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十一点,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只有一两点光,隔着厚厚的窗帘,不安地窥视着街上的动静。大街小巷的路灯都被打碎了,幸存的几盏挣扎着张开半瞎的眼睛,模模糊糊看着地上同伴的尸体。大道上的垃圾桶东倒西歪,各路垃圾沆瀣一气,在沉闷的夜晚慢慢腐臭。
安妮·莫德蹲在巷子深处一座隐蔽的电话亭里,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人群狂热的怒吼。
她本想搭十点四十五分那班夜车去伦敦,在镇子外缘的车站等了很久,也不见任何动静。不大的停车场里,四五辆公车悄无声息的趴在地上,调度室窗户紧闭,不见一点人声。几个穿着大胆的年轻人从车站外路过,不怀好意地瞪着独自坐在长凳上的安妮莫德。
安妮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脚下却牟足了劲,赶紧抽身,找了一座还未遭到破坏的电话亭,打电话到出租车行。
她受到父亲的经济制裁,身上钱不是很多,但叫一辆出租车去伦敦,勉强可以。
她紧张地等着,电话那头一直没人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安妮扔掉听筒,顺着电话亭的玻璃一点一点滑下来,蹲在地上,心里默数,想看看数到几能哭出来。
她数到三十二,眉头皱了,四十八,眼眶热了,六十,鼻子酸了。
她马上要成功的时候,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嘈嘈杂杂,似乎人还不少。她害怕了,生怕遇到一群愤怒的人,更怕自己不小心成为泄愤的对象。她关掉手电,紧紧缩在电话亭里,祈祷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见她。
有人用力拍打电话亭,吓得她跳起来,撞在电话上,差点昏过去。
她感到有人拉开大门,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放在地上,脚边还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
她睁眼一看,一条粉红色的舌头映入眼帘,在她脸上留下一大片口水,还欢快的“汪汪”直叫。
“路菲?”
她又抬起头,看见窄窄的电话亭里,挤着哈克贝利芬、马克吐温,连小胖子奥利弗都来了。她想高兴地大叫,可脸却不听使唤的板起来,嘴巴也不受控制。
“你们来干嘛?一个两个不都说不愿来吗?”
“我我我——我没说不想来……那时候我妈在家……”小胖子急的胀成一个粉红色的大气球,嘶嘶冒气,好不容易说完一句话。
安妮·莫德满意多了,觉得有了面子,不再难为奥利弗,扭头瞪着哈克。
“你呢?怎么把她也带上了?”
她想听哈克像奥利弗那样窘迫的解释,可哈克没理这茬,反倒是问:
“末班车呢?”
问得她一愣。
“出租车呢?私人飞机呢?传送门呢?你不是本事挺大的能走吗?怎么一个人蹲这了?要不是路菲我们上哪找你去?你真以为现在外边这么乱是一帮人闹着玩啊?”
她第一次见哈克生气,有点惊讶,很想一句两句顶回去,可话到嘴边,始终觉得理亏。
她嗫喏半天,小声问:“怎么办?”
气氛缓和下来,四人合计一下,去谁家都不大可能,在镇上呆一夜也不是办法,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到古宅,忍到天亮再作打算。
他们侦察一下四周的情况,镇上大部分人不是躲在家里,就是聚在广场一带,街面上比较平静。四个人小跑着穿过镇子,向荒地里跑去。
出了镇子,踏上土路,他们稍稍放了心,就着手电的光,小心翼翼的往古宅走。
走着走着,路的另一端两点又圆又大的光斑一下子亮起来,像一对猛兽的眼睛,刺得几个人心里一惊。他们听见一阵不太畅快的低吼,闻到一股难闻的汽油味,赶紧站到路边,等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横冲过去。
奇怪的是,卡车来到他们附近反倒减速了,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他们身边。
四个人摸不着头脑的互相看看,后退几步,说好一有风吹草动马上钻进草丛逃跑。
卡车驾驶室的窗户降下来,一张瘦脸从里边探出,低哑着问道:
“你们在这干什么?”
四个人听见这声音,再细细打量年轻的司机,消瘦的两颊,突出的颧骨,无檐帽两侧垂下来枯草般的头发,无一不打着不良少女欧茨的烙印。
“说话。”
欧茨等得不耐烦,干脆熄了火,跳下车,把四个目瞪口呆的人挨个敲了一把。
“怎么了你们?”
“你怎么开卡车……要去哪?”安妮·莫德忍不住问。
“肯特郡。”
“经过伦敦吧!”安妮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带我们一程,我可以付钱!”
欧茨厌恶的推开安妮伸向口袋的手,大步走到卡车后,两下打开后备箱插销,指了指里面。
“不嫌味道重就进来。”
四个人愣了一下,没想到绝处逢生的好事从天而降,哪里还在意什么味道,急不可耐的钻了进去。后备箱的地板上除了泥污还是泥污,靠近驾驶室的一头有两大摞甘草,四个人你推我挤的坐在干草上,欧茨刚想关门,路菲也伸长脑袋,从她胳膊底下钻过来。
“路菲,你不能去,没法带你上火车。”
可不管别人怎么说,路菲不为所动,轻巧的躲过想抓住他的几只手,窜到连着驾驶室的窗户旁,扒住窗口。
“那狗怎么了?”欧茨惊讶地问。
金妮顺着路菲的目光望了望驾驶室,从驾驶台上的录像机那找到了答案。
“他喜欢那个。”
说话间,路菲使出浑身解数钻过狭小的窗口,跳上副驾驶座,垂涎三尺的看着摄像机。
“他可能会跟你直到肯特郡。”金妮为难的看着欧茨。
欧茨倒没说什么,不置可否的晃了晃脑袋,随手关上后备箱大门。
顿时,里面漆黑一片,只有借着驾驶室漏进来的光,才勉强看得见彼此的脸。
引擎再次发动,四个人随着车身摇摆,开始了前往伦敦的旅程。
大家窝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不说话,静静听着轮胎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他们都累了,紧张、兴奋又有点害怕,后备箱里的四个人努力想早点睡着,但一闭上眼就忍不住去想这次旅程的后果。
欧茨单独坐在驾驶室,看看身边蜷成一团的黑狗,它圆溜溜的鼻子满足的抽动,似乎在享受摄影机的味道。她觉得太安静,在旁边的抽屉里翻了翻,没有找到喜欢的唱片,只好直直的看着窗外,山树村屋在远灯的光圈中急急后退,卡车撕裂一片黑暗,刺入另一片黑暗。
出了小镇,路况越来越不好,车上的人和狗跟着斜坡与坑洞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跳动,起如神七升空,落如蛟龙入海,很快,烦恼和沉默都在颠簸中洒在路上,压在肚子里的话,也经不住折腾,倒了出来。
欧茨第一个打破沉默,她用后脑勺撞了撞身后的窗户,问:
“多嘴问一句,你们大晚上想跑哪去?”
“我们——”安妮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们是魔戒小分队,要把魔戒送回老家去。”
欧茨一下子无语。
安妮·莫德掏出那枚奇怪的戒指,珍惜的放在手上,几个同伴也凑到一起,仔细观瞧。
“我爸工厂破产你应该听说了吧?”
欧茨不自然地点点头。
“我爷爷为了帮他,把自己的书店卖了,要到养老院去住。我想在我妈来接我之前去看他一眼,把一枚很重要的戒指交给他,还有话跟他说。这三个人是来护驾的。怎么样?这个理由够不够给你当车票?”xündüxs.ċöm
“还成吧。”欧茨耸了耸肩。
“你就不能痛痛快快说这是一个特好的理由吗?你看,我们家都这样了,咱们以后就没啥阶级矛盾了,甚至可以说是阶级弟兄,你应该给我以充分的肯定啊。”
欧茨本来就不善言谈,对于安妮毫无顾忌,甚至有点嘻嘻哈哈地谈论她家的窘况,只能报以一笑,无奈的说:“你怎么那么废话啊。”
“我废话?那再废几句,你看你一女高中生半夜开着卡车,车上装了四个人和一条狗,往肯特去,比我们可疑多了,还问我们,快说说你去干什么?”安妮莫德一点也没有“寄人车下”的觉悟,说话还是那么不客气。
欧茨到没生气,不知是给债主面子,还是不愿和安妮一般见识,冷笑一声,简短地说:
“我去肯特拍点东西,我妈小时候住那。”
“哪弄的这辆卡车?”
“老头子的,他今天去参加□□,其实是借酒闹事,趁他喝醉我拿了他的车钥匙,你要看看我家院子里那些酒瓶,就知道等我拍完回来他还醒不过来呢。”
“真看不出来你还会开卡车。”
“这算什么,我八岁那老头就教我了,我开了十年,等你学了就知道有多简单。”
欧茨虽然把开车这件事说的一文不值,脸上还是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
车子开上平稳的大道,谈话也走到顺畅的地方,他们不再拘束,随便交谈,谈到学校,谈到家里,谈到假期,谈到音乐……甚至谈到国家大事。
金妮慢慢闭上眼睛,安心听着耳边不时传来的讲话声,谈话让她心情渐渐轻松,不再去想洪水滔天的将来,只想着现在油腻腻的地板、干巴巴的草堆、和身边东倒西歪的同伴。
她宽慰的用鼻子舒心的吸了口气,忍不住问:
“欧茨,这辆车运过什么?”
“我想想看——猪、羊、鸡、鸭子、狗、牛犊、肥料……还有你们。”
金妮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深深陷在稻草里,枕着卢娜的胳膊闭上眼睛。
她再清醒时,已接近次日中午,目的地即将到达。
此时,伦敦的气氛很紧张,人们尽量避免出行,商店大半也门户紧闭。
略显冷清的马路上,蓝色中型卡车不疾不徐的开过,停在离尤斯顿站不远的一条街道上。欧茨把头发盘好,塞进无檐帽底下,在后视镜中看了看自己,觉得很像一个为人老道的男青年,颇为满意,回头从窗口叫醒了后面的四个人,跳出驾驶室,快速把他们放了出来。
“行了,各走各的。”
四个睡眼朦胧的人反应了好一会,才身不由己的冲她摆摆手。
欧茨又走向驾驶室,推了推副驾驶座上的黑狗,那狗只是看看他们,一点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他是真的要去看你拍电影。”打着呵欠的金妮有点幸灾乐祸。
欧茨对此并不反对,拍拍路菲的脑袋,说:“我也有配上助理的一天。”
两拨人分道扬镳,四个前往利物浦,两个要去肯特。
临行前,他们道别:
“再见,谢谢你,欧茨。”
“下次再的时候,叫我玛迪。”
说完,玛迪欧茨发动引擎,向东而去。
她松了口气,一路上都在担心受到警察的盘问,不过似乎他们运气不错,平安无事的来到这里,半路上在加油站也没出什么问题。
欧茨耳根清净下来有点不适应,她不希望自己胡思乱想,于是打开收音机。
她本来不喜欢听收音机,车上的这台杂音很重,只能收到有限的几个新闻栏目。
刺耳的调频声过后,传出一个标准的女中音:
“考文垂、利物浦、曼彻斯特等几个城市同样陷入恐慌。本台记者连线考文垂的同事,他告诉记者:‘前两天我们这儿街上到处是警察,今天警察都不见了,因为昨天伯明翰也发生了暴动,警察被调去救急。’在这里,我们提醒大家,最近一段时间尽量避免聚集在公共场所,自从骚乱开始后,伦敦发生过地铁枪击事件,而昨天在利物浦,一家购物中心也发生了爆炸……”
利物浦?欧茨在心里默念这个地名,猛然想起这是她那四名乘客接下来的目的地。
她猛踩一脚刹车,吓坏了附近几辆轿车,在一片鸣笛声中,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身后,尤斯顿站已经很远了。
“他们应该不会有事。”
她并不是信心十足地念叨了一番,开车直奔肯特郡,心中不住的祈祷局势不要再混乱下去,至少不要闹到封路。
尤斯顿车站,安妮莫德买了四张车票,他们运气不错,刚进车厢没多久,前往利物浦的火车就出发了。
车上很空,只有几名乘客,稀稀拉拉分散在好几个车厢。这让魔戒小分队非常惬意,他们可以半仰在椅子上,占据好大一片地方。
火车加速,窗外的景色模糊起来,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都像被印在胶片上,一秒二十四帧的从眼前掠过。
金妮靠在座位上,从书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巴希达笔记本,看了看今天的作业。
记住那些感动你的话。
作业本这么说。
就在她对这项作业感到无力的时候,安妮·莫德靠过来,一边好奇的盯着笔记,一边问:“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金妮觉得这句话就很感动她。
“吃什么都行,要管饱。”
安妮莫德去餐车弄了一大堆吃的回来,四个人饱餐一顿,又懒散的躺在椅子上,想补偿一下被虐待了一夜的筋骨。
见大家都闭上眼睛,安妮·莫德也不好意思吵他们,闷闷地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看着窗外。
一片小楼过去了,一片树林过去了,几条小路,几片花田,远去,远去,一条隧道袭来,一明一暗,过去了,一串串事物飞闪,可还是太慢,慢的能让好几年前的陈年回忆轻而易举的追上来,缠住一切。
锃亮的玻璃窗、旧书的清香、鸡蛋奶浆、玻璃鱼缸、窗台上的三色堇、积木、姜饼、棉花糖、老照片、小□□、木头台阶的裂痕、打碎的果酱、奶奶剪着指甲、爷爷的钢笔沙沙作响……这些都追来了,赶上了,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扯着她的衣袖,似乎永不撒手。
为什么还不到家?
窗外道路高低,山野起伏,车马牛羊、城镇山村陆续闪过,可安妮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眼前只有波德街八十四号的绿山墙书店绵延不绝。
她把那枚戒指拿出来,在手里摩挲,那些字母如此美丽。
为什么还不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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