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淄赶到长安,须在辰时朝班上朝前进入宫城,加上天黑路难走,这便要起个大早。赵正一晚上没睡好,三更天便催马上路。赵硕送了马车,也送了车夫。但凉王府的车夫不一定情愿住在乡下,赵正也不是个喜欢勉强的人,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将车夫们都打发回去了。
今日赶车的是许庄头的傻儿子许聪,别看人傻乎乎的,但赶车技术确实不赖。赵正斜躺在铺了厚厚垫褥的车内,不觉得颠簸,只是这晃晃悠悠的总是想打瞌睡,可这车里说实话并不安逸,空间小,连腿都深不直,脑袋枕在车厢板上,一晃就能撞得头冒金星,太遭罪了。
赵正暗道下回说什么也不坐车了,他宁愿晚起一个半时辰,骑马上班。或许一身灰土,满面风尘,上朝难免有些失仪,但也好过这鸡都不叫的时辰就要起床挣命。此时春天还好说,冬天呢?
可一想,骑马其实也不是上策,天黑马跑不快,遇到沟沟坎坎的容易马失前蹄,耽误上朝事小,万一把自己摔回现代化了事情就大条了。而且冬天骑马,都不敢细想,想想就觉得浑身发冷。
赵正暗自叹了口气,左右都不方便,看来也只能去长安买处宅子,上朝前一日提前到,第二天不至于如此狼狈。
“侯爷……”坐在车辕上的许聪吃吃地笑着,递进来一个油纸包,“吃。”
赵正心说这什么时辰,哪有心思吃早饭,于是摆摆手,“你自己吃了便是。”
许聪嘿嘿嘿的笑:“阿父说,过了阿团,就能吃朝食了。侯爷不吃,聪儿也不许吃。”
赵正掀开车帘,只见天色仍旧黑暗,此刻该是一日当中最黑暗的时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车头前两盏气死风发出的荧荧之光,牵马踱着步子,“嗒嗒嗒”地清脆,车轮子在身下咕噜噜地滚动,小石子被车轮碾压,发出“啵啵”的声响,弹了开去。
“聪儿,这阿团是良淄庄的吗?”
“曾是。”许聪拿着油纸包,道:“聪儿小时便在阿团长大的,后来随着阿爷走了好远的路,就没见到过阿团的春麻了。再后来,阿爷便不许我来阿团玩,也不让我见春麻。可我还是偷偷来过,在一处都是土包包的坳坳里,他说春麻就住那,我找了好久,也没找着。”
“春麻是个人吗?”
许聪摇头,眼神里洋溢着幸福,“春麻是最好的人儿。”
赵正一时感怀,“聪儿你今年多大了?”
许聪伸出几根手指头,弯了直,直了弯,随后笑道:“三十了。”
赵正挂起车帘,接过那油纸包,打开才发现原来是几张胡饼。他掰了半张递给许聪,“吃。”
许聪摇头,“侯爷吃!”
“好!”赵正点点头,又拿起方才撕剩下的半张,一口咬了下去。
许聪见赵正先吃了,便“咯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往嘴里塞着饼。
随着天渐渐地有了些光亮,马车也越跑越快。到卯时四刻时,恰好也到了长安城南门边。
进城前,许聪在车驾两侧挂上了“苍宣侯”的灯牌,守门的千牛卫军士只看了一眼那灯牌,便恭敬地放了行。马车在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径直行驶,官车当道,百姓退避。贩夫走卒们在车马两侧肃立,开了门的临街商铺里,见惯不惯的店主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眼见是“苍宣侯”的车,一时有些疑惑,不知长安城什么时候还有了这个名号的官车,随即便忽然恍然大悟。
这是上护军的马车。
见沿途百姓纷纷避让,站在路旁投来崇敬羡慕的目光,赶车的许聪也觉得脸上有光,咧着嘴笑得十分得意。
朱雀大街是长安的中轴线,道路宽敞,可并四车共行。是以从南门抵达城北的宫城,也不过二刻时光。在永春门外,许聪停好了马车,赵正进宫城议政,他便在马车旁掏出盐巴来喂马。
赵正嘱咐道:“聪儿,你就在此地等我,不可乱跑。”
“是,侯爷。”许聪小心翼翼地提了提袍子,他今日穿了阿娘为他新裁的衣裳。虽然不过只是一身圆领袍,但像模像样地还戴了个新幞头。庄户人家如此打扮的可不多,为了今日,老许头也算下了血本。
赵正见许聪专心伺候马匹,于是放下心来,抬步进了永春门。
等过了安检,进了恭礼门,还未到待漏院时,却见赵金玉已经等在了外面。
“元良你可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赵正一时疑惑,自打来了长安之后,还从未见赵金玉如此慌张过。
“安国公!”接连有来人向赵金玉行礼,赵金玉胡乱推了推手,敷衍完后,拉着赵正到了墙角,“圣人发病了。”
“圣人的身子一向不好,发病了也没甚奇怪的。为何你如此慌张?”
“这病来得快,也来得急!听高内侍说,早上起身时还好好的。谁知用膳时忽然就大咳了几声,便倒地昏厥过去了,此时还未醒!”
赵正吃了一惊,赵玔的身体是打仗打垮的,一旦倒下非同小可。关键是赵硕还在长安,圣人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太子若是当场发难,凉王插翅难飞。
“御医怎么说?”
“痰症复发。”赵金玉道:“郑相已去了内庭,嘱咐我在此等你。”
“等我作甚?”赵正奇怪道。赵金玉说道:“嘱咐我莫要让你进殿,一旦圣人有个三长两短,你须得立时陪同凉王返回河陇,以防不测。”
“那不扯淡么!”赵正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达念呢?她还在良淄。若是和凉王一同逃跑,太子拿了达念,用脚指头想都会发生什么。
“元良放心,良淄我已派人从东门去接了。一旦有事,你们便在城南汇合。凉王也已知晓,只是他目前仍在甘庭殿,一会我去看看情况,再劝他早做打算。”
赵金玉拉着赵正往外走,赵正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他停了下来,看着赵金玉。
“怎么不走了?”赵金玉急了,“此事万分危急,太子的龙武军得到消息已在整装,随时入宫。”
赵正皱眉,犹豫了片刻,断然道:“不能走!不仅我不能走,凉王也不能走!”
“怎么说?”
“圣人若是驾崩,太子便是名正言顺新皇。我与凉王在和河陇起兵,那便是造.反。师出无名,十分被动。届时天下必群起而攻之,没有个十几年安稳不下来。河陇前有太子,后有吐蕃,难免腹背受敌,仗怎么打还两说,关键是眼下不仅你嫂嫂在长安,你与琳儿、怂娃他们也在。我走了,你们必遭屠戮。”
“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想那许多作甚?”赵金玉道:“只有你与凉王回了河陇,平凉才不致群龙无首,吉利他们才不至于冲动胡来。而凉王性情温和,持重爱民,未来定是明君。为了大唐将来,牺牲我等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我如今已是安国公,只要有周旋余地,太子也不敢对我太过分。”
赵正定了定神,面对大义凌然的赵金玉,还是摇了摇头,“我先去见过凉王。”
“你怎就如此固执呢!”赵金玉压着嗓子,差点骂人,“你去见与我去见有何区别?”
“稍安勿躁!”赵正料想皇帝不急太监急,凉王若是有跑的打算,他早跑了。他能留在甘庭殿,那便是说他未曾想跑过。他若是不回河陇,赵正自己回去了又算什么?自己起兵?那不是自掘坟墓,自寻死路?
大唐虽然凋敝,但边塞军将仍旧善战。不说剑南黔中,尚且还有安南、安东都护府在。河陇军力是强,可也强不过天下民心。赵正独自起兵没有借口,就是谋反,若是败了,平凉系所有人,都将被推到屠刀之下。而且那时天下大乱,再无宁日。赵正就算是天命之子,扫平寰宇也要穷尽一生。
太累了,而且得不偿失。
“走啊!”赵正拉了一把赵金玉,“去甘庭殿!”
赵金玉气得直甩衣袖,跟在身后骂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赵正回头,问道:“安郡王就教了你这?”
“安郡王教我,莫要轻易放跑你赵元良。”赵金玉气道:“说你若是辅弼之臣,定是尽心竭力为凉王考虑。”
“哟,此时不喊阿爷了!?”
“我阿爷在平凉!”
赵正道:“安郡王就没有教你,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可用之兵?”
“那是谋反!”赵金玉道:“长安城不是我阿爷的。”
“你这是谋反,我回河陇就不是谋反了!?”赵正反问道:“左右都是谋反,怎么你不釜底抽薪,带人直绑了太子,逼圣人退位?一不做二不休嘛,没差。”
“赵元良,你欺人太甚!”赵金玉紧赶几步追上了赵正,见赵正在笑,赵金玉一时便愣了。
“元良,你不会是想……”
“太子在甘庭殿吗?”
“我走时尚在。”赵金玉更急了,“你莫冲动啊元良。龙武卫人多势众,你不一定能占上风!”
赵正心说富贵险中求,与其花费代价跑回河陇去谋反,落个身败名裂兵败族夷的下场,真就不如当场擒杀了太子。
主要是省事。
不是他不愿意从长计议,主要是条件他不允许。赵正也想慢慢算计,如下棋一般给足耐心,但若是圣人他死得不是时候,有时冲动一些比任何办法都好用。
赵正打定了主意,与赵金玉一前一后两人共同去了甘庭殿。一路上宫奴侍婢们着急忙慌,连行礼都没了数,见了苍宣侯与安国公也顾不上周全,来来回回只顾完成上头交代的琐事。
两人竟是一路无阻,直到甘庭殿外,一队执金吾拦住了去路。赵金玉出示了圣人御赐的金鱼袋,“见鱼袋如见圣人!”
那带队的执金吾营正瞧了一眼,脸色虽然无异,但眼神闪烁了一番,点点头,拱手道:“安国公、苍宣侯,圣人病急,还请莫怪下官为难。只是苍宣侯进了这殿中,便不能再随意出入了。”
赵正点头,“该当如此。不知郑相有何吩咐?”
那营正道:“郑相只命在下封锁甘庭殿,除安国公外,其余人等一概不得出入。至于其余事由,某却不知。”
“有劳了!”赵正推了一把赵金玉,走走走。
赵金玉见执金吾脱去了平日里穿着的仪甲,此时穿的是铁质札甲,手中兵刃似乎也换了一批,心中不免起疑,他看了一眼赵正,正好赵正也看了过来。
赵正侧着脸,道:“安郡王就没与你交代这宫中事宜?”
“尚未,只说若遇此事,我与郑相二人一个稳内,一个稳外。”
“你又是如何稳的外?”
“你进宫之前,我已封锁了消息,朝臣中眼下还未有人知晓圣人病重。”赵金玉道:“另外,今日轮值的监门卫军士,全部待命,护住宫城。”
“那不就得了!”
“可我不知监门卫是听郑相的,还是听太子的啊!若他们与龙武军坑壑一气,这不就败了么?”
赵正转头,对着远去的执金吾呶了呶嘴,“那不还有他们么!内城五百执金吾,还拿不下一个太子殿下?”卂渎妏敩
赵金玉“嘶”一声,心道你怎能笃定?若果真如此,那郑相为何还要让你陪凉王回河陇?“那万一执金吾也是太子的人呢?”
赵正并不回答,心中说如果是这样,那大家都别玩了,一起死就好了。
以他对安郡王的了解。这老狐狸就算归西了,在朝中也必留一支力量为后手。安郡王说,圣人有意重立凉王,如果是真的,那圣人把北府六军交给太子,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又或许,这事,他原本就是与安郡王共同的谋划也不一定。
赵正带着这猜想到了甘庭殿,内侍监高隆盛听见内侍宣禀,一脸焦急地连忙迎了出来。
“安国公,苍宣侯,你等怎么来了?”
赵正推手行礼,“高内侍,河陇暗线急报,下勇武军在四水军阵集结,蕃军五月将有异动,我特来禀报凉王殿下!”
“紧急军情?”
“眼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紧急的军情了!”赵正给赵金玉使了个眼色,赵金玉“嗯”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心中暗道好你个赵元良,撒起谎来竟是滴水不漏,嘴上却说:“正是,高内侍还请向凉王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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