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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读文学>都市小说>西江月>第 32 章 脱身
  那一天的徐衍比润意想象得还要平静,乾清宫外宫妃们哭得不能自已,徐衍的眼圈微红,穿过层层叠叠的垂幔,最后跪在了龙榻前,润意离得更远些跪下,听见徐衍轻轻唤了声父皇。

  这对父子之间有太复杂的感情,哪怕一直到皇帝生命的最后一息,很多事情依然没能彻底土崩瓦解。徐衍跪在榻前,皇帝费力地睁开眼,静静地看着这个他最得意的儿子。

  润意以为他们二人之间会有很多话要说,可片刻后,皇帝轻声问:“你母亲,她葬在哪里?”

  那许许多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宫闱密辛,还有这个帝王刚愎的自尊心,此刻似乎都成了过眼云烟,他的左手紧紧握住锦被,他甚至努力地想要探起身子,似乎等了这么久,只想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老七,你告诉朕。”

  贤妃主子葬在幽州的一座叫雁归的山里,她的坟茔前种满了鸢尾。

  徐衍没有说实话,他微微垂下眼睛说:“儿子不知。”

  皇帝像是骤然失去了力道,仰面躺在了龙榻上,他轻轻说:“她不肯原谅朕。”他的声音已然气若游丝,一双微微凹陷的眼睛默默看向帐顶,过了一会他喊了一声张德淮。

  “朕自知大限将至,将帝位传于太子徐衍,望尔等精心辅佐,永襄大业。”

  张德淮于榻前俯首领命:“诺。”

  皇帝满意地颔首,而后又看向徐衍,他的目光留恋地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润意身上,润意纤细婀娜,一瞬间,皇帝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对着她伸出手:“你终于肯原谅朕了吗?”

  那双手停在半空,又骤然垂下,乾清宫骤然里哭声一片。

  遵照皇帝的旨意,在乾陵的宝鼎之下,除了皇帝的金棺之外,合葬了贤妃的衣冠冢,并追封她为皇贵妃。

  *

  五月初七,紫禁城的香樟树正式叶茂枝繁的时候,蓊蓊郁郁的一片浓荫,映衬着紫禁城的朱红宫墙。

  今日是皇帝的尾七,徐衍将要扶灵前往京郊的皇陵,亲自主持大丧。

  崇政殿内,润意将徐衍头顶的冕旒扶正戴好,他穿着重孝,一双眼睛漆黑如海。润意整理好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往后退了半步行礼:“主子爷,停当了。”

  阖宫上下的人自今日起一齐改了口,从太子爷改成主子爷,一字之差,便已经成了天差地别,登基大典要避开孝期,约么得要拖到明年了。徐衍上前半步,对着她伸出一只手,润意轻轻把手搭在他掌心,缓缓站起了身子。

  天已经渐渐热起来,但因为是孝期,一切从简,殿中还不曾奉冰,徐衍对着润意道:“你若是觉得热,就同内务府的人说,提前给你用冰。”

  润意笑着说是。

  “你这几日进得不多,许是天气渐热苦夏的缘故,明日叫太医给你诊一诊,开个方子。”

  润意弯了弯嘴角:“瞧您说的,好像奴才自个儿不会照顾自个儿了似的。”

  她这几日比原先略丰腴了些,下颌多了一点肉,看着倒的确是舒坦些,的确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徐衍略宽心,轻轻按了按她的肩头:“不过半月多,等朕回来。”

  朕。

  这孤零零的一个字从他两片薄唇间吐出,尊贵而孤寂,润意抬起眼和他四目相对,往常时,她会说奴才等着,这一次她轻声说:“您保重。”

  这三个字说得徐衍内心微微一突,他看着润意,用周围奴才们听不见的音调说:“朕如今,终于可以保护每一个朕想保护的人了,你跟在朕身边,再也不会受委屈。”

  这句话对于世间的每一个女子来说,都是再动听不过的情话,润意舒展开远山眉,笑意盈盈的:“好,奴才相信。”

  徐衍嗯了声,带着怀善进喜走出了殿门,过去他离开的总是大步流星,这次内心却总是不安定,走到宫门口,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去,润意正迎风站在丹壁前,看见他回头,润意对他行了一个万福礼。

  她这样默默地看过无数次他的背影,这是她第一回收到这男人留恋的目光。

  徐衍的背影已经远得看不清了,岁月像是一条河,温柔地流淌在润意的眼眸里,她笑了笑,在原地又站了很久。

  *

  六局之首的润意姑姑,死在了大行皇帝尾七的转一天。

  服侍她的人说,是一种会传染的暴病,尸首被连夜拖出去烧了。

  紫禁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把消息传给新帝徐衍,他们惴惴的,知道有一把剑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但是紫禁城里,没有任何事可以瞒得住这位叱咤风云的年轻皇帝,先帝的大丧进行了一半,余下的礼节甩给了臣工,三日不到的功夫,徐衍已经披星戴月地昼夜兼程,回到了紫禁城。

  没人见过这样的徐衍,多日未曾入眠,他的眼睛血红一片,他站在润园里一声声,喊润意的名字。她是生了会传染的病,用过的东西已经都被砸碎深埋了,衣物通通烧毁,留给徐衍的,只是一座已经搬空了的宫殿。

  葡萄藤拔了,凤仙花倒了一地,那座秋千空荡荡的,被风吹得摇晃。

  进喜小声地劝:“爷,这屋子里有病气,过给了您该如何是好?”

  徐衍背对着他,低低一声:“滚出去。”

  声音像是从阿鼻地狱深处传来的,森然冷寂,让人发自内心的恐惧。

  没人敢劝,奴才们乌泱泱地跪在门外,无人近前。

  徐衍推开那扇门,被门槛狠狠地绊了一下,摔在了冰冷的地上。

  他没有起身,就这样俯卧着,像是另外一具冰冷的尸体,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轻声问:“你若有知,让朕也病一次,让朕知道你有多疼。”他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日无异,平静而没有太多复杂情绪。

  他无知无觉地卧在地上,只是手指用力,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朕知道来晚了。”

  徐衍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在爱人耳边的低语:“朕这次去皇陵,选好了一处墓址,想要在百年之后让你陪朕葬在这里。”

  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他的声音越发颤抖,终于在某一瞬间按耐不住,他嘶吼道:“你在骗朕,润意,你放肆!”

  心好像从哪里空了一块,冷冽刺骨的寒风把他的腔子吹透,明明已经到了夏日,他却冷得浑身颤栗,一滴水落在他面前的青砖上,越流越多,汇聚在了一起。

  那个男人无法遏制地呜咽,像是一头痛苦至极的野兽:“你怎么敢离开朕!”

  他痛彻心扉,痛得几乎蜷缩在一起,空气里还漂浮着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淡香,这味道几乎让他丧失全部理智,徐衍用尽全身力气,手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鲜血淋漓顺着他的手掌滴落。

  灯笼上的铁钩子吱吱呀呀地响着,蒙了白色罩子的灯笼穗在风里摇曳。

  这个男人的身上混着血和泪,狼狈极了。

  他终于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又重重地摔倒,他最后放弃了挣扎,仰躺在地上,在这四壁空空的陋室,他看见墙上挂着的一把琴。

  鹤鸣。

  记忆再次被勾起,他的眼前朦胧一片。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徐衍把自己关在润园里整整三天三夜,侍卫们撞开了门,才发觉他已经高热至神智不清。他昏昏沉沉地过了近十天,在第十一天时把自己的寝宫搬到了润园。

  没人能劝他,劝他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润意走后,紫禁城的每一处都能勾起他的想念,这座皇城终于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囚禁着他,让他难以自回忆里抽身,也让他昼夜难以自拔。

  他的身体日渐痊愈,意志也一天天的消沉下去。

  世间再也没有那个像云一样暖软,水一样柔旎的女人,思及至此,如鲠在喉,痛入骨髓。

  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挂朝服的金丝楠木缠枝大架,熏香的博山炉,冷热适中的香片茶。

  徐衍想不通,还有哪种痛可以和眼下相提并论。

  原来最痛心的,不是得知她不在世间的那一天。

  而是在无数个日夜里,你会想到:若是她在,该多好。

  他得了块水头很好的玉,若是她在,可以给她做镯子。

  江南进贡了一块万字百蝠璋纹的缎子,若是她在,便拿给她裁衣服。

  每逢阴雨的日子,若是她在,他可以靠着锦支窗,陪她一起听婆娑的雨声。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现在,关于她的一切,被一把火烧了干净,除了一把琴,再也没有任何回忆给他留下。

  徐衍觉得自己错了,不是润意离不开她,而是他无法离开润意。他看似施舍的些许权力,换回的是他全部的生机与渴望。

  他一如既往地爱着无边的权力,可他再也找不到自己快乐的缘由。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家国天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也可以短暂地忘却一切。

  乾清宫的灯,常常一亮便是彻夜。

  某一天,徐衍批完了折子,他对着进喜,笑着说:“你知道什么是孤家寡人么?朕就是孤家寡人。”

  他笑起来的时候,眸色深深,眼角已经开始有了浅浅的纹路。

  进喜不敢答话,只垂着头不言不语。那天,等徐衍上朝之后,进喜帮他收拾用过的笔墨纸砚,旁边一张素白的宣纸上,写了简短的八个字。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进喜咬着下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西江月更新,第 32 章 脱身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4.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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