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朝重机枪的方向比划。
装填手眯眼看向大海——无尽而血腥的汪洋,所见唯有缓缓浮动的波浪。
“哪儿?”
“水底下。”
装填手摇了摇头,注意力回到自己的麻醉棒上(一种类似于香烟的轻度成瘾品),想方设法为它挡风。即便他们正蹲伏在炮位之中,烟头仍被阵风吹拂闪烁不定,逸散的烟雾更带来熄灭之忧。
“所以你觉得这些‘怪物’就是我们守在这的原因?枪口前面明明啥也没有。我还不知道你怎么……这么……”装填手突然张口结舌,话语也陷入沉寂。枪手白了他一眼,过快的动作显出恐惧:只是一瞥,就迅速移开视线。
他们知道,他们都知道,更不用说那些被海风呼唤姓名的人。而那些愣头青,那些不理解移开的面孔和闭紧的双眼意味着什么的家伙,都消失于黑夜,而命运更为凄惨者则直接人间蒸发在光天化日之下。
宁可忘记自己的名字,也不要回应暗中的呼唤。
枪手——他忘却了名字,也忘却了人性——凝视汪洋,眯眼看着粼粼海面。这是个海洋世界,只有少数几座岛礁探出深海。在早已遗忘的过去,人们仰赖大海维持生计,奔波于环礁周围的浅海,或捕捞各类渔获,或寻觅机械残骸。那时的他还是个有名有姓的孩子。而岛礁之外无边汪洋吞没天空所在,海水坠向深处,任何落水的东西也随之沉入无底深渊。
彼时,这颗星球名为萨迦拉亚。
枪手的思绪浮现零星记忆:父亲和叔叔们带他乘坐轻舟出航,背后的母船堪称浮动的城市,由无数舰只绑缚而成,在永无止息的波涛间起起伏伏。
夜班时分,当他辗转于梦境和现实之间,枪手偶尔踏入散碎过往:背后阳光的温暖,波涛抚过尚且幼小的身躯,迅速下潜,从残骸间捞起些许珍宝。
总有许多残骸:携着高热自天幕坠落,掀起的波涛撼动停泊于环礁间的母船。
族人的传说声称萨迦拉亚是星海间的汪洋,随波逐流在太虚之中。
彼处无数艨艟穿行星辰,遭遇乱流的不幸者无助漂泊,其中有些坠入了萨迦拉亚:汪洋世界会接纳星海的弃儿。
枪手有时甚至能够忆起他们一族起源的往事:祖先的星舰曾经漫游虚空,又从虚空坠落。
萨迦拉亚的汪洋早已熄灭残骸的火焰,连同更为古早的记忆一起冲刷殆尽。
大海带走了一切。
生活有如梦寐,真正的幻梦间杂其间。
枪手有时会踏入自己正畅游汪洋的虚境:大海亲切宛如子宫,左右海底尽是粼粼波光,他仿佛一条轻盈而自由的鱼。
但这些梦境的前景总是别无二致:潮水向下坠落,黑暗了无尽头。
海底瀑布,他们这样形容。
浅海堕入深渊的地方。
一些年轻的潜水员会在瀑布边缘捕猎,他们扎进变温层以下——彼处浅海的温水浸入冰冷。
有时深海洋流会在那托举沉没千载的废船,奇异的生物攀附其上,更为奇异的宝藏则静待足够勇敢强大者前往探寻。
正是这些深渊废舰中的一艘,曾载众神自天空降下。
潜水员间如此流传,年轻人们于是投身探索,寻求荣耀与女孩们的青睐。
传说声称,废舰船舱深处有一秘宝,能开辟星路,将持有者送往天外。枪手自己也曾有所耳闻,可他那时还太过幼小,无法亲身冒险,不顾一切的恳求只换来了父亲的大笑。
“会有其他宝藏的,等你年纪足够大,能力足够强,再去找吧。”父亲这样说。
可父亲错了,再没有可供深浅的沉船,再无人能于阳光下的粼粼海面畅游,他们也失去了性命。
枪手曾亲眼目睹潜水员们深海夺宝凯旋的盛景。
他们在母船上揭晓宝藏的真身,高高举起供人观看。
枪手骑上父亲的肩膀,好越过攒动人群看个究竟。
自深渊古船打捞的物品琳琅满目,潜水员们——枪手还记得他们年轻的面庞,风华正茂,生气盎然——奉渔王战士之命,高举件件珍宝,挥舞不停。
围观人群应接不暇,或窃窃私语,或气喘吁吁,或高声欢呼。
最后揭晓的宝藏是那块玻璃,色泽纯黑。
真是块奇怪的玻璃,光线无法穿透它。
就外表而言,它不过是块熔融的晶体,部分凝结成流动状,仿佛遭受过无法想象的高热烧蚀。
但即便是最阳光灿烂的白昼,萨迦拉亚的太阳也不足以温暖它。
玻璃寒冷无比,犹如瀑布下的深海。
在渔夫和潜水员看来,更奇怪的是它洁净如夜色的表面。
没有海藻,没有藤壶,连珊瑚也没有,而这些海里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坚实的物体安家。
发现玻璃的潜水员将其高举,来回转动,好让所有水民都能看到。
“把它扔回去!”
尖叫高亢尖锐,划破了沉默的敬畏。
枪手记得幼时的自己和人群一起转过身去,看向话音的源头。而喃喃重复的名字则像海浪一般涌过人群:嬷嬷,嬷嬷,嬷嬷,嬷嬷,嬷嬷......
嬷嬷身形瘦小,脊梁被岁月的重量压成了拱壳形状,正抱怨着向渔王和聚集一处的潜水员们走去。
“您为什么这么说,嬷嬷?”渔王问道,“我们的习俗向来如此:把来自深渊的礼物献给诸神,换取恩惠。您为何要我们反其道而行?”
两个年轻人挡住了嬷嬷的路,他们是潜水员们的朋友和追随者,跟从群聚在渔网的港口前。
“把它扔掉!”嬷嬷厉声重复,声调随迫切的恐惧越来越尖,越来越高,越来越细。
渔王迟疑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潜水员们。他们手持短刀长矛,皆能驰骋怒涛,若有一日渔王自己不再能通过试炼,即潜入母船船底从一边游到另一边时,继任者也将从他们中间产生。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打算角逐王位。可那个发现黑玻璃的年轻人表情阴沉,一看就知道假如真把宝贝扔回深海,下一次红月升起时他就会发起挑战。
但说话的是嬷嬷,最年迈的老人,最睿智的长者。
“让我们考虑一下,嬷嬷,请允许我召集港城大会,一同聆听您的话语和警告。在那之前,请您稍等。”
嬷嬷抬头看向坐在贝壳王座上的渔王,双眼几乎如那块玻璃般漆黑,自枪手记事以来,这还是他首次在嬷嬷眼中发现犹豫。
“很好,召集各座港城。但在港城大会前,那件东西……得保密才行。”
“我会向所有船只发信,召集港城大会,”渔王说,“您将在大会上发言,诉说您的恐惧,好让所有人都能知情,做出决定。”
渔王如是承诺。
但即便当时只是个孩子,枪手也能看出渔王身边年轻人们脸上的烦躁,潜水员们急着把收获带往市场,他们能否容忍这般拖延值得怀疑。
他是对的。
信使尚未归来,一些从沉船中打捞出的物品就出现在了市场上。
特意保留的环礁上,人——以及一些勉强算人的生物——从天而降,浏览着从海洋世界的诸多残骸中回收的东西。
诸神被那个年轻人的发现吸引,携着火焰和愤怒就此降临。港城大会上,人们在辩论后徒劳地决定将玻璃扔回深海。而众神与此同时正选召急功近利的年轻人们,派他们执行命令。
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这是他们撕碎渔王时的名号,也是他们猎寻嬷嬷时的名号。
男孩也曾亲眼目睹这一切。他跟随人群,兴奋不已,空气中硝烟阵阵,预示即将横流的血腥。
敬奉新主的年轻人们押解嬷嬷,从母船晃动的舟艇间赶往安置新神的环礁。
枪手记得他们折断嬷嬷手指时的干裂声,她痛苦的嘶叫,老人的脸被按进海面,水花四溅。
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内心半是羞愧,半是为推翻强权而欢欣鼓舞。
嬷嬷突然看向了他,穿过一群比着手势,嘲笑不停的暴民,那双黑眼牢牢锁定。人群喧嚣狂热,而嬷嬷的话语清清楚楚:
“终焉之前,你会想起自己。”
嬷嬷之后就被年轻人们拖走了,只留男孩惊恐地凝视背影。xündüxs.ċöm
她被拖进供奉帝皇的庙宇,潜水员们曾在此以深海的财富祈求魔鬼的祝福,而那一天的祭品是老人的生命。
嬷嬷毕竟欺骗了他们,结局理应漫长而痛苦,如一曲意在满足魔鬼的折磨哀歌。
可仪式开始之前,嬷嬷的灵魂就脱离了肉体。
沮丧的年轻人们动刑剥皮,但嬷嬷已经离去,再怎么折磨剩下的躯壳也不过是屠夫之举。
嬷嬷死后,人们抛弃了自己的名字,只知侍奉。
那些反复无常、百般苛责又贪得无厌的神灵。
有些人被拔擢飞升,甚至得赐新名。
而枪手不在其中,他侍奉、忍耐,试图忘却自己的名字。
梦中浮现的记忆扰动睡眠,而他醒来后又投身生活的梦境,摒弃往昔。
而今他被发配到这个孤独的炮位上,装填手是个外来者。
枪手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他也从来没有提及。
装填手任由简短的对话中断,又开始护着麻醉棒。
他抽的品种显然便宜非常,以至取之不尽。
烟味熏透他的头发和皮肤,离岗后还能闻见。
枪手顺着重机枪的枪管看去,金属表面锈斑和水藻正悄然生长。
汪洋同化金属,赋予光滑而专门设计的人造物萌芽蔓延的生命。
越过重机枪,枪手望向大海。他眯起双眼,海平线已然消失在一片灰蒙之中。
这片浅海最为接近深海瀑布,洋面烟雾升腾,深渊之下的寒冷悄然浮现。
枪手嗅闻空气,带电离子扎人刺痛,聚集海雾。
他判断半小时内大雾就会滚滚而来,将一切罩进黯淡封闭的灰色。
带电海雾能屏蔽一切无线通讯,将每条讯息转为噪音。
连声音自身也陷入缄默,被雾气吞噬。而随着视野被限制进英尺范围,和看不见的人说话也几不可能。
烟雾笼罩浅海,交流格外奢侈。
枪手环视洋面,大雾将临,浪涛已退为涟漪,汪洋怒涛的渺小亲族。
他看着夕阳与海潮的光影游戏,嘴角浮现细微而不易察觉的微笑。
真美。
浪潮流转,岸滩一百码外海面渐渐下沉,卷出漩涡。
宛如退潮时分,涡流环绕即将显露的礁石嬉戏。
但潮水正在上涨。
炮手不禁凝视。
波纹越发接近海滩,刚刚发现的漩涡旁还有其他涟漪。
波涛皱裂,第一处波纹分开片刻洋面。
他瞥见一抹灰色,形体凹凸不平、刻痕遍布,旋即又被海水遮盖。
枪手左右环视,搜寻它的去向。
是一些被冲上海滩的残骸吗?
它就此出现。
自波涛间升起,两处眼坑燃着深邃黑光,以可怖的凝视对上枪手的目光。
枪手攥住机枪的握柄,手指绷紧放上扳机。
而它已从海中站起,大步向炮位走来。庞大身形间水流闪烁,衬出蜿蜒繁复的花纹,皆以黑灰二色勾勒:长矛、利齿、恒星、颅骨……还有鲨鱼,漆黑巨口在那东西胸前大张。
它已然走到齐腰深的浅水区,而那里的水深分明会没过枪手的脖颈。它两眼漆黑,黑如深海虚空,投来注视。
枪手慢慢松开机枪扳机。
巨人停步,站在在及膝深的海水中。海浪拍打腿柱,碎成断断续续的涡流。身旁,其他巨人赫然静止,一起等待。
“那里有怪物……”
装填手仍护着麻醉棒的火,抬眼看到枪手正凝视海面,便也瞥去一眼。
“帝皇在上……”他咒骂着盯向枪手,“你为什么不开枪?开枪啊!”
但枪手已经松开了握柄。
装填手急促地看向大海,将炮手推到一边。“滚开!”
“……但无物恐怖如斯……”
装填手试图扣动扳机。
枪手从腰间拔出自动手枪,按上装填手的侧脑。枪口压力促使后者转过身来。
“你在——”
装填手仰面栽下,横卧在炮位边沿,大张双目凝视湛蓝天空,额间多了一只新眼。
枪手缓缓起身,爬出炮位,踩过海滩走向巨人。
不,不是走向巨人,是走向巨人身后。
枪手脚下的沙子随步伐越发坚实,他看向那东西漆黑虚无的眼睛,虚空也回以凝视。
枪手走到海边,巨人伸手摘下头盔。
枪手仿佛看到自己兄弟的脸庞:同样的深色皮肤和宽眉,覆满巨人甲胄的纹样也在它的额头和面颊上流转——如枪手自己的面孔。
枪手踏入大海。
熟悉的感受,仿佛大海已等候多时。
他走向巨人,巨人仍静静站立,一言不发。海水淹过膝盖,又到了腰胯,枪手开始涉水而行。
枪手走近领队,抬头望向它的脸。更近的距离让他发觉尽管外表相似,但巨人的皮肤底色苍白,仿佛他们已被死亡的暗淡之手攥住,却仍然存活。
双眼的类似也藏着欺骗:枪手自己眸色深暗,但巨人眼瞳漆黑,如同汪洋深渊,阳光也无法触及。俯视他的巨人已苍老得难以理解。
枪手抬头看着巨人,说出一词,那是一个被压抑已久的名字,而巨人默默接受。
枪手从巨人身旁走过,看回大海。
海水已深,他扑潜而入,在温柔的细浪间划出一条直线,指向离此处不远的地方,浅海就在那里落入深渊。枪手没有回头,但他感到巨人的目光正随他游向大海。
海雾正接近陆地,仿佛跟从巨人的脚步。
瀑布在即,枪手轻浅呼气,快速地填满肺部。
他扎进深处,对抗身体的浮力直往下去,凭儿时的乐趣、成年的力量畅游。深海瀑布近在眼前,他看到坠进黑暗的悬崖,又越过崖边落入深海。
当最后的光芒消失,肺部紧绷的潜水员来到了深海无尽虚空的门前。他以自己所有的生命气息,向深海的虚无呐喊自己的名字。
虚无接纳了他的名字,带潜水员降往深渊,他的长发在头顶卷流出一环黑暗。
“坦加罗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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