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太后的一道懿旨下到了祁王府。
润意坐着马车来到了寿康宫。
盯着她的脸，太皇太后凝神看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声：“竟然是你。”
过去的许许多多年里,润意曾来过无数次寿康宫,唯有这一次，她是坐着同太皇太后回话的。润意穿着暗红色提花缎做成的宫装，鬓边一支九凤含珠的金簪光辉璀璨。这是徐衍给她准备的衣服，太皇太后明白徐衍的意思。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不懂装懂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叫来熙宁给润意看茶,平宁地一笑,目含慈悲：“想不到，你还活着,还成了皇帝的人。你是他身边的老人儿了，往后不光宫里又进了什么人,你都要留心提点着,她们做得不好的,你也别生气，若是有了品阶比你高的小主，你也要尊敬。”
润意福了福,脸上笑吟吟的：“是。”
她没有什么锋利的性情，整个人是绵软的，一拳下去无处着力。太皇太后的本意，原本是替侄孙女立威撑腰，可润意照单全收，连一点纰漏都叫人看不出来。原本做奴才的时候，太皇太后很喜欢这样的润意，身份变了，她的性子总让人暗暗地觉得恼火。
*
离开寿康宫时，润意没有登上准备在门口的肩舆，但是带走了站在门口掉眼泪的破月和弄影。她俩依然没改过来习惯，一左一右围着她，张口就是：“姑姑，您竟然还活着！”润意含笑点头，拉着她们的手，轻轻拍了拍。
她走在前头，她们俩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润意抬起头看着高高的红墙，和四角儿的天空，觉得这些年恍然如梦一场。
前面不远是御花园，离得好远就能听见里头莺莺燕燕地说话声，润意迈过垂花门，远远看去，徐衍正蹙着眉，看着挡路的两个女人。
徐衍今年秋天选了近二十个女人入宫，但凡是母家能排的上号的，来者不拒，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定封号。若是她们肯像花瓶一样养着也就罢了，偏偏哪个都不服气别人，恨不得出人头地。眼前这俩，徐衍根本记不得她们的名字，甚至觉得五官都大同小异。
她们一个西子捧心，一个弱不禁风，都说自己心口疼，想要主子爷瞧瞧。
徐衍头大如斗，他原本就最不擅长和这些女人打交道，如今只好冷着脸：“找朕做什么，太医院没有当值的太医么。”
他自以为这句话说得还不错，一抬眼，就看见润意在月洞门边上对着他笑弯了眼睛。她隔岸观火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恼怒，抛下这几个聒噪的女人，徐衍走到润意身边，语气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好笑么？”
“好笑。”润意老老实实的点头，“从没见过什么事能给您难成这样。”
她作壁上观的嘴脸实在是可恶，像是一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雪貂儿。徐衍抬手捏了捏她的粉腮：“你放肆！”
他的动作本就牵动了那些女人们的心，她们此刻看见徐衍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此亲昵，都面面厮觑。陈烟立在一旁，把一切都收在眼里，其中一个女子问她：“姐姐，你认识她么？”
“润意。”陈烟轻声说，“她就是润意。”
润意这个名字，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耳闻过。只知道她浸淫宫闱十数载，经她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精奇、那些杀人无形的锦衣卫，无一不对她又敬又畏。曾以为是个不苟言笑地老宫女，没料到她竟然如此年轻，也如此美貌。
徐衍很喜欢说放肆这两个字，可这些根本就吓唬不到她。润意微微扬了扬眉毛：“那怎样？”
徐衍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秋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也觉得暖洋洋的，看着眼前挺拔如松的徐衍，润意突然觉得如今其实和过去，早已天差地别。
她曾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幽幽宫掖里行走，血海深仇压得她举步维艰。眼前这个男人自一片幽晦中向她行来，他素来寡言，却沉默地将半边肩膀借给她依靠。
对于如今能拥有的一切，她早已心满意足。润意仍犹豫要不要把攸宁的身份告诉徐衍，这是对攸宁来说，唯一一个有机会逃离紫禁城的机会，是他不必背负皇子宿命的最好时机。但凡她开了口，他就不得不承担这最孤独的一切。
曾几何时，润意是最讨厌紫禁城的人，为了离开这里，她用了一切努力。后来，她为了这个她深爱的男人，放弃了近在咫尺的自由，心甘情愿剪断羽翼，重回这座牢笼，与他一道共同面对这本就残酷的人间。
这是润意的爱，也是最令徐衍感激的温柔。
“太皇太后有没有难为你？”
润意坐在石墩上，仰着脸摇头，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脸上，润意微微眯了眯眼睛。徐衍喜欢她慵懒的模样，他转过身对着那些女人轻声说：“还不来见过皇后？”
从容的声音，却仿若平地惊雷。
女人们料想错了徐衍对润意的看重程度，每个意图后位的女人脸上都异彩纷呈。那些女人面面厮觑，最后稀稀拉拉地走到润意眼前，对着她福身。她们拜的是她的身份，并不是她这个人，润意对此心知肚明。她对着她们抬了抬手：“平身吧。”狐假虎威么，总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徐衍却对她的言行举止颇为满意，似乎这就可以成为她承认自己身份的证明。
甚至徐衍希望她更狂妄几分。
离了御花园，徐衍牵住了润意的手，秋天了，她的手一年四季都捂不热。徐衍想了想，问她：“想不想去城墙上看看？”
左右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润意顺从了他的意思。他们从掖门处登上了紫禁城恢弘巍峨的宫墙，远山宛若水墨弥漫，近处烟柳画桥，正是骈俪动人的人间好风景。
宫墙上的风很大，吹得润意腕上的玉镯，叮叮作响。一轮夕阳坠落天边，徐衍迎着霞光立在高墙之上，天际层云漫卷，霞光万丈，他的身子上镀满了金光。
沃野千里，一格一格的民房仿若近在眼前。古人总爱说江山如画，江山多娇，也许真的登临高处，才能有如此切身的体会吧。
紫禁城的正东，润意能看到一座高台，上头蓊郁葱茏。徐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为她解释：“这就是八荒台。”
上面有一个你的雕像，曾经是朕最喜欢去的地方。
这些话，徐衍没能对女人说出口。
紫禁城姿态雍容，而这一切都成了眼前这个男人的陪衬，他的雄心万里，他的文韬武略，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徐衍曾无数次登临这里，不管是多年前，还是现在。每次都在想，若是能把润意带来该多好，不为别的，只为在这云霞满天的一刻，和她并肩而立，亲眼看一看这浩大的天地。
对于润意来说，这又是一种很复杂的感受，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若是用最简单的话来说，那便是信任。
她信任这个男人，这一种信任又体会在方方面面，比如说她相信他可以做到他允诺的一切，又比如说她从来不担心，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些改变。润意明白，这是一种很自负的想法，可若真的是自负，也是这个男人给她的底气。
徐衍没有让她再回到祁王府，雍华宫被修葺一新，成为了润意在宫里的住所。院子里依旧栽了水仙花、葡萄藤、秋千架，看上去和润园很像。奴才们说这座宫殿从皇上登基的那一年就开始建了，建好之后又搁置了很多年。初一十五，皇上会宿在这里，每逢佳节，雍华宫里华灯初上，也会挂满了红灯笼。
这不像是久无人居的幽宫，反倒是最辉煌热闹的玉宇琼楼。
鹤鸣琴挂在墙上，柜子里放着的都是新裁的衣服，一年四季，每季都是新的，还有全新的首饰，从上到下，一处都没落下。润意摸了摸这些金珠宝玉，仿佛触碰到了这个男人沉甸甸的心意。
他不善言辞，也并不是个会刻意讨女人欢心的人，但他常常会让人觉得熨帖，用一些细微之处的关怀，暖得人眼圈发烫。润意轻声对进喜说：“告诉爷，说我很喜欢。”
进喜连连点头，又忍不住说：“娘娘，您愿意回来，奴才打心眼里高兴。这紫禁城，没了您，就像是给主子爷戴了镣铐，冷冰冰的，也死气沉沉的。您来了，主子爷的心就活了，这儿啊，也就不冷了。”
那日夜里，徐衍踏着月色来到了雍华宫，寝宫外的老太监，用厚重的墨笔在敬事房的册簿上，浓墨重彩地记了雍华宫一笔。
那夜耳鬓厮磨间，徐衍轻声说：“给朕生个孩子行吗？男孩女孩都好，能有几分像你就好。”他像是一种恳求。徐衍离三十岁已经越来越近了，看着伶俐可爱的攸宁，他每次都在想，若是有一个属于他和润意的孩子该多好。
在这身体融合的空隙，润意低低喘了喘，轻声问：“然后让他和咱们一起，困在这座皇城里么？”
夜风轻拍窗棂，徐衍箍住她的后脑：“如果朕死了，你也可以自由了。”
润意没有说话。
她觉得自己已经走不了了，她害怕别人给她真心，也总是不敢轻易付出自己的真心。徐衍的话却彻底问倒她了。
没有了徐衍，她真的能自由吗？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西江月更新，第 41 章 金乌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4.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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