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脱口而出这一句,随即停住话头,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抬眼对上长明关切的视线,解释道:“前辈这样一说,忽觉此前听到的临琅旧事,许多都有迹可循了。”
长明了然:“是那个翟将军的回忆?”
“后来在北地,我又听到些他的述说。”
如今又再提起,那大雨滂沱下琼城旋转的屋宇,长街上白马踏过桂花,一幕幕只存于心境中,却越过六百年的岁月衰朽,仍旧分外清晰。谢真说道:“星仪为临琅练就的禁军,使兵士们的神魂连为一体,想必他就是以此作为尝试。”
他与长明讲起两人分别后的见闻时,大略说过这些,长明闻言会意道:“霜天之乱起始时,这支禁军也就成了最初的魔兵。”
谢真点头,许多曾经令他困惑,又或是不解其意之处,如今渐渐连成一线。“星仪在心境中与我交手时,显化那轮漆黑蚀日,像是一枚巨大眼珠,当中又裹着无数细小眼珠;翟将军的心境在摇撼不稳时,也像是四下里藏着许多眼睛。”
想起那诡异的景象,连他也忍不住有点毛骨悚然:“现在想来,那是不是天魔将众多神魂吞没其中的象征?我在渊山中复苏时,也好像在许多人的识忆之中穿梭,直到最后,才返回自身。”
“那你还算走运。”陵空道,“要是一时不慎,经不起诱惑而迷失,最好的下场也就是融化其中。”
谢真颇有些不解,回想片刻,确信自己没记错,才道:“在那里,我并没受到什么幻觉引诱,甚至见都没见过。”
陵空卡壳了一下,说道:“兴许是你本心坚定。”
谢真隐约感觉这里面没那么简单,但瞧陵空的神色,不像是要为他释疑的样子。他换了个话头:“如今我也负有天魔的印记,前辈能从中对天魔有些推测吗?”
“当年仙门与王庭都见过天魔,却不知道天魔是怎么来的。”陵空无谓地甩了甩手,“而你现在也只是借用些许天魔之力,隔着十万八千里,我能看出什么?”
随即他神色一正,告诫道:“我不清楚两个真灵碰到一起会如何,当年在繁岭,我没觉出异样,霜天时面对天魔,我却感到一股不祥的牵引,仿佛昭示着我若与天魔直面,会激起更多的麻烦。长明你上次冒险去渊山也就罢了,以后切记遇到天魔时要谨慎。”
长明:“知道。”
陵空看向谢真:“我要稍作休养几日,等你们动身去临琅,就带着你的剑来。”
谢真自然称是。陵空又转回长明:“附身剑上太过无聊,我列个单子给你,做个凭依的物件。”
几人皆是心知肚明,陵空不一定还能存世多久,面对这要求,长明一反之前处处抬杠的态度,认真记下。
因其本身仍是附于剑中,只是分出神识来运转凭依的偶人,陵空又再解释一番所用的阵法等等。不仅长明颇有所得,旁边的谢真也从中学了不少,所谓一通百通,在操纵阿花时正可作参考。
陵空似乎很懒得给人讲课,说着说着就不耐烦起来,勉强压着脾气说完了。赶人之前,他忽然问了一句:“琴台修了没?”
谢真:“……”
长明:“已有了些筹划,只待动工。”
谢真心想我都不知道你有什么筹划……回去还是劝一劝,至少别在这多事之秋费人费力了。陵空道:“不错。琴台的方位也与王庭的阵法相合,但历代改来改去,改得乱七八糟,你修的时候留意些,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长明道:“我读过你那一代琴台重修的阵法留图,看起来实在不像适宜居住。这是记载有误,还是你确实未曾启用?”
“我又没有王后,当然没人住。”陵空随口道,“那么大个楼阁,总不好白放着,我就拿来堆阵法了。”
长明这次顿了顿,才说:“你虽说过映照真灵的凤凰不需后裔,但琴台却是在你之前更早的先王修筑。王庭历史上,常常也有王后的记载,这些究竟真相为何?”
他罕见地有些迟疑。陵空这回一眼看穿了他,大笑道:“你担心凤凰真灵的映照会使你断情绝欲?要真是这样,你还不想要了是吗?”
长明:“是啊。”
陵空:“……”
谢真尽量板住表情,打算一旦陵空转过头来调笑,就装作没听见。但见陵空只是啧了一声,有些意兴阑珊地说:“你且放心吧,真灵与那些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往的王后,都确是历代先王的道侣……唉,我就知道凤凰里都是些烦人的情种。”
“你说得仿佛你不是凤凰一样。”长明忍不住道。
“我自然不同。”陵空道,“我前面那位先代实在很不像话,情魔缠身,不但荒废实务,还把自己耗死了,给我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因而我得到映照时,便由真灵将此种心绪摒弃,即可不生情念,免得麻烦。”
“……”
看到面露惊愕的两人,他疑道:“有什么奇怪?都走上修行之路了,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吧?”
谢真说了句公道话:“无意寻求道侣者众多,但干脆从源头斥离情念,以往是没听过这般做法。”
“又不是什么要紧事。”陵空无聊道,“世上妙趣林林总总,可追求之事数不胜数,我活了这些年,也没因为这个就觉得少了什么乐子。”
谢真总觉得这话有点像歪理,但陵空自己不以为意,旁人也无权置喙。及至陵空把他们赶出禁地,两人穿过林间回去时,方才听到那许多的秘闻又翻腾上来,叫他无暇去想这些细枝末节了。
长明说道:“陵空还是有许多事没有揭示。看来不去临琅,也无法从他那里听到更多。”
“若不是要应对天魔,前辈想必也不愿诉之于口。”
谢真有些唏嘘,“这般伤心往事,只怕提一提都难过。”
“伤心往事?”长明一挑眉毛,似乎并不认同。
“我知道陵空前辈曾是傲气盖世的人物。”谢真叹道,“但心性坚定,不见得就不会伤怀啊。”
“我说的倒不是这个。”
长明顿了顿,见谢真好奇地看过来,想想才道:“要是有得选,陵空大概也不愿见到霜天之乱降临,可对星仪打造天魔这一创举,他是颇为赞赏的。”
谢真本想说“怎么可能”,但回想起陵空为他们解释真灵与天魔时的情景,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竟说不出口。
以常理推之,星仪是造成那灾难的罪魁祸首,又可说是辜负了好友的信赖,无论陵空如何憎恨他,似乎都理所应当;况且,陵空也在抵挡天魔中竭尽全力,及至身殒,现在变成这残留人世的可悲情形,也都是拜他所赐,
可是,谈论起那超脱此世、追索恒常的宏愿时,陵空那惯常嘲弄的语气下,藏着的并非鄙薄,也不是痛恨。或许他的真心,已在不经意间流露而出——那望向远空的视线中,仍带着激扬的神采。
“说到底,我还是无法领会他们这种念头。”
谢真回头望去,充当禁地门扉的两棵白树已经远远没入雾气,看不分明了,“但这世上难以理解的东西太多,也不差这一件了。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为我所能为。”长明道,“你当初也是这样教导我的。”
“说教导未免有点夸张吧……”谢真久违地尴尬起来,“再说,你本就十分务实,用不着谁来教。”
长明:“我可不是乱说的。虽然写不进什么箴言,几句话我总还记得,要我说给你听么?‘只须想此时此刻——’”
谢真:“……停,对不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说完,他也忍俊不禁,那因往事沉积的阴霾似乎都被驱散开来。
薄暮时分,他们并肩而行,风中晚春的料峭已尽消去。暖意柔融,暗香拂动,此处的幽静如此安宁,令人想要长久地沉醉其中。至于这片树海、这深泉林庭中曾有过何种唏嘘旧事,在漫漫岁月之后,也仅有只言片语可供追溯了。
然后有些痕迹还是留了下来。那些银白如雪的枝叶轮廓,在天色渐暗时愈加清楚地浮现,仿佛碑刻上历经风霜而磨损的笔触,正映着尚未照向此地的月光。
“不知怎么地,”谢真说,“好像记起来我说过这话了……但说得也不太对。”
他停下脚步,继续道:“明日要修行,要查阅延国有没有送来传讯,之后我们得去临琅,或许也要去渊山,探寻天魔,应对星仪——此时此刻,固然知道将来有这些打算,那却算不上真的‘此时此刻’。”
长明转头看过来,眼中透出笑意。他问:“那此时此刻,你又在想些什么?”
“想着此时此刻。”谢真说,“实在是很好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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