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这么叫你,我记得以前无论谁用这两个词中的任何一个称呼你,你都会大发雷霆。不过你得原谅我,因为我想到你时真真切切觉得可亲,而且我们六十多年没见了,我实在想不起你其他的名字,所以只能称呼你:亲爱的汤姆。如果你也忘了我的名字,那咱们扯平了。
上个月我听说艾米去世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她那时很喜欢你。她姓本森还是博森我忘了,不过一说“兔子”你大概能想起来,她后来动过两次手术,兔唇还是没治好。
她是两年前死的,我现在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丈夫的葬礼上,她丈夫也是咱们那的,是比利斯塔布斯,比咱们大几岁。他的名字我记得清楚,因为每次考完试,玛莎小姐总当着全班大喊他的名字和成绩,我们就大笑一场。比利后来出过一次工伤,脑子更不好使了。
葬礼上艾米跟我说起你,经她这么一说,好多年前关于你的往事一下子涌上来。
我记不清你的长相了,就知道是黑发,高个,特别白。你在咱们那群孩子里算是最好看的,脑子又聪明,几乎所有人都喜欢你,我当时还真看不惯。
一想起你,我就想起那次,天阴的厉害,楼道里黑乎乎的,在一段台阶上,你站在下边,我在上头。我拿着一根长扫把,连踢带打,就是不让你上来,你低着头,也不说话,躲来躲去。后来,我一脚踢在你肩膀上,你抬头了,瞪我一眼。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眼神,汤姆,那让人想一想都觉得冷啊。
我那时怎么会想去踢你?现在看看,自己都觉得可笑。
有段时间,我把你当成靶子,因为我听科尔夫人说你从没哭过。我想那怎么可能?在大奥德蒙,所有人都用拳头讲话,这些人当中我毕肖普的拳头最硬,骨头也最硬,我都哭过好几次,竟然还有人敢不哭?
为了不输给你,我常常找那些比我大好多的孩子打架,拿他们的骨头练拳头,拿他们的拳头练骨头,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狠狠教训你,看你哭。可这件事上,不管我多努力,从没成功过。你的眼神老像有什么魔力,一看谁,谁就不敢对你挥拳头。
我只有一次打中你,在去乡下过暑假的那次。傍晚开饭前,科尔夫人让我去找你,我见你蹲在农舍后一丛醋栗旁,背对着我,不知在看什么。我告诉自己,时机来了,一下冲上去在你后背上狠狠砸了几拳。
现在的我不知道怎么道歉才好。好在那时,你不仅没哭,吭都不吭一声,默默地站起来,看着我。我有勇气看你的眼睛吗?在此之后六十多年里,我甚至没有一刻敢去想它们。你那时的眼神是一个真真正正孤儿的眼神,看一眼能把人冻死。
我扭头避开你目光的时候,看见一个很小的东西从醋栗叶子间一闪而过,短短一秒,我却十分肯定,那是个小人儿,只有几厘米高的小人儿,是老师告诉我们世界上绝不会有的那种生物。我发呆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看见了那怪东西,还说是个小精灵。我问你是不是相信真的有小精灵?你告诉我,你相信,还说你相信也有魔法。那是你头一次和我好好说话,脸上还带着点笑容。其实那时候我也觉得世界上真的有这类东西,但我还是狠狠嘲笑了你,并在餐桌上大声把这件事讲的很滑稽。你虽然什么都没说,看都不看我一眼,但我知道你脸红了。
我到底干了什么?惭愧的应该是我,回头看看,我对你所做的事,不正是一次可耻的背叛吗。可惜当时的我不明白这些,汤姆,你能用一个老者的眼光去看待这件事,并且原谅一个孩子的无知吗?
我虽然嘲笑你,但也同时蔑视了自己,因为打心底,我比谁都愿意相信精灵、魔法或者另一个世界。我甚至在后来的作文课上还写了一篇《假如我是魔法学校校长》,那位教我们写作的“面饼老姑娘”特别喜欢,还让我在班上念了几回。这又是一个被我忘了名字的人,因为她总涂一层厚厚的□□,我给她起了这么个恶毒的绰号。我忘了她的名字,可永远记得她是个宽容的人,她退休离校那天我当面用绰号喊她,她却一点也不生气,报以一笑,仍旧告诉我,她是多么喜欢我曾在作文里写的那个魔法学校。
这样的话你也对我说过,在我第一次给全班读完作文的时候,你下课来找我,要了那份作文来看,对我说:还不错。虽然我不屑地哼了一鼻子,没理你,可我真的特别高兴你能对我这样说,现在想想,还是会高兴。
有件事大概没人知道,我偷偷建了一个魔法学校,想象有一片庄园,有数不清的漂亮房子,我是那的董事兼校长,我定了校规、课程、活动,还把我喜欢的人分配了工作,并给予一项特别能力。金头发的海伦可以和动物讲话,她当鸟语课老师;强壮的约翰森力大无穷,他教学生们骑龙;得了怪病,再也不会长高的麻子本恩去带矮人留学生……建设这座学校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
我在想象中还派了许许多多的人去做许许多多荒唐的工作,可只有你,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要放到哪去。我让你做过清洁工、园丁、食堂大师傅,最高不过是保安处处长,可不论放在哪,你总能搅乱我的想象,有你的世界我就不能能随心所欲。长大后我才明白,你在我心中如此强大,以至于哪怕是在我的想象世界里,你都会变得比我厉害。
这当然是我自己的问题,可那时我却一个劲恨你,一切精力都用来找你麻烦。
有件事,一直困扰我很长时间,那年夏天咱们去海滨郊游,好像在一个叫暴风岬的偏僻地方,晚上自由活动,我邀你一起去海滩逛逛,想找机会整你,艾米发现我们后一直跟着,我没赶她,心想让她看看你的窘样也不错。散了会步,我找茬跟你吵架,那天你脾气特别好,怎么也不生气。艾米倒很紧张,想办法扯开话头,她发现不远处的岩壁上有座岩洞,说想去里边探险。
奇怪的就在这,后边发生的事,不知为什么,我记不大清了。模模糊糊能回忆起来的是,我们不知怎么做到的,进了那个山洞,里边很冷,很湿,很大,你有一盒火柴,一根一根点亮,带我们向里边走,你说了很多奇怪、吓人,却又好玩的话,我几乎记不清了,只有一句能想起来,你说:相信我,那些不存在的东西真的存在。
然后的事我真的不清楚,只记得再一睁眼时躺在海滩上,你坐在我和艾米旁边,一言不发的看我们发抖。郊游结束后很久,我都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科尔夫人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也没法告诉她。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似乎在那个岩洞里经历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当我试着回想,眼前仿佛有喷火的巨龙、长翅膀的眼球、蛇发的女人……这些给我的感觉不仅仅是恐惧,你肯定不能理解,我也从这些恐惧中得到了一点安慰。我总觉得拥有这种回忆,我不再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人。
汤姆,可以告诉我那晚发生了什么吗?我们为什么陷入一个奇怪的世界?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最后是你救了我吗?
我想是的,因为你是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到就连你离开之后,我们还常常谈论你。
有一天你突然来找我,什么也没解释,就向我道歉,说你为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还把我的那篇《假如我是魔法学校校长》还给我,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我把那篇作文弄丢很久了,你是怎么找回来的?我永远都记得,你临走前又一次告诉我,这个文章写的不错,我永远记得。
那天你的举动让我吃惊,一时半会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等我好好想想这些年发生的事之后,我觉得我才是那个应该道歉的人。等我鼓起勇气去找你,科尔夫人说你走了,去了新的地方。此后很长时间,大奥德蒙孤儿院里满是你的传闻,很多人看见一个紫红色天鹅绒西服的有钱人来找你,有人说因为你是天才所以被政府带走进行特殊教育,有人说你其实是某个国家流落在外的王子,有人说你被没有孩子的大富豪领养了,甚至有人开玩笑说你被送进了一所魔法学校。
那时我多么嫉妒你,嫉妒到每天挖空心思用那些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可奇怪的是,到了晚上我又开始想念你。
我十五岁的时候,因为打仗,孤儿院的孩子被送到乡下。一次空袭警报时,我趁乱从村子里跑了,想出去闯闯。我在路上结识了一个马戏团,就跟着他们。团长人很好,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绰号“星期五”,因为他长得很黑。星期五教我学了点简单的魔术,让我在马戏正式开场前给观众逗乐。战争结束后没多长时间,星期五得了重病,马戏团散了。我在各地奔走,找些小酒馆之类的地方卖艺,挣点小钱,年纪大些后,在一家食品公司当差,搞推销,跑采购,公司倒闭后当了十几年看林人,后来实在受不了山里的寒气,又托人介绍了一份在郊区看图书馆的工作。我结过婚,又离了,受不了天天在一起吵架的日子,有两个孩子,真希望你能见见他们,都是好孩子,不过现在两个都去了瑞士。这大概怪我小时候老给他们念《阿尔卑斯山的海蒂》。www.xündüxs.ċöm
看看,我又啰嗦了,一想起老朋友就不停地讲那些自己的无聊事,可真是老了,老忍不住去回想自己的一生。
你呢,汤姆,你过得怎么样?战后那几年我回了一次大奥德蒙,那几栋破房子仍旧好好的,科尔夫人老了许多,我见她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我在那多少听了一点你的传言,有人说你参政了当了大官,有人说你很有学问成了大学者,有人说你去经商变得特别有钱,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不过所有的人都认定,你应该过得不错,一直以来你都是我们中间最聪明最努力的那个,我们都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大奥德蒙这个家虽然没什么好的,可总得有人出人头地不是,这样那些后来的孩子也能有点希望。
科尔夫人在我回去看她之后不久去世了,唉,她真不该一大把年纪还呆在大奥德蒙。
有一天她抱着一个嚎哭的孩子上楼,一脚踩在一个乱扔的瓶子上,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磕到脖子,马上就断了气,幸亏那个孩子还没什么事。
自从艾米死后,我老想起你们,科尔夫人、玛莎、大个艾伦、比利、比利的兔子、麻子本恩、作文课老师,还有喜欢把花插在头上的园丁马克,你是不是还记得他们?
我开始怀念大奥德蒙,怀念那里的每件东西,每个人,包括你。我把能想起来的所有人列了一个名单,逐一写信过去,跟你们说一些我还记得的,关于你们的事,希望你们知道我的歉意和谢意,除了这些,我再也没有什么好与你们分享的。
那时候我们有多恨大奥德蒙啊,对那些老师也厌烦得要命,彼此之间有时更是恨不得杀了对方,可我现在老了,却想用全部存款买下过去的一天,回去看看。
在咱们大奥德蒙,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蓖麻油味道的床单,残缺不全的饭碗,小不点们的哭喊,现在我全都想再看看,想再来一次那样的日子。夏天有炖土豆就好,秋天除了放风筝别无他求,冬天只要圣诞节还在,没有炉子也不要紧,春天更好,她只要来了就好,她可以在我们身上播种她想要的一切。
我还希望有人再对我说点什么,就像你那样,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相信有魔法。
那时我虽然嘲笑你,可事实上,这句话对我非常重要,我希望你知道我后来一直在找那样的小人,一直在打听关于魔法的事。我每次出差都会在旅馆的床头摆一碟牛奶,我会带我的孩子们一有空就登山,走进最僻静的地方,检查树叶底下、岩石缝里或者蘑菇的背面。我为了再看到那些小人,当了看林人,我每天在山间寻找,呼唤,就为了能见他们一面。
汤姆,最重要的时刻来了,我要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
昨天,我在图书馆里又发现那样小人了,我还和他说了很多话。他有意思极了,这真让我满足。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有勇气给你写这封信,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我在心里想了很久。
我真感谢那个夏天,你说了那句话,“我相信魔法”。就是因为如此优秀的你相信,所以毫无用处的我也有勇气相信。我一直不愿承认这点,可仔细想想,不就是这样嘛。
“我相信”,这是我几十年来赖以生存的一句话,它让我知道,我期待的事情并不可笑,也不是可有可无,我或许只是个被遗弃的孤儿,可如果这个孤儿相信他生活在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上,就不再仅仅只是个孤儿,哪怕过的是最辛苦最微小最无聊的生活,如果他愿意,奇迹总有一天会发生。汤姆,太好了,那样的小人真的存在,那样的话,说不定魔法也真的存在。我,我们,或者任何的什么,都可以变成另一种人,另一种东西,这多好。天哪,当一个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没有魔法,我们要怎么办呢?
你现在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汤姆?那种冷冰冰的眼神有没有因为魔法温暖起来?你以前说叫汤姆的人太多了,你恨这个。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大奥德蒙的汤姆,我们所认识的那个汤姆,就只有你一个。
你还记得小时候比利养的那只兔子吗?它被杀死了,吊在房梁上。很多人怀疑是你干的。几年前,艾米悄悄告诉我,是她勒死了那只兔子,为了报复比利老拿她裂开的嘴开玩笑。她说掐死兔子的时候被你发现了,可你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告诉艾米,如果有人怀疑她,就让她说是你干的好了。
大概因为这个,艾米喜欢你,虽然大奥德蒙所有女孩都喜欢你,但也许只有艾米到最后依然是这样。我知道她保留着一张你的照片,不知道从哪剪下来,只有指甲盖大小,她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把它放在镜盒里。还有,她小时候不是特别喜欢在脑袋上绑一个又大又红的蝴蝶结吗,别人怎么劝也不听,你说丑,她就再也没带过。
我写下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希望没有打扰你,或者让你难过,我只是希望你也能想起我,或许有机会我们还能见上一面,一起去给科尔夫人和艾米扫墓。
我现在住在雷丁,一个叫格勒厄姆的小镇上,我就是因为喜欢这两个名字,才一直没有退休。如果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到这里来,如果你的家人也愿意,欢迎他们一起来。
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汤姆,如果我再打听不到你的地址,说不定你连这封信也见不到,可我仍然想念着你。愿上帝保佑你,朋友,愿上帝保佑你!
最后,我找出了几十年前去见科尔夫人时,她送给我的小卡片,每个长大后再回去的孩子她都会送上一张,我把上边的话也摘下来给你。愿你幸福。
伟大的人又变小了,
变成一个孩子。
快进来,别害羞,
别在门口站太久,
欢迎你回来,
很久以来,
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祝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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