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他捉住趴在地上的白狐手臂,想把他先从狼爪子下面给拽出来。
“……”巨狼默默抬起前爪,把狐狸松开了。
谢真把白狐翻了个面,看他气息平稳,伤处非但不再流血,似乎还愈合了一些。
他不禁疑惑,难道在他吸取灵气期间,有谁给狐狸治疗过?
白狐性命还在,但谢真可没忘记他当时被黑狼毫不留情地吸了一口,神魂有没有事就不一定了。
他去探对方脉息,耳边忽听到一句:“他无甚大碍。”
声如击磬,又带着丝丝余震,一室之内尽是回音振鸣。短短几个字里,仿佛有许多人争相出声,犹如涟漪相叠,一股脑地钻进听者耳中。
谢真转头看向巨狼,兴许为了说话方便,这只先祖之灵的化身舒展俯伏的身躯,将头颅低下,轻轻靠在前爪上。
它目光深邃,显然有着与人无异的灵智,一举一动且兼具猛兽自如的优雅。
“王庭的使者,你是为何而来?”
巨狼依旧用那种余音阵阵的声调说话,“也是同数年前一般,为繁岭带来裁决么?”
谢真一怔,没有反驳他被误认为王庭使者这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认错了。他想了想,答道:“也许你不信,我是被这只狐狸骗进来的。”
巨狼:“……”
它蓬松的脑袋偏了一偏,看着就压根不信这话。
“方才我若不敌,下场想必就是做你背上那兄弟的盘中餐。”
谢真瞥了一眼狐狸,抬头重新与巨狼对视:“繁岭的先祖之灵,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巨狼,或是说先祖之灵,闻言并没立即开口。
它双眸幽幽,审视片刻,才道:“我等本不愿与王庭使者多言,但却使我等解脱桎梏。如此,你有何疑问,凡不涉机密,我等也将作答。”
这么实诚的吗,谢真心道,不愧是繁岭的祖灵。
他不会对祖灵的话照单全收,只是也确想知道对方会怎么说。而这个“我等”的自称,听起来似乎很有一些门道。
“我自然想知道这一切来龙去脉。”他说,“首先就是,祖灵有难,繁岭主将是否知晓?”
“多半是知道的。”巨狼说。
谢真奇道:“多半是什么意思?”
巨狼道:“先代主将与王庭一战过后,我等身遭重创,非但如此,数代主将在我等身上埋下的恶果,终于化为顽疾。你也亲眼见到,从我等背后长出的另一只狼首,并无清醒神志,且饥饿不堪。为压制他的凶性,凤凰将我等封锁在山祠中沉睡,以期渐渐消磨戾气。若不是你闯入殿中,或许还要许多年方才能复原。”
原来这也是长明的手笔,谢真心道。镇压繁岭部的祖灵,单听起来是很不得了,可是和长明这些年来的事迹相比,也算不上是惊人之举。
“如今的主将,是在此事之后才返回十二荒接任。”巨狼继续道,“我等只能隐约感知他归来,却不知道他对这些了解多少。不过,想必王庭早已与他解释过。”
谢真点头,又问:“先代主将埋下的恶果,又是什么?”
巨狼徐徐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睛。谢真心说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有长进,如今都能从一张狼脸上看出惆怅来。
它依旧用那种嘈杂的声音,将其中来由缓缓道来。
谢真觉得他一对耳朵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也许立刻就从他脑袋上飞走了,谁爱听谁听去吧,可不要在这里受此折磨。
硬着头皮听下来,这话中内容,又让他不禁称奇。
繁岭祖灵,原本是蛮荒山林间的天生之灵,早在繁岭归入王庭前,就已在这片土地上徘徊。
起先,它无形无质,无所归依,直到遇见灰狼卓延一族。在那遥远岁月中,北地山林中人迹罕至,却是妖魔盘踞,又有许多异兽横行,远比如今更为险恶。卓延氏自草原迁徙而来,在林中定居,用了多年才在此安身立命,最终成为一方主宰。
现如今,已无人知道这些狼妖是如何发现原初的祖灵,又是如何将它收归己有的。天生之灵无我无识,卓延氏自千年之前,代代族长死后都将魂魄投入其中,终于铸起属于他们自己的神灵。
卓延氏寄身的族地,正是如今十二荒的前身。那些围绕山祠而建的种种阵法皆是后人手笔,原本先祖之灵承载的唯一祈愿,只是庇佑这片山林。
就如繁岭族人如今依旧会念祷那般:邪崇莫侵,灾殃莫近。
祈求大雨不会化为洪流,山火不会烧尽家园,凛冬朔风不会夺去幼子的性命。祖灵笼罩下的山林虽非乐土,也足以令族民在其中得到些许安稳。
听到这里,谢真不由得问道:“莫非这就是你一直自称‘我等’的缘故……先祖之灵,就是代代主将魂魄的聚合?刚刚我见到那些幻影,难道不只是形似,真的就是卓延氏的先祖们?”
若是如此,这种仿佛无数声音一起说话的诡异,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等死后,并非作为逝者永存于此。”
巨狼答道,“融入祖灵后,便不再有自身;生前是谁,也不会将我等区分开来。”
也即是说,尽管每一代先祖的魂魄没有归于天地消散,可是在化入祖灵后,同样也不再有自己的意志。依常理来想,这样也的确算是从此消逝了。
开荒拓土时不可或缺的祖灵庇佑,随着此地妖族逐渐发展壮大,反而变得棘手起来。
究其根源,乃是因为先民与山林中妖□□战连绵,使得祖灵也为那源源不断的杀戮浸染,逐渐化出凶性的一面。渴求血肉的祖灵固然强横,但当部族趋于稳定,却没有那么多祭品来满足它的胃口。
繁岭早年的生祭便是由此而来。上古之时,繁岭妖族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在山岭间与天争命,总是我进一分,你退一寸,部族若要发展壮大,就免不了掠夺他人生机。
但这残暴行径有违天和,即使中原仙门一时间鞭长莫及,待他们成了气候,迟早会与此地妖族有一场血战。
就在此时,深泉林庭的凤凰先祖造访了山林。由此卓延一族才知道,祖灵所需的供养,也与灵气的盈昃涌落相关。凤凰以其神通抚平祖灵的凶性,令其守护山林的平和一面重归主导。王庭主持的慧泉地脉,则能以其中蓄起的灵气,细水长流地维持祖灵安稳。
原来繁岭当年与王庭立约,背后还有这种缘由……听到这里,谢真恍然。
卓延氏并不愿轻易屈居人下,但凤凰可不是来和他们讲道理的,最终他们还是领授玉印,成为“繁岭”一部。
多年相安无事下来,繁岭虽然仍保持着好斗的风气,多数部众却已习惯了王庭治下的平和。那些不安与此的,有些是难抑猛兽天性,有些则是怀念上古时的传统——其中就有尊奉祖灵的卓延氏。
或许是祖灵中的凶念只是被压制,却从未消失的缘故,卓延氏恢复旧制的念头也不曾断绝。霜天之乱后,慧泉逆置,地脉灵气陷入凝滞,更给了他们一个理由。
或许在久远岁月中,双方各得其所,对于深泉林庭,卓延氏也曾有过真正的忠诚。然而时移世易,当王庭难以慑服三部,一度坚牢的盟约也不免名存实亡。
至此,谢真终于明白了先代主将叛乱的根源。不止先代,也许更早之前,他们就已有过谋划。
让他们没有立即动手的诸多顾虑,随着王庭式微,三部各怀鬼胎,也逐渐不再紧要。终于在萨尔赫这一代,王庭理当最为衰弱之时,他们认为时机已至。
若不是遇到了长明,想来他已得偿所愿。
谢真沉吟片刻,还是有些不解:“祖灵说是要靠生祭或灵气维持,但慧泉已经逆置有六百年之久,祖灵依然如常。缺乏供养,也能坚持得这样长远吗?”
“十二荒中有古时建起的阵法,在其运转下,灵气供养不足时祖灵只会渐渐沉眠,而非重拾凶性。”巨狼道,“繁岭妖族在此生存多年,这片山林已不是往昔的绝地。因而,如此程度的庇护,也尽够了。”
“原来如此。”谢真连上了前因后果,“是萨尔赫主将改动了阵法,将祖灵唤醒用于杀伐,才令那凶性一面的狼首现身……”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
太熟悉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这与雀蛇的一体双魂,善恶两面相互压制,何其相似?
本为同根同源,最后却是恶念一方占据上风。他记得雀蛇一族在获得这份天赋之前生计艰难,分裂出来的阴魄却令他们力压一部,统领昭云数代之久。
“萨尔赫主将是从哪里得到了改动阵法的法门?”谢真问,心中隐有所感,仿佛困扰他们多时的迷雾即将揭开一角。
巨狼抖了抖毛:“是他改的。”
它爪子一动,指着的方向,赫然是还晕着的任先生。
谢真:“……”
他看向任先生软趴趴的白耳朵,一时无言。
虽然多少猜到白狐在萨尔赫反叛时担当的角色颇为重要,可要说他本事大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巨狼又道:“繁岭懂阵法的本就不多,改是他改的,但他也是按照部中存留的古籍,照虎画猫。”
“照虎画猫?”谢真下意识重复道。
祖灵:“他仿出来的阵法并不如记载中的效果,不就是照虎画猫?”
谢真:“……”你们繁岭妖遣词造句的风格真是一脉相承。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那这份典籍,想必也是繁岭秘藏,等闲族人不得而知了?”
在王庭时,他遍览沉鱼塔中藏书,知道当中并无与分魂相关的记述,因而才有此问。倘若这法门当真是繁岭秘籍,那对雀蛇修炼法门知之甚详的星仪,说不定是和繁岭有所关联。
祖灵道:“秘藏说不上,我等繁岭族人,早年少有谁研习阵法一道,自然也用不到这些。”
也不意外……谢真又问:“那祖灵是否知道,霜天之乱前,曾有谁取阅过这份法门?”
这话问出口,他也感到不太靠谱,祖灵这个半梦半醒的样子,要让它记住六百年前有谁来借过书,也太难为人家了。
巨狼却歪头道:“霜天之乱前?那个时候,这个阵法才刚建成。”
谢真疑惑:“不是说这个阵法是古时建立吗?”
“霜天之乱难道不是古时?”巨狼莫名其妙道。
谢真:“……是我想岔了。”
他近来和六百年前的人与事接触太多,又两度在幻境中造访临琅,几乎觉得那就在昨日。
再者,祖灵提到深泉林庭的凤凰先祖与之立约,他便以为十二荒的阵法也是源自那时,却没想到,虽然也算是古时,但却比他想象得要近得多。
巨狼也摇了摇头:“十二荒中的阵法,有些是来自上古,伴随祖灵而生,就如生祭时的迷障幻阵;有些是凤凰立约时布下,像是慧泉地脉;而调节灵气供养,后来又被萨尔赫修改的那一部分,才是来自六百年前。小白狐参照的典籍,便是六百年前留下的记载。”
谢真诧异道:“你是说,那阵法在建立时,就已经有了如何将它改动,激发祖灵凶性,以作为杀阵的方法?”
“是。”巨狼说,“至于有无外人借阅,在我等的记忆中,从未有此事。”
谢真无声叹了口气,刚以为这线索又断了,忽又想起一事:“那六百年前,这一部分阵法是全由繁岭先人建立,还是也参照了别家秘籍?”
想想繁岭妖一向不擅此道,万一这阵法另有来历,或可追溯其源头。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巨狼也明白过来,“我等确实受过指点,但也不能算别家外人。当年,陵空殿下对繁岭祖灵的来历极有兴趣,为此数度造访,一待就是许久。”
它语带缥缈,仿佛又见到了那已然逝去的景象:“彼时王庭赫赫扬扬,陵空殿下王驾亲临,四时繁花竞相争艳,春风也愿为他驻足……山林上下,凡是走得开身的族人都要兼程赶回,待到殿下开门见客的时日,等着与他较量的,能从十二荒一直排到山谷外头,就盼望能被他指点几手、揍个两下。”
谢真:“……”
“……及至霜天之乱初始,他遣人送来秘籍,指点繁岭族人建立了阵法。”巨狼说回正题,”繁岭在霜天之乱后的安稳,多受此庇荫,无论先王陵空当年所图为何,我们都承他这一份情。”
承情是承情,好像也没耽误你们反叛啊,谢真心道。
这个阵法原来是在陵空指点下建立的——听到这里,他不免有一种出乎意料,又不那么意外的感觉。
繁岭这里由于祖灵缘故,一旦慧泉有变,出的乱子必然比其余两部更大。陵空想必在霜天之乱时已有准备,才为繁岭建立阵法,以便在慧泉逆置后,也让他们能稳住十二荒的形势。
听了这么多陵空的轶事,纵使知道他平日里或许随心所欲、目下无人,但他所做种种,在生死存亡时刻,却无愧于深泉林庭之王的担当。
他唏嘘之际,巨狼又道:“但唤起祖灵凶性的法门,并非记载于陵空殿下送来的这份秘籍中,而是来自十二荒中留存的抄本。当年凤凰与同行者驻留繁岭时,留下诸多手稿,小白狐从中两相参照,方且找到了改造阵法的要义。”
谢真警觉道:“同行者?是谁?”
巨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对方怎么忽然严肃。
它回想片刻,说道:“我等不知他名号,不过,那并非妖族,而是一个剑修。”
原来又是你啊!谢真差一点脱口而出。
他想到白沙汀所见的镜中残影,陵空与剑修友人在洞府中切磋阵法,那时二人彼此尚且无所避忌,其乐融融;想到七绝井中,陵空在地脉上建造后又亲手毁去、最终还是用来容纳慧泉封印的那座地宫,在它之上,是藏有临琅禁军神魂之秘的石棺;又想到那嘴里不知道哪一句是实话,提到陵空时却不愿多谈的星仪……冰天雪地中那一壶浊酒,一枝岁杪,又是为谁而祭?
如今想来,陵空与星仪确有过志同道合的岁月,他们曾在白沙汀洞府中研习阵法,也曾前来繁岭探访祖灵——说不定在这时,隐忧就已埋下。
从两人日后为人所知的事迹来看,星仪或许就是从祖灵这里得到了操纵神魂的启发。
倘若雀蛇牧氏一族的天赋是星仪的手笔,那时他与王庭应当尚且往来密切。即使那时分魂的隐患还不明显,没有陵空的首肯,此事想必也无法做成。
及至星仪初到临琅,按照白沙汀洞府阵灵小李的说法,陵空似乎也没有立即发觉异常。翟歆被封入棺中时,星仪在临琅禁军上尝试的法门已经施行多年,而七绝井下那被烧毁的地宫,不知是否昭示着二人业已决裂。
以后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是从六百年后看那段历史,他们一个与霜天之乱脱不开关系,另一个则为阻止灾祸,绝命于王庭。
若非机缘巧合知晓这些秘闻,谁又会知道,在史书中毫不相干的两人,曾有这样的过往?
谢真定一定神,将这念头暂且压下。迎着巨狼不明所以的目光,他问道:“对那个剑修,还有其他记载么?”
“我等不知他名号,连相貌也模模糊糊,记不大清。”
巨狼歪头道,“现在想来,似乎陵空殿下有意为他遮掩。毕竟那时王庭与仙门剑拔弩张,不愿让人知道真身也不奇怪。”
谢真又再问了几句,可惜祖灵对星仪已经没什么印象,他只好回到眼下的官司:“这么说来,对这祖灵异变,狄珂主将也是知情的了?”
“纵是知道,他也无法处置,只能看守着当代凤凰设下的封锁,等待祖灵恢复。”
巨狼答道,“对付异变,先是要以强硬手段压制祖灵,之后又要以术法拔除其中滞塞灵气——这是个水磨功夫,要花上许多年。如你这般操纵灵气,一口气解决的精深手法,我也从未见过。”
术法稀里糊涂的剑修不禁有些心虚。他能从祖灵身上吸取灵气,是他的蝉花血脉在自行觅食,和他自己的修行可没什么关系。
误打误撞之间,应该还算是做了件好事。只是以后千万要更加谨慎,不要害了不相干的人才好。
“至于我等本该在沉睡中,为何会被唤醒……”
巨狼露出一个利齿森森的笑容,“你还是问问这一位吧。”
它用爪尖按在白狐胸口,随即移开。任先生重重喘息几声,猛地咳嗽着醒转过来。
谢真想起他刚醒时巨狼就是这么按着狐狸,心道他可能有点误会。那或许不是玩弄猎物,而是种保护的姿态也说不定。
白狐挣扎着起身,首先便四下寻找,看到他先前握在手中那血迹斑斑的兽牙掉在一旁,连忙扑过去抓住。
接着他好像想起了之前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看向火塘边的灰色巨狼,再看看按剑而立的谢真,神情难以置信。
“主将?”他喃喃道。
“若你说的是萨尔赫,我等并非是他。”巨狼平静地回答。
对祖灵那异样的声音,又或是“我等”的自称,白狐都没有显出诧异,只是梦游般地问道:“但是他就在你们之中,对吧?”
“不。”巨狼道,“他从不曾在,也不会在我等之间。”
白狐凝视着对他的人形来说也是个庞然大物的巨狼,良久,才自嘲般地低声道:“……是么?”xündüxs.ċöm
谢真在一旁看着,不无惊讶地发现,白狐身为繁岭妖族,似乎并没有对他们的祖灵表现出什么敬畏。想到操纵祖灵的阵法就是由他一手改造,他的胆量也实在比外表看上去要大得多。
就在此时,石门忽地轧轧转动起来,又有一人走进了殿中。
巨狼似乎早就所觉,散漫地甩了甩头,趴在了前爪上。殿堂的另一端,厚重到几人合力也不一定推得开的正门正缓缓合拢,于火光中快步走近的那人,赫然正是狄珂。
这位繁岭主先是惊愕地看着巨狼,再看看谢真,最后望向白狐,对方则是黯然地避过了他的视线。
“先祖?”狄珂迟疑地对巨狼说。
巨狼威严地哼了一声,端起了刚才没有表现出来的长辈架子。
狄珂那张冷脸上难得浮出笑意:“先祖,您竟然恢复如常了?”
“是王庭使者的援手。”巨狼不太情愿地挪了挪身体,用爪尖点点谢真,“王庭使者是小白狐带来的,这里有什么事情,我等却是不清楚了。”
面对狄珂疑惑的目光,谢真并未取下蜃珠,只是心念一动,将幻象暂且撤下。
“阿花公子,真的是你。”
狄珂这才释然,扬了扬手中的布片,“牡丹将它拿来时,我真是吃了一惊。”
他拿着的正是谢真此前交给牡丹那张“书信”。谢真画的是他与狄珂在王庭交手时的往来刀式,当时若白狐并无他意,他就会从牡丹手中讨回这个暗记。如今他与白狐落进地裂,看来牡丹已经将信送到,狄珂便收到了这个提醒。
只是他来得这样快,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主将,我虽从王庭而来,但并非使者。”谢真思索着措辞,“我途径十二荒,无意叨扰主将,本来寒宵之后就该离去,至于为何会来到这里,也是阴差阳错……”
“是我将他骗进血祭地瓮的。”
白狐虚弱得只能勉强站立,此时低声道:“狄珂大人,此间之罪,我一力承担。”
狄珂面色微变:“任先生?”
“这不是为了萨尔赫主将复仇。”白狐有气无力地说,“我本想以地瓮困住他,以此交换,让王庭为我做一件事……一件按照常理,他们绝不会答应的事。”
他此前与谢真也是这样说的,只是他话中意思真真假假,至今还是难以辨明。
火塘中毕剥一声,照耀殿堂的火光跳亮了一瞬。白狐看了看巨狼,又转向狄珂:“萨尔赫主将当年剑指王庭,并不是没想过失败后的下场。倘若王庭胜了,他会以自身为血祭,压抑祖灵凶性。这不是像历代主将一般回归祖灵,他的神魂将如献上的祭品那样,被祖灵吞嚼,不得解脱。”
他张开手掌,托着那枚染血的兽牙,“这就是主将授予我的权柄,通行十二荒中阵法的令牌。透过令牌感应,我知道这些年来祖灵的无声蛰伏,不是因为彼此相安无事,而是被镇压在这十二荒里……我为主将改动阵法,重唤起祖灵杀伐一面来对付王庭,如今就是我们自食苦果之时。”
狄珂深深皱眉。白狐自顾自地继续道:“祖灵在十二荒中沉睡,我却不想让主将永世不得安宁。若是世上还有谁能斩断祖灵与他之间的联结,那就只有王庭了。”
“所以你想让长明把祖灵叫出来再劈一剑?”谢真诧异道。
他一时间忘了叫敬称,不过在场也无人注意。白狐沉默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成。只是凡有一点希望,我也不想坐视他受此折磨。”
谢真实在佩服对方的胆量,这貌不惊人的狐妖,谋划的都是些捅破天的主意——且不说威胁长明是否可行,光是朝自家祖灵下手的事情,就够他万劫不复的了。
“我原想将这位花妖引入祖灵血祭之中,到时长明殿下若想将他救出,便要斩断祖灵与祭品间的连锁。”
白狐显然已经抛开一切,丝毫不在意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没想到,本该沉睡的祖灵却被唤醒了。”
不知道是因为蝉花的特异,还是因为千秋铃,谢真心想。不过这件事似乎确实应在他身上。
“是你唤醒了祖灵,也是你让祖灵回归了原状。”
白狐望向谢真,忽地行一大礼,低声道:“你要怎样处置,我都绝无二话,但求你……让萨尔赫主将解脱!”
谢真吃了一惊:“且慢,祖灵不是已经复原了?而且方才祖灵也说,萨尔赫不在他们之中吧?”
“作为祭品,自然不算是在‘他们’之中了!”
白狐抬起头,谢真下意识看向祖灵,却见巨狼舔了舔爪子,淡然道:“并非如此,萨尔赫从未做过祭品。”
“我不相信。”白狐说。
谢真:“……”
神魂之事他一知半解,眼下两边各执一词,他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他在心中摇了摇千秋铃,想看看对方有没有提示,结果这坏脾气银铃根本不理他。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狄珂终于开口了:“任先生,当时与王庭那一战,大哥无法操纵失控的先祖,是长明殿下出手镇压。大哥也没有将自身作为血祭,而是死于对决中,之后先祖便被封锁在十二荒,以期缓缓消磨凶性……这些长明殿下与我解释的,我也曾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
白狐咬牙道:“可你怎么知道王庭没有骗我们?”
“自那以后,种种事情正如他所说。”狄珂沉声说,“先祖虽不能与我交谈,但山林渐趋平静,如果不是这次血祭阵法启动,先祖应当还在殿中沉睡才是。”
“先祖在沉睡我当然知道。”白狐冷冷地说,“可是萨尔赫主将的归处呢?先祖之灵的平息,究竟是被凤凰镇压,还是因为萨尔赫主将的血祭,不都是王庭的一面之词?”
“任先生。”狄珂面对白狐时很有耐心,但语调也不免苦涩:“王庭的话,先祖的话,你都听到了。到底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我只相信我听到的东西。”
白狐抓紧了那枚兽牙,“萨尔赫主将的这面令牌,将我与祖灵相接,只要握着它,我就能感到那呼唤着我的苦楚,我知道他正在受着折磨……就算王庭不承认,狄珂大人不承认,先祖也不承认,可是我知道!”
他话音中的凄楚与恨意如此真切,令狄珂也不由得转头望向祖灵。
巨狼平静如常,只有火塘中的光亮映在它的眼眸中。
“萨尔赫从不是祭品,我等无需欺骗你。”
巨狼道,“纵使你愿意这么相信,那又如何?自有十二荒以来,有多少神魂被祭献,哪个不是出自繁岭妖族的的手笔?卓延氏的血祭亦有先例,在与王庭立约前,一旦祭品不足以压制祖灵凶性,卓延氏便从自身开始祭献。既然萨尔赫想要恢复旧制,那他想必也做好了承担代价的决心。他当初也是这样告诉你的,不是么?”
“……”
狄珂面色凝重,白狐垂头不语,这座殿堂中荒蛮的过往,难以洗刷的血色,仿佛都化作这无边际的沉默,压在他们心头。
过了许久,白狐低声说:“你们……先祖,见过繁岭千年岁月,区区一个神魂,纵使是卓延氏主将,在你们眼里也算不上特别。可我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狐狸,我活得不久,看得不远,心里也装不下太多东西。我铸成大错,辜负了许多人,但为了主将,我还是……”
“够了!”
狄珂喝道,伸手握向他肩膀,却抓了个空。
白狐不知何时施展了幻术,火塘边纷乱的灵气如烟雾缭绕,狄珂又心情激荡,竟然没能看穿。
他抬头时,白狐的真身已在三步之外。他紧握的手中,那枚用作令牌的兽牙上现出一道极细的裂痕,在场诸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来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用来请求你的东西了。”
白狐深深望着谢真,“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在我捏破这块令牌,搅乱十二荒阵法之前,杀了我吧!”
“我只有一事不解。”
谢真知道旁边的狄珂随时都会拔刀,但他并不在意,说了下去:“倘若萨尔赫主将早有准备,心甘情愿作为血祭,那他为何还会呼唤你,想让你帮他解脱呢?”
白狐愣了片刻,才道:“可他正遭苦楚,流露出来也是常情……”
谢真并没说什么“你看人家祖灵都讲了根本没有这回事”,他知道白狐看似正常,其实在这件事上疯得厉害,绝对听不进去。
“这令牌是由萨尔赫主将交给你,他也知道你能透过它感应先祖。他若是从先祖那里发出呼唤,是确实会传到你的耳边。”
他瞥向白狐微微发抖的手,“既然如此,他的意思就是,不做什么血祭,不管什么繁岭了,只要让我解脱就好?在你心中,萨尔赫主将会这么做吗?”
“不会的,不……我不知道……”
白狐先是摇头,随后声音转为坚决,“我只知道那苦痛是真的,无论怎样,我都不能不管!”
“所以你相信的,就只有这令牌中的感应?”谢真道。
忽然间,他神色中掠过一丝笑意。不但是白狐与狄珂,连祖灵巨狼也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发觉了什么事。
“小蝉花啊。”
石碑的声音在谢真心中浮现,微弱如丝,带着悠然的神气:“怎么每次一醒就见你卷入麻烦?你哪是花妖,叫麻烦妖好了。”
谢真无奈答道:“前辈,有时候不是我找麻烦,而是麻烦找我。”
“哼,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石碑沉吟片刻,笃定地说:“你猜得大致差不多,只是有点小偏差……这还真是挺有意思。”
*
在余人注视下,幽光一闪,海山已无声出鞘。
狄珂不禁变色,刚想阻拦,却发现谢真指向的是地面。他手腕轻振,剑尖吐出一缕清光,在砖石上浅浅地刻出线条。
白狐也怔住了,不明所以地将视线投向地上。随着剑光的划线渐渐显出图案,他神情疑惑起来:“这个是……十二荒中的阵法?”
“也是拱卫先祖之灵的阵法中的一片。”
谢真重复了一遍他在耳边听到的话。
石碑前辈微弱但唠叨的声音正在他耳边回荡:“你会不会划线啊,明明没歪怎么就看着这么死板呢!收一点,不要那么凌厉!你又不是在砍人!……”
这不是阵法本身,只是示意,因而画起来简易。谢真也只想石碑前辈少骂几句,剑光如飞,很快便收拢结束。
“任先生应当识得吧。”
谢真以剑尖指向地上阵法的左半,“十二荒中妖族敬拜先祖,有时心有疑难,也常在祖灵前默问。祖灵不具卜筮之能,但这古阵能令人心思澄明,凝神专注,虽然效用不大,也算是有些助益。”
巨狼轻轻点头,意为确实如此。
顺着石碑前辈的提醒,谢真继续指向右半图案:“那块令牌中,用得就算不是这一副,也应是相似无几的‘镜式’。以萨尔赫主将分出的权柄,将持令牌者的心神映入其中,如此不需血脉,你也能操纵十二荒的阵法。”
狄珂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透出迷惑,显然没弄清楚谢真要说什么。白狐则后退一步,面色惨白。
石碑:“问问狐狸,这两处勾连起来,是什么效用?”
谢真:“似乎应该是‘观照’?”
石碑:“还不错嘛……不对,我又不是在问你!”
谢真大概能想象石碑前辈想看热闹的心情,不过让他去嘲讽失魂落魄的任先生,他还是说不出口。
顿了一顿,他只是平铺直叙地说道:“这两处阵法相连时,便有观照之意——烛照洞明,自观己身。”
“是什么意思?”狄珂疑惑道。
“持有令牌者心声过于强烈时,在‘观照’之中,或会感知到自身的欲求。”
谢真解释道,“任先生,你也许确实听到了呼声,感到了那份苦楚,但源头并不是萨尔赫主将,而是你自己。”
单就这点未必能做此推断,但既然有长明与祖灵两方的旁证,都说萨尔赫没有被献祭,那就只剩下这个理由了。
看到摇摇欲坠的白狐,谢真不禁想,或许他并不是一无所觉,只是刻意避开了这个答案。他的执念,已经不知不觉将他蚕食殆尽。
不是萨尔赫在呼唤他,而是他在呼唤逝去的主将;不是萨尔赫在遭受血祭的折磨,而是他无法承受这痛悔,咽不下别离之苦。
狄珂走向白狐身边,从失魂落魄的他手中取下那枚兽牙。
谢真也松了口气,回剑入鞘。他朝着狄珂一拱手,说道:“叨扰了,我还有事在身,告辞。”
狄珂忍不住道:“阿花公子……”
能叫繁岭主将踌躇的,想也知道是什么。谢真自己不打算追究,可他也不想瞒着长明,便道:“我当对王庭实情以告——但我会劝他别动手的。”
狄珂:“……”
他的眉毛快要拧到一块去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王庭正在悬赏找你吧?”
“主将要捉我去领赏么?”谢真笑道。
繁岭主将没有答话,两人在火光中对视片刻,狄珂放开了握刀的手。
殿中如弓弦紧绷的气息渐渐散去,谢真看着那两扇为他开启的殿门,忽然想起一事:“还得请主将为我指条道路,好叫我离开这迷障。”
“迷障?”狄珂一愣,“寒宵节已经过去数日了。”
谢真愕然,旋即想起斩断黑狼首后,吸取灵气的时候,他原以为只是过了片刻——难怪狄珂来的快,原来根本已经过了这么久!
他心中一沉,无暇多说,疾步掠出殿外。穿过回旋向上的幽暗石廊,外面是又一重宏伟的殿门,接着是寒气扑面而来。
夜风犹如纱幕飘拂,脚下台阶延伸向下,他发现自己正俯视着暮色中的十二荒。
谢真想起他在长明的记忆中惊鸿一瞥的画面,这是长明踏足过的地方,大概也是萨尔赫最后战斗过的地方。
没有寒宵节那日的喧闹,也没有鲜血与杀戮,只有零散的火堆光亮在屋舍前摇曳。山谷中的族地宁静安详,一如往常,仿佛即将沉入梦乡。
路上还有些许繁岭妖族在走动,此刻他们都抬起头,惊异地看着那个不知为什么会从山祠中走出来的花妖。
在几近满盈的一轮明月下,剑光直升天际,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
石殿中,狄珂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任先生,虽然你也叫我主将,但你心中的主将,想必自始至终都只有大哥一个。”
他抬手制止了对方要说的话:“这没什么。现在有人还记得大哥,也挺不错。”
“那是因为追随他的战士,都在那一战中死去了。”白狐喃喃地说,“只有我,连与凤凰交手的资格都没有,刚进战场就倒在余波下,最后,也只有我苟且偷生。”
狄珂伸手摩挲刀柄,神色似有犹豫。白狐平静道:“我既辜负您,也辜负繁岭,罪无可恕,再没什么要解释的。主将是给我一个痛快,还是把我交给王庭,但凭处置。”
火光下影子一晃,是狄珂拔出了那把窄刀。
白狐闭目待死,却只感到劲风掠过面前,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坠地声。
刀风割断了他发间的骨饰。那枚兽牙令牌已被除去,余下的骨玉如琉璃般晶莹,却远比琉璃坚固。摔落在地时,依旧柔润有光,不曾受到半点损伤。
“你走吧。”
狄珂收刀入鞘,转身说:“王庭问罪,我总有办法应付。”
白狐怅然道:“为什么?”
“我从不认同父亲与萨尔赫的谋划,因而才远走他乡。但我的兄弟姊妹死于王庭之手,这仇怨或许永远也无法洗刷。”狄珂道,“为了卓延氏,为了繁岭,我当了这个懦夫。”
他站在巨狼旁边,没有看背后的白狐,只是说:“走吧。离开繁岭,别被找到了。”
良久的寂静后,他听到白狐叹了口气。
“十二荒真的是很好的地方。”
白狐低声说,“我喜欢这里,喜欢教小孩子们念书,可是后来我教的学生,都再也没有你这么聪明的了。你是个好主将,你会让大家都过上平安的日子,我真想……我真想一辈子都那么躺在屋子前头晒太阳。”
狄珂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他忍不住回头,却看到那个身影委顿下来。
白狐伸手按着自己的咽喉,术法形成的血痕已经蔓延到了脸颊两侧。暖意从他身上飞快的流走,狄珂几乎以为自己抓着的是一块冰。
“对不住,那图雅塔兰……”
他嘴唇微动,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声音,但狄珂读出了那两个字。
巨狼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火塘中千年不变的烈焰倒映在它眼中,恍如无情,又似悲悯。
……
白狐刻下最后一笔,吹了吹小刀,举起手里的小玉牌端详。
字有点歪,不过笔画这么多,总的来说他已经挺满意了。
“任先生,又玩刀呢?”
两只灰色狼耳朵从旁边探了出来。顶着一头乱毛的少年爬过晒暖的门廊,盘腿坐在另一只蒲团上,老气横秋地说:“你的刀工还要练练,我来给你打磨吧。”
白狐不以为忤:“能看就行了嘛,弄那么漂亮干啥。”
“所以这是什么?”灰狼少年问。
“我的名字。”
白狐先把牌子放在一边,抓了把梳子给对方梳毛,“老是有人乱拔我在山坡上种的药草吃,我得把地圈上,再挂个牌子在那里。”
少年舒服地眯着眼睛,不一会儿就变回了本形。灰狼的毛发犹如刀锋般闪着冷光,但在过午暖洋洋的太阳下,也像是晒得融化一般,显得格外柔亮顺滑。
白狐使了个小术法,把夹杂的草叶吹走,顺便收集掉下来的毛,打算编条带子。
“可是,”灰狼甩了甩尾巴说,“你写的怎么不是任一啊?”
“那又不是大名,我以前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儿,没人管我们。”白狐说,“如今来了十二荒安家,这辈子也不打算去别的地方,给自己取个名字,以后就是繁岭的狐狸了。”
“任先生早就是我们繁岭的狐狸了嘛。”
灰狼伸头去看那块玉牌,念道:“任、飘、飘……”
突然,他尾巴被扯住,整只狼被往后拖走。他倒是想挣扎一下,又怕挠坏任先生的衣服,结果就这么被拽了出去。
一个身背双刀的高个青年站在门廊下。他的化形几乎毫无破绽,没有半点遗留的特征,但他看过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像是被猛兽的眼睛盯住了。
“那图雅塔兰,”他冷淡地说,“你胖了。”
还保持本形的灰狼少年大怒,跳起来就要咬他。青年随手解下连鞘的宽刀当棍子用,在空中荡了半圈,直接把它打飞了出去。
白狐:“……”
青年对白狐道:“任飘飘么?还不错。”
“不是飘飘!”
白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觉得这个名字以后恐怕很难被念对……不过他还是捡起玉牌,指着上面的字说:“是飘飖,任飘飖。”
“好吧。”青年说,“这中原名字挺怪的。”
“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萨尔赫的意思是风。”白狐清了清嗓子,“飘飖呢,有被风吹拂,随风摇动的意思。”
青年沉吟了一会,问道:“是说最近我把你撵得东奔西忙,折腾过头了吗?”
“什么……不是啊!”白狐差点没气死,“意思当然是我要追随你,遵你号令,为你效力,永远都……”
他忽然停住,愕然发现对方脸上露出一丝打趣的笑意,让那惯常冷漠的神情显得明亮起来。
白狐坐在门廊下,愣愣地仰头望着他。对方伸出手,拉着他站起,他膝盖上那把粘着毛的梳子掉在一边,不过谁也没去管。
年轻的灰狼用刀鞘轻撞他的手腕两次。日光向斜,刀鞘上繁岭的图纹熠熠生辉。
那一刻,任飘飖觉得自己敢为他去做任何事。虽然他是一只胆小的狐狸,他不知道这勇气会有多深、多久……但是他不会迟疑。
因为他追随的对象也是如此的坚定不移、无所畏惧,天底下一定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
“我知道了。”
萨尔赫说,揪了一下他的耳朵,没用力,“你要记得你的誓言。”
*
一道幽光从疏云间坠下,掠过积雪的松枝,轻轻落在少有人烟的荒崖上。
剑修以身御剑时疾若奔雷,但多数只用以腾挪飞掠,若想长途赶路,却是难上加难。纵是谢真如今不计灵气抛费,竭力而为,也要时不时停下来调息。
“才刚取回灵气,就这么不管不顾啊。”
石碑的声音懒洋洋道,“不过,我就是劝你,你也不会听。”
“前辈不必担心。”谢真道,“我如今灵气充盈,赶到渊山尚有余力。”
“谁担心你了?”石碑嗤笑,“再说,你的担心才是没道理。你又不曾落在那个星仪手里,就算长明与他在渊山见面,也吃不了什么亏,你着什么急。”
渊山……谢真默然片刻,只说:“我总是要去的。”
“累死你我可不管。”石碑没好气地说。
谢真莞尔,不再多言,独自走下盈满月光的雪坡。德音的村落远在前方,而无论是十二荒,还是繁岭的山林,都已被他抛在身后。
他想到萨尔赫,那没有同先辈一般融入祖灵,而是魂魄归于天地的主将,不知如今是否已经像他的赠名一般,化作了穿过山岭的风?
然而冬夜中唯有静穆。四下悄然,广阔的寂寥仿佛亘古不变,垂落在群山的夜幕下。
他侧耳听去,北风凛冽如常,风中既无低诉,也无叹息。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师兄说过更新,第 141 章 岭上云(十)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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