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沧正在灯前,但这光明并没能让他有丝毫的心安。他深陷椅中,连回头都不能,只能呆坐着,看着那裂成两半的匣子。
不速之客在他身后,想来正端详着手中长剑。说不定下一刻,那剑出鞘之际,就是他的死期。
也许久病之人,对自己的寿数本就带着黯然的预感,事到临头,那阵恐惧退去后,陈沧心中反而是一片茫然的平静。
又或者,他真的只是太过疲惫了。
许久之后,周围依旧安静,也没有剑顶到他脖子上。他觉得事情或有转机,有心出言试探,可惜唇舌僵直,有口难言。
“原来如此。”背后那人忽道。
那声音殊为悦耳动听,未等陈沧回过神来,只见对方已转到了他面前。
来者黑衣玉冠,半边轮廓交融在阴影里,此刻灯火黯淡,令那神姿中的稀世之美愈发动人心魄。值此生死之际,陈沧也不免为之目眩,一时间忘却了自己的安危。
“敢问阁下有何贵干?”
他问道,随即发觉那禁锢着他的无形束缚已经撤去了。
对方没有答话,而是反问道:“这把剑的主人呢?”
陈沧心中念头急转,最终还是答道:“我不知他何时回来。”
黑衣人点了点头,看不出是喜是怒。陈沧迟疑道:“这位仙师,莫非是关先生的旧识?”
“我看着像仙师吗?”对方一挑眉,“关先生又是什么鬼东西?”
陈沧:“……”
那阵无形无质,压得他难以喘息的威势不知不觉消散了,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猜想来客或许不是像之前那个狐狸那样来要他命的。
但是,对方八成也是妖族,与星仪究竟有什么关系也未可知。陈沧斟酌道:“关先生是我临琅国中供奉的星仪上师,这柄剑正是他所留。”
黑衣人一手横握剑鞘,闻言手上掂了掂,将剑随手放回了案上。他环顾四周,带着意兴阑珊之色,最终目光在陈沧身上停留片刻,说道:“打扰了,告辞。”
“阁下……”
陈沧都不知道自己怎就脱口而出了,见对方疑问地看过来,他也把心一横,说道:“阁下既然到此,临琅也不应怠慢,不如就由孤……由我代为招待?”
黑衣人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胆子还挺大啊,谁说我跟他认识了?”
陈沧正色道:“关先生襄助临琅多年,还未有幸见过他的友人。他于临琅有大恩,阁下若是与他有缘,也该是临琅的贵客才是。”
不知这段话里是哪句说中了对方在意之处,黑衣人顿了一顿,说道:“也罢。”
不见他什么动作,远处一把座椅就悄无声息地滑到近前,他也不计较座上锦缎凌乱,随意一坐,不客气道:“别叫人进来,免得麻烦。有没有茶?”
看他发号施令的气派,倒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陈沧贵为国主,却也识时务,深知不要去拿小命去跟这种妖族摆架子,闻言便亲手取来炉具、茶器。
他将那只小铜炉摆出来,还在想着怎么点火时,黑衣人伸手一指,一团毛茸茸的火焰便悬在炉上,凭空烧了起来。
陈沧还是太子时,常要烹茶待客,文人以此为风雅,他也从善如流,习得一手好技艺,足以应付场面。
但说到底,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乐趣。即位后终日忙碌,他已很久没有亲手做这些。
黑衣人点了个火后,便不再说话,坐在一旁兀自出神。对于陈沧略显生疏的动作,他也很有耐心,并没有出声催促。
炉中水腾腾向沸,火光摇曳,国君与陌生的妖族在寝殿书案边等水沏茶,此情此景,让人仿佛身在梦中。
陈沧望着铜炉雕镂花叶之中透出的微光,万籁俱寂,那股温热的水气在秋夜中扑散开来,令他感到一种怪异的安宁。
等到他将茶盏为客人奉上时,心中已经平静下来。黑衣人接过茶,浅啜一口,虽然没说什么,但撇了撇嘴,显然不怎么满意。陈沧看在眼中,心中盘算要如何措辞。
“怎么欲言又止的。”黑衣人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陈沧道:“星仪仙师虽在临琅盘桓,我却只是凡人,对修士的规矩知之甚少,唯恐冒犯阁下,难免谨慎。”
黑衣人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见面时没把你怎样,现在自然也不会怎么样。”
“临琅这些年来,也偶与修士与妖族打过些交道……”
说到妖族时,陈沧不动声色观察对方神情,没见到异样,想来这话不算越矩,“世外之人,秉性各有不同,却都不像阁下这般平易近人。”
黑衣人莫名其妙地被他给逗乐了,那出尘脱俗的面容陡然鲜活起来,让陈沧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原来我脾气这么好啊。”他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陈沧:“……”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脸上微微现出窘色,不过大半倒是故意为之。
说对方平易近人,或有逢迎的嫌疑,但他看得出来,这妖族确实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大概正因为他是个凡人。与以前见过那些摆明就是要欺负人的修士相比,他这样自持身份,简直能称得上美德了。
正如他所想,见他讷讷难言,黑衣人把笑容一收,说道:“不用这么瞻前顾后,我留下来,就是想听听你要讲什么。”
陈沧尽量让自己的神情自然些,问道:“阁下,可否知道星仪上师近况如何?”
黑衣人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不可思议道:“你倒来问我?”
陈沧对此也有预料,委婉道:“自星仪上师暂离临琅后,国中就再没收到他的片言只语。虽然他也交代过,此行归期不定,但我等毕竟是凡人,无从打听他行踪,这样音讯全无,真是教人担忧……难得遇到仙师的友人,纵然冒昧,也实在忍不住问上一句。”
“哦。”黑衣人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不顾自己安危,也要留客的缘故?就想问问他好不好?”
他像是第一次正眼审视面前的人,刹那间,陈沧仿佛看到了金与赤色的光辉在他双眸中流动。
刚被那状似漆黑狐狸的妖族用这样的方式偷袭了一次,他差点以为又要栽在这种地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夺路而逃的冲动。
幸好,并没有什么怪事发生,他的神智还是一样的清醒。当他定神看去,对方的眼睛仍然是幽深的黑色,方才那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他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看穿了他掩藏的真正念头,一时间心如擂鼓。
不过,拜这副衰弱的身体所赐,他的心其实擂不起鼓,也就是重重地跳了那么几下而已。
他作出苦笑的神情,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应答:“我哪里是真将生死置于度外,无非是见阁下雅量宽宏,贸然一试。若是阁下真为此怪罪于我,要取我性命,我也不知该不该后悔。”卂渎妏敩
对方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又将目光移向了桌案上的剑。
不再被那慑人的视线盯着,陈沧多少松了口气,得以把他平静的神态维持下去。
说来可笑,他贵为国君,一言可决他人生死,平日都是旁人要小心翼翼猜度他的心意。而今,他的身份在对方面前不值一提,反倒是他要谨言慎行,指望这番交谈别落得个血流五步的结局。
那权柄的分量,自他得登大位后,便一日日累积至今,让他逐渐学会了如何承载其重。在这时刻,他忽然在心中自问:他对于“星仪上师”那深藏心底的疑虑,是否也是在这重量中无声地酝酿而出?
黑衣人并不知道他心中翻腾的想法,半晌,他终于开口道:“自他离开,过了多久?”
陈沧:“有两百又十余日。”
“那他在你们这里,又待了多久?”黑衣人又问。
陈沧已感觉有些不妙,还是答道:“已近十年了。”
黑衣人道:“所以,我怎么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去了?”
陈沧:“……”
这几句话里的意思,还得转一下念头才能明白,他小心地问:“莫非阁下与他也许久未见了?”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说:“他用不着你担心,谁死了他都不会死。你认识他也不短了吧,还不知道他的能耐?”
陈沧心下紧张,却更加谨慎,作出凡人那种对修士之事一知半解的语气:“星仪上师自然是妙法通玄,我临琅能有今日,都是蒙他厚恩。我听闻仙家之中,是名门大派独占鳌头,但想来散修里也有星仪上师这般韬光养晦、深藏若虚之辈。”
“散修……”
黑衣人轻嗤一声,“他这样的散修也确实是独一份了。”
陈沧还等着他说出些别的,没想到也没了下文。他决定再直接些:“那阁下光临敝地,便是为了寻星仪上师么?虽然不知星仪上师去了何处,但若是有其余能帮得上阁下的地方,我等也必不推辞。”
“你问我为何而来?”
黑衣人的神情又冷了下来。还不等陈沧说什么,他就指着桌案上那把剑道:“你可知他为何把佩剑留下?”
陈沧感到这话题十分危险,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临琅国中暗藏危机,以往我等也遇到过修士与妖族袭击,星仪上师临走之前,令我好生供奉这柄剑,或能在危急关头得用。”
“你这话不尽不实。”
黑衣人哼了一声,“他是不会说出‘好生供奉’这种话的,多半是把剑一放就不管了罢。”
陈沧:“……”
无可否认,确实是这么回事,显然他这番逢迎没用对地方。
黑衣人又问:“那你用过这把剑没有?”
“这是星仪上师的佩剑,我怎敢轻动。”陈沧道,“只是在今夜,阁下到来之前,有一妖族来袭,殿中防护阵法险未奏效,最后是这柄剑出手,才救得我一命。可惜我肉眼凡胎,并未将那情形看得清楚。”
“就是这么回事。”
黑衣人起身,重又将那柄剑拿起,低头望着它,“我感到此剑出鞘,故而前来。”
陈沧不好失礼,立即跟着站起,结果起得急了,头上就是一晕,连忙扶着桌案边缘才没跌倒。
对方这话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应,才能让他远远感觉到有把剑出鞘了片刻?
他来不及细想这其中还有什么深意,就见黑衣人一手握住剑柄,缓缓将其抽出几寸。
仿佛流阳融金,将那璀璨光彩都凝聚到了剑锋之中,一瞬间陈沧像是被烈日灼伤,眼前发黑,结结实实地跌回了椅子里。
那阵眩目之感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视野重又渐渐清晰,但见出鞘半边的剑刃呈暗金色,固然端严华贵,却并没有始终闪着那令人畏惧的华光。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刚才刺伤他的,只是这股透体而出的剑意。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师兄说过更新,第 202 章 霜天晓(二)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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