心下却仍有不安。
如前日那样,人员到齐之后,依旧是刘一手越众而出,先把记录名单的红榜张贴起来,又令仆役抬上一个竹篓,里面放满了黑白两色布带。
与第一轮不同,这场比试的章程至今没有公布,所有人都吃不准此举深意,只能看着那些将要参加比试的弟子一一上前领取,各自窃窃私语起来。
“到手后就让系在腰上,什么意思啊?”
“也许是跟第一轮那样捉对比武吧。”
“可这布条上也没个号,如何安排对手?”
“……”
刘一手对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充耳不闻,朗声道:“本次大比,以阴风林为场地,我们已经从无赦牢中提取了四十九名恶贯满盈的罪囚投入其中,每人身上都有一个铜手环。待辰时一到,尔等按照腰带颜色分为两大组,黑白各五十数,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入林,对这些罪囚展开追捕,不禁招法兵器,生死不论,以取得铜手环为凭证……一个时辰后,哪组获得的铜手环最少,那一组的人员全部落败,胜组中能行动自如者尽数晋级,中途退出树林者自动判定弃权。”
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第二轮比试竟会是这样一个章程,一时间各种嘈杂声如同浪涛大作,吵得人耳鼓生疼,更有那脑子灵光的人嚷道:“你说黑白两组各五十人,那多出来的那个人怎么算?”
因着黑道七名弟子被安插进来,原定的九十四名晋级者一下子变作了一百零一人,即便那些布带依照颜色层层叠放,仍有一人成了多余之数,此刻站竹篓不知该拿黑带还是白带,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简直令他进退两难。
刘一手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山路尽头传来一道声音:“算上我,刚刚好。”
众人一片哗然,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抹月白人影逆风而来,面无血色,神情寡淡,正是前日闹出了不小风波的方咏雩!
“你怎么——”
方怀远冷厉如箭的目光狠狠戳在了刘一手身上,后者也是惊愕不已,他今早出门之前特意去小院看过,门窗院墙都有人牢牢把守,方咏雩彼时还在其中,怎么会突破重围来到这里?
昭衍心中一紧,抬眼看向面带笑容的花蝴蝶和柳郎君二人,有他俩在此,方咏雩会来是在他意料之中,可一旦对方真的来了,今日恐怕是难以善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黑带,又跟同样腰悬黑带的尹湄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双手十指用力攥紧。
擦肩刹那,方怀远伸手欲阻,厉声喝道:“你未曾报名参会,也没参加过比试,来这里胡闹什么?给我滚回去!”
方咏雩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五指落在那条横拦在前的手臂上,看似轻飘如飞羽,却有一股骇人内劲透体而入,饶是以方怀远的内功修为也不禁觉得臂骨疼痛欲裂,犹如螳臂当车!
他脸色微变,心中那团疑云越来越大,却是无暇多想,手腕翻转就要反扣方咏雩脉门,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稳稳按住了他的右肩大穴。
“既然方少主有心下场一试,方盟主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出手的人是周绛云,开口的却是萧正风,只见他唇角微挑,诚心实意地道:“当日杜馆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揭晓七秀榜,指认方少主是深藏不露的鬼面人,并将其名列于榜单第三,不知令多少人大出所料……这七秀榜究竟是真是假,方少主究竟有几分本事,今日正好一探究竟。”
方怀远霍然回头,目光几乎择人欲噬,警告道:“萧楼主,此事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想来诸位也不会对这点小事有所介怀。”周绛云手下劲力未松,眼眸里藏着一把毒钩,“还是说,方盟主如此极力反对,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吗?”
方怀远脸色铁青,方咏雩却不等他们争执出个结果,径自上前抓了一条白色布带系在腰上,对刘一手道:“刘叔,辰时快到了。”
刘一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低声道:“少主……”
方咏雩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已经转向花蝴蝶和柳郎君二人,即便发现花蝴蝶与自己同在白组也不生懊恼,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相比第一轮擂台大比,这一轮的规矩要松散许多,也就有了不少空子可钻,譬如……即便同在一组,也不是不能相杀。
周绛云与萧正风二人软硬皆施,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纵使方怀远心中有万般不甘,也知情势不可逆转,他深深看了方咏雩一眼,向来挺直如剑的背脊垮了下来,似乎在这一瞬间变老了许多。
“煜儿,看好你师弟。”
展煜担忧地看着他,应道:“师尊放心,弟子明白!”
公平起见,黑道七人被分开安插进两组之中,其中尹湄、柳郎君和一名血杀门弟子在黑组,谢青棠等四人均在白组。与之相对,七秀榜上的白道弟子也被打乱开来,昭衍、鉴慧与江平潮同在黑组,展煜和穆清他们却被分到了白组。
一百零二人很快分组站定,由两名接引弟子同时带路朝东、西两个方向出发,昭衍所在的黑组正是前往西面,此处背靠高耸山壁,大片阴影投射下来,几乎令白昼暗如夜,等到灯笼火光亮起,一道道影子映在山壁上,又像是一群孤魂野鬼正要排队去投胎。
想到这里,昭衍暗骂了自己一句“晦气”。
不多时,一行五十二人在一片落满草叶的空地上站定,领头的接引弟子没有急着打开铁栅门,而是仰头看着远方天空。
约莫半盏茶不到的工夫,一道蓝色烟花从那里冲天而起,伴随着远远传开的爆响声,昭示时辰已到。
“诸位,请。”
接引弟子打开铁栅门,恭敬地低下头去,只觉得数道风声骤起,险些把他刮了个趔趄,树叶婆娑声一时大作,原本拥挤不堪的空地霎时间变得宽敞起来。
三五息过后,接引弟子才抬起头来,以为再看不到半个人影,却不料一个身着玄色箭袖武服的青年忽地闪至他面前,将他吓了一大跳,好悬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怎么还不进去?”
这青年自然是昭衍,他蹲下来问道:“规矩上只说中途从林子里退出来算弃权,没说晚一会儿进去也算输吧?”
接引弟子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把这口气缓过来,小声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不怕进去晚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磨刀也不误砍柴工。”昭衍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小兄弟,见你与我有缘,不如好生结个善缘,借我一样东西吧。”
接引弟子眼睁睁看他伸向自己的裤腰带,以为是遇到了生冷不忌的登徒子,当即涨红了脸就要喊救命,没想到昭衍只将他的腰带抽走便站起身来,还不忘好心提醒道:“那边树干上有一条藤蔓颇为柔韧,足以应急。”
接引弟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昭衍把自个儿那条黑带解下来揣进怀里,再把从他这里打劫来的腰带原样系上去,武林盟弟子大多身着青衣腰系素白缎带,抛开绣纹不论,宽窄样式都与第二轮分组用的腰带极其相似,若不是观察入微,乍看难以分辨。
“你、你这不合规矩!”
昭衍奇道:“哪条规矩写了不能借你腰带一用?”
接引弟子:“……”
“放心,我就用它骗几个眼瘸倒霉鬼,出来还你。”说到此处,昭衍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地道,“还是说小兄弟果真与我一见如故,连衣服裤子也要……”
不等他把话说完,坐在地上的接引弟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双手扯着裤腰,逃也似地跑远了,仿佛身后有狼在撵。
“走得慢吞吞,跑起来还挺快。”
嘀咕一声,昭衍转身走入阴风林,铁栅门关闭刹那,他脸上那抹笑容也飞快淡去。
一阵风吹过,零星几片树叶从枝头飘飞,不等它们落地,原本站在这里的人影已悄然消失了。
昭衍没有去追同组中人,反而绕开了他们的踪迹,一路施展轻功向东面疾奔过去。
武林盟当初下了血本,这座树林占地极广,当中陷阱机关多不胜数,即便轻功高强如昭衍也无法快速穿行,好在他运气不差,没过多久就发现了目标,只见前方林地中有三名白组成员围住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这人蓬头垢面,身躯骨瘦如柴,左手腕上箍着一只半寸宽的青铜环。
“该死的、该死的!”
男人被关了太久,精气神都远逊常人,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这三个年轻弟子却是步步紧逼,等到后背抵上大树,自知退无可退的男人色厉内荏地骂道:“你们这些小王八蛋,老子一定会把你们剥皮——”
“剥皮?”其中一个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喜欢专对少女下手的人皮匠?”
男人一怔,旋即冷笑道:“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本大爷,看你这小娘儿长得不错,要换了我当年……”
话音未落,一柄利剑破风而至,将他剩下的话一并贯进喉咙里,牢牢钉在了树干上。
鲜血沿着剑刃流淌到手上,女子望着他死不瞑目的脸,冷冷道:“你扒的最后一张皮来自一名望舒门弟子,她是我师姑。”
剑刃抽出,尸体倒地,旁边一人这才拔刀斩断尸身右手,将那只铜手环取了下来。
“接下来去——”
“什么人?!”
始终默不作声的第三人倏然转头,扬手掷出一把飞刀,只听一声锐响,飞刀被撞落在地,三人严阵以待,却见一个玄衣人影从树后走出,摊开手道:“误会,我只是听到这边有动静才来看看。”
见到对方腰上的白带,三人神情一松,那望舒门的女弟子更是面露喜色,道:“昭少侠,适才没看到你,原来你也跟我们一组,真是太好了。”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见昭衍没有靠近的打算才放下心来,道:“这位少侠,我们一路追来只找到了这个人,你到别处去看看吧。”
“不错,现在最好分头行动。”昭衍微一颔首,“对了,你们可曾见到黑组成员?”
那名女弟子摇头道:“比试刚开始,我们才与大家分开,不曾见到其他人。”
昭衍点了点头,叮嘱道:“这一轮比试敌友难分,黑组之中也不乏老朋友,你们可不要掉以轻心。”
三人道:“放心,我们省得。”
事不宜迟,双方各自离去,孰料昭衍刚一转身,脚下忽地一错,那名女弟子尚未反应过来,后颈便挨了重重一手刀,当即昏厥倒地。
剩余两人脸色大变,一个来不及拔刀便被点穴击倒,只剩下那个掷出飞刀的高大男子挨了两脚尚且清醒,却也仰倒在地,胸膛被藏锋抵住,如压了一座大山,令他起身不得。
“你为什……”
“都提醒你们别掉以轻心,怎么就光说不长记性?”昭衍摇头叹道,“罢了,合该我教你们一堂课,以后行走江湖要提防人心险恶啊。”
说罢,他干脆利落地将人打昏,从对方怀里摸出了那只还没捂热的铜手环。
许多人尚未意识到,这场比试的规则里最凶险之处并非败组五十一人一损俱损,而是那条“胜组中能行动自如者尽数晋级”。
倘若五十一个人全部存留,那这五十一个人都能晋级决赛,可要是只有十个人甚至一个人得以保存实力,那么决赛对手也会随之锐减。
换言之,胜组留下的人越少,这些人在决赛时就会越有利。
若说第一轮擂台大比是海选,那么第二轮阴风林猎捕就是一场淘汰,为了使利益最大化,意识到规则真相的人十有八九会对同组中人下手,那才是比试真正开始的时候!
想到这里,昭衍的眼神微冷。
这轮比试中最凶险之处不是从那些被关押多年的罪囚手上夺得信物,而是如何在一个时辰内保全自己。
除己以外,皆是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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