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山门。
山主余万岁,罗千山,张申,甘鼎,李才修里,除了罗千山原本是落草的草寇,剩下四人皆识文断字,张申和李才修两人曾为汉庭小吏,犯事入狱三年,出狱后恰逢涝灾,拜入天门下,借云素仙姑的名头,占山为王,靠收取纳贡置办了铸造钱币的家当,以财生财,短短不过三月,门下已有过万信众。
四山一村,环绕在主山玉山之外,看似松散,实则相成犄角,相互托照,易守难攻。
临江府长吏章清率领五千兵马,拿下罗家村和沉浆峰,俘获匪徒六千余人,另三山却似乎早早有了防备,三军失了先机,久攻不下,章清回援,身复重伤,被连夜送回江陵城静养。
南军驻扎郊野三十里的河对岸,休养生息。
架起的火盆和油灯将营地照得透亮,将士们巡逻放哨,未有丝毫懈怠,公孙贺、中郎将陈臣,骠骑将军郭宪、太子舍人郑当时在主帐商议破敌之策。
舆图上放着一张青铜面具。
虎利齿,豹长尾的五彩凤兽载着美貌华贵的女神,盘踞在面具之上,是传说中掌管灾厉刑杀的天神西王母,能预知灾祸,解厄化难,谣传周穆王对西王母尊敬有加,曾在玉山接受了西王母的热情款待。
西王母自来都是江陵这一带人祭祀供奉的神明,周婧之所以能在短短数月内收拢数万信众,这一神明转托的传说,大抵是帮了不少忙。
郑当时直言道,“不若让下臣前去江州山交涉,如若能说服信众,投诚者十之八九,不起兵祸,岂不美哉,他们只是信奉神明,被有心人利用了。”
刘彻未有言语,郑当时有侠肝义胆,想救下被蛊惑的暴徒,但想法过于简单了,自炎帝黄帝起,到诸子百家七雄称霸,秦汉,天神地神风神雨神太阳神,诸神百八十,需要哪一个,百姓祭祀哪一个,求的风调雨顺,衣暖食饱,倒没听说哪一个神明独得宠爱,能让这么多人抛下衣食,为其厮杀拼命的。
如果有,则必死无疑,周婧的人头如今已经挂在了江陵城的城墙上,多说也是无益处的,刘彻心里清楚,但对这位从七岁时就跟在身侧的老臣,还是挺尊敬的,起身道,“先生太善,反而看不清了。”
公孙贺好军事,和郑当时算是好友,提醒道,“月前江陵府在城外四地布粥,开窑烧瓦,过半的流民衣食住所都有了安置,行军这一路遇到的乞丐,都知晓天门的骗局,对匪首唾骂不止,能逃的,想逃的,都逃出来了,罗千山原本便是烧杀抢掠的匪寇,李才修与楚侯勾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到现在还跟着这两人负隅顽抗的,名义上是信奉仙姑,实则为利。”
郑当时若有所悟,公孙贺接着道,“罗千山和李才修私铸钱币,皆是半钱,江陵这一带粮食价格疯涨,缺币换好币,这可是重罪了。”
有这样造钱的手段,被迷花了眼,哪里还肯脚踏实地种地过活。
郑当时想通了个中关节,略有些惭愧地拱了拱手,“是老臣想茬了。”
先礼后兵,师出有名,正该如此。
郭宪提议道,“末将建议火攻。”
周停视线在舆图上绕了一圈,摇头,“眼下雨季,月初连连下了半月,火攻只怕难,烧不到两天,一场雨浇灭,白费力气。”
郭宪又道,“不若兵分三路,截断三山之间的要塞要道,逐个击破。”
公孙贺微微拱手,“不如困城,将这三山困在中央,切断粮草要道,等对方箭尽粮绝,再缉拿匪徒不迟。”
郭宪周停有话要说,见太子一言不发,又止住,附议,中郎将陈臣,亦是附议。
各军商议守山防布,小半个时辰才散,临走公孙贺落在最后,朝太子看过一眼。
刘彻微微颔首,待人走后,吩咐洛一,“让小九几个盯着各位将军的营帐,发现有外送消息者,勿要打草惊蛇,即刻来报。”
这是怀疑军中生奸宄之人了。
洛一称是,立刻去办了。
还未至天亮,洛一送来了消息,刘彻看完,眸里寒光一闪而过,“倒不曾想是他,和楚侯勾结的朋党查出来了么?”
洛一头埋得低了一些,“还未查到,中间人全都自尽了,只知是长安城的人。”清晨天光未亮,抓到了一个送信的小将,审清楚情况,洛九将计就计,易容成那小将的模样,去江州山给罗千山送信了。
父皇重病,他远在江陵,难免有人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刘彻并不意外,挥手让洛一去办事,自己站在舆图前,看各位将军的献策。
午时刘彻请宴,困城战不需要费太多的力气,费的是人手,宴席间刘彻听参将来报,兵力不足请江陵府增兵支援,当即答应下来,先把驻地两万兵马悉数拨出去,只留两百精兵护卫。
周停郭宪都急急劝阻,刘彻一意孤行,第三日便收了营帐,搬到能遮风避雨的罗家村安营去了。
江州山与河对岸有一座吊桥,平时不放下,进不去出不来,桥边百丈一座哨塔,上有哨兵随时关注异象,一有风吹草动,烟信起,处在半山腰的主寨就能收到信号,突袭困难。
洛九一面随哨兵往山上走,一路将所见所闻都暗自记在了心底,沿途三丈一卫兵,五步一刀阵,能看得出来武器精良,完全不似一般的匪徒草寇。
罗千山长得五大三粗,方脸络腮胡,虎目里却都是精光,要了信去看,哈哈大笑起来,“靠山吃山,靠江喝水,要我做这困兽,这小太子果真年幼无知,好!好!就让他山下给我看门,看他老子重病,他能守到几时!”
李才修眉头皱紧,让人全都退了出去,劝道,“周婧非要去长安,入虎穴,把自己的头伸到铡刀底下,是个蠢的,楚侯已死,我们敛下的财物足够挥霍几辈子了,下山改名换姓,岂不逍遥快活”
“我观太子过往行事,不似这般轻浮草率之人,休要小觑了他。”
罗千山不屑,“乳臭未干的小儿,你怕什么,我不信他有本事打上来,我跟你赌一把,他若当真敢把禁军调去围山,不出七日,必定命丧黄泉,小儿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高低深浅!”
李才修知劝不动,也只好耐下心来,他虽知罗千山是个蠢材,但当年入狱前罗千山替他埋葬了父母亲人,又与他有救命之恩,纵然知晓罗千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杀人不眨眼的匪寇,也感念罗千山恩义,誓死效忠,知罗千山一心只想智展宏图,已被这几月招兵买马日进斗金的荣光迷了心智,劝再多也无用,便只召集各位副山主,商讨布防的事。
洛九拿了回信下山,半途借口出恭,那守军厌弃地挥挥手,催促他快点,自己前面走得远远的了。
洛九到了一处密林,被人一把拽到了青石块后。
“嘘。”
是洛小八和卫青。
他们暗卫有专门一套的联络信号,山阶上零散的碎石块,卫兵看不出什么,他却知是兄弟给的暗号。
洛小八着急,“暗卫一半留在了公主身边,主上身边原本就没有几人,怎么两天前小五混进山,今天你又来了,主上的安危怎么办。”
洛九也没办法,公主不在身边,易容术可不是谁都会的,“中郎将陈臣是细作,前翻肯定是他提前给山里送了信号,突袭失败,主上心里憋着火的。”
江州山山势险要,只有一座吊桥可通行,倘若坐船渡江,划过江心,火箭点了行船,必然全军覆没,这山上守备森严,一只鸟都飞不出,别说送消息了,洛小八把这几日绘得的山寨防卫舆图交给洛九,“江州山和巫寻山看似孤岛,但我和小十查到,东面山脚,江水底下有一条溶洞,可以穿行两山之间,困城之法可能不顶用。”
洛小八越想越着急,“而且能找中郎将当细作,地位可不低,主上周围险象环生,怎么还把禁军调走了,你们几个不可大意了。”
卫青一直沉默地听着,猜到主上是麻痹敌军,要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抓贼抓王,罗家村外面肯定早早种下了埋伏,想了想开口道,“江州山兵虽号有三万众,但五成以上是逃役生兵,没有接受过训练,主要镇守东面卧蚕峰,届时可等一个雨天,请主上合力从东面放船攻山,北山一面有二十一处哨所,我们可以控制,届时我们放下吊桥为信,声东击西,待罗千山将北面精兵调走,可夜袭江州山。”
“唉,那个小杂兵,你上完没有快点!”
一把粗糙的嗓音从远处传来,洛九扬声应和了一句,看了洛小八一眼,目带询问。
洛小八点点头,别看卫青年轻,但很有主见,跟在主上身边短短不过三月,已然是脱胎换骨,自从卫青上了山,洛小八有事情拿不定主意,也会来询问卫青,潜伏上山共有十人,这段时间已经策反了将近五十人,又都熟悉江州山,可以做很多事了。
洛九见消息真实可靠,朝卫青过了礼,定下烟信,下山去了。
洛小八和卫青各自回营。
江州山和巫寻山产药材,人参灵芝,这地界的村民农闲时上山采药,也赚得一村子的富庶人家,只后来山被占了,地有荒年,药材少了,粮食也少了,才渐渐落败下来。
村舍里两层的房舍上,依稀还能看出当初的富庶样,剿匪后这里能逃的都逃了,留下的都是些走不动道的老弱病残。
洛九回去后,刺客已经料理完了,罗家村尸横遍野,不过都是些乘乱从狱中逃窜出来的囚犯死士,没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刘彻手臂受了伤,没怎么在意,处理各处送来的公文,和郭宪几人商议完兵事,才回了主屋。
洛一和军医追在后头,让处理伤口,“主上您还是先把药上了罢,来之前公主交代了的,要我们好好保护您,您这样,公主该担心了。”
刘彻听提起阿娇,心情微缓,接过洛一递来的巾帕擦干净手,坐下来,“她还交代了什么?”这一久没见她送一片竹简来,他外出打仗,她也半点不挂心。
洛一本就是随口说,平时又是话少的性子,这下编不出了,站在一边,刘彻也不再追问,解了铠甲,让军医过来上药。
洛九回营先去回了中郎将的话,换了装束,才又急急赶回来禀告消息。
刘彻听完他的转述,眼底有赞赏之意,耐心等到了晚膳时,留了郭宪,公孙贺饮酒,告知卫青之言,二人皆是大喜,“此计可,雨夜烟信难发,罗千山收到消息晚,这就给了我们充裕的过桥时间。”
郭宪和公孙贺、周停、都曾有过兵战的经验,刘彻虽曾潜入匈奴,到底未曾指挥过兵马,是以只听,并不干预将军排兵布阵,只等几人商定了计策,散席后自己推演了几遍,又叫了些优人俳伶,每日只管摆酒设宴,延请诸将军听曲看舞。
这一月的雨来得格外迟,军中军将皆有思归之意,到第十日傍晚降下瓢泼大雨时,刘彻正赐宴,当即令公孙贺郭宪点兵,独留了陈臣陪坐。
编钟鼓乐里,陈臣起先还能勉强定神,后头渐渐坐立不安,主动请缨出战,刘彻不允,许他荣华富贵,让他好生坐在这儿,安心陪酒。
陈臣坐在侧席上,看向上首视线漫不经心扫着舞姬的少年太子,后背渐渐浸出一层湿汗,越见不安,直至汗珠从鬓角透出来,不自觉握上了腰侧的佩剑,偶然对上那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心中骇然,勉强收敛神志,不敢再泄露分毫。
“报周停将军率领中路军占领巫寻山柳峰高地!”
四个时辰里前方频频传来捷报,堂厅里等消息的诸将都欣喜欢呼,陈臣一张白而糙的长脸夜色里泛出了青色,刘彻接过洛一手中的蓑衣,取了佩剑,点了几名兵将跟上。
陈臣自然也在其列,刘彻将一幅全新的梭子金甲赏给他,令他穿上,翻身上马,往江州山北面奔去了。
夜里瓢泼大雨,马蹄声急,州江河水乱流奔腾,河对岸吊桥落下,沉闷的砰响声掩盖在雷声水声中,洛小五自山对面奔袭而来,“主上,一切准备妥当。”
“入山。”
军马走的环山道,兵将分五路,公孙贺郭宪一马当先,刘彻陈臣紧随其后,路遇偷袭,几个散兵功夫不如何,全被刘彻斩杀于剑下。
陈臣脑袋悬在脖颈上摇摇欲坠,一路上都在伺机逃跑,太子周围却是围满了精兵暗卫,江州山精兵尚且不能近身,他更不敢轻举妄动,见刘彻坐于马上,长剑上沾满鲜血,知自己已经暴露,心如死灰,倒完全没了顾忌。
“常闻太子学识渊博,诸子百家无不涉猎,不想骑射剑术皆是一流,寻常刺客竟是完全不能近身,哪里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
哪怕他就在近前,也取不了刘彻的性命。
军阵往前推进,喊杀声和刀剑相击的动静完全掩盖在了雨声中,唯有被雨水冲刷出来的血水,一路铺满长阶,屯亭里的匪贼连滚带爬地往山上撤退,刘彻长剑入鞘,带起寒光,神色淡淡道,“让陈将军失望了。”
山寨被围前,罗千山正呼呼大睡,中途李才修逃到此处,再要御敌,已经晚了,此一袭,里应外合,俘虏匪贼万余人,直至天明,雨声方歇,刘彻踏进寨厅时,罗千山等十余多大大小小的头目,已经被捆缚羁押起来了。
罗千山抬眼只见众兵簇拥前一人,解了蓑衣,露出里面一身白色文士服,锦绣光华,在这满是血污的庭堂中,闲庭信步,气度清贵,眸深若寒潭,是真正的天家之子,非尘泥可比。
罗千山身壮,杀人如麻,跪得笔直的背却微往里缩了缩,察觉到心底的怯意后,满是络腮胡的糙脸怒涨通红,面皮发紫,看向陈臣时,挣扎扭动着要冲上前,恨不得将对方的肉啃下一块来,“原来是你这二心之臣,胶”
他话语未尽,脖颈上扎来一支箭,血溅当场,又有连弩射向主位,刘彻挡了,洛一去抓人,寨楼上一黄脸的小兵已经毒发身亡了。
刘彻怒极反笑,环顾一圈,问公孙贺,“李才修逃了么?”
公孙贺和郭宪请罪,“搜过了,李才修为人精滑,想是早早留了退路,乘乱逃了。”
“继续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刘彻让把陈臣押入大牢,私铸钱币涉事者多达两千,和兵俘一起,全部押解入牢,过后再行定罪,郭宪带着人烧了半山,清了寨。
原本半月便能攻下的山头,中途出了岔子,拖了两月有余,算不得多成功,所幸缴获金银财宝无数,能充做来年修筑江陵水渠工事用,过万余罪犯也分放天南地北各处,修补长城的修补长城,挖沟渠的挖沟渠,戍边的戍边。
刘彻看了金银器物名册,心情略好了一些。
只是估摸着再有三日便入江陵城,手臂上的伤药不换了,药也不吃了。
洛一不解,洛二性格沉闷,主上说什么是什么,不爱揣摩,倒是洛小八在贼窝里混了月余,沾染了一身口花花,听洛一说起,一边刷药罐子一边嘿笑说,“主上说不用,就不用,洛一哥你就是不如洛三哥乖觉会来事,你想想,那伤要是再上药,没两日连疤都掉了,公主岂不是不好心疼。”
刘彻正巧进来,听了一脚蹬在他后背,目光幽暗,“你很懂?”
洛小八吓了一跳,爬跳起来,连连告饶求赎罪,又连忙问道,“主上,那叛徒陈臣,主上要不要亲自审。”
罗千山说话有些口音,吐出一个字,不知是胶,还是江,但无论如何,此番就算有陈臣的口供做罪证,也难扳倒,尤其父皇重病的档口,是不想听这些倾轧之事的,大概是谁他心里有数,刘彻吩咐说,“实在不说,就赐他个全尸,送还他的家人罢。”
来日方长,不着急。
洛小八爬起来应了声是。
罗千山和众山头的脑袋都挂在了城墙上,三公里外就是西门布粥的粥蓬,路过的行人噤若寒蝉,并不敢多加妄议。
南军屯营在十里开外的郊野地,刘彻和郭宪周停公孙贺几位将军议定好抚恤赏罚,先带了洛一几个往南门去看安置流民的屋舍,出了城门见烈日下一女子正立在窑前。
刘彻勒马。
洛一顺着自家主上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女子未着幕离,穿着简单的素色青衣,肤色莹白,身姿清绝,微挽着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皓白如玉,微风晃动着一头秀发,侧颜精致清丽,此刻正微侧首和匠人说着什么,略点头。
似是察觉到这边有人,回首时,明眸善睐,顾盼流萤,似有仙人之姿。
卫子夫虽不知来人是谁,但看少年人气度非凡人,服了服身体,垂眸退到了一边,心叹江陵地界,也有这等俊美不俗的人物,和寻常飞扬跋扈不知疾愁的公侯子弟完全不同,心下倒有些不自觉的欢喜,自出了平阳侯府,得了自由,天地都广阔了很多,心性已大不比从前了。
洛九看着,却眼熟,半响认出来是长安城的婢子,心下吃惊,当初看画像是个美人,但画像不及本人百分之一,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来。
洛九和陶七公主熟,对陶七公主很有好感,这会儿微提了提缰绳,马蹄惊动了旁边大宛良马,刘彻看向高地上一个个建起来的窑洞,“走罢。”
洛九心里有些打突,洛一看他神色有异,落后多问了一句。
洛九比了个卫字,洛一顿时紧绷了神色,洛小八看懂了,和洛九说手语:她怎么会在这儿?
洛九摇头,洛小八又问:主上认出来了么?
洛九又摇头,不知道。
几人心里都不太舒服,刘彻是微服,看一看各处都有安居,入城先去探望了受重伤的章清老将军,回江陵府却没找到阿娇,问圆月说是去了松林县,在那改田辅助农事。
刘彻心情不虞,也不休息,牵了马要去松林县,出门碰上卫青和一女子说话,正是午时在南门碰到的那一个。
刘彻立刻便意识到这是谁了,脸色奇差。
卫青带着家姊上前见礼,刘彻点头示意过,接过缰绳,上马往松林去了。
洛三和兄弟们打了招呼,又朝卫子夫行礼,“既然卫小郎回来了,属下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这就回去和公主复命。”
卫子夫侧身让礼,待洛三的身形也消失在街头,忍不住问了弟弟一句,“那就是太子么?”
卫青点头,他话少,却心思通透,知道平阳公主将阿姊送来是什么意思,也清楚阿姊的为人,承诺道,“将来阿青定能让阿姊风光出嫁个好郎君。”
卫子夫笑了笑,并未言明刚才在南城外,她曾经和太子有过一面之缘。
“阿姊……阿姊,走这边,江陵城有家学馆,是蜀中文翁学馆在江陵的分馆,陶七公主牵线搭桥出资出力建的,有男子书院,也有女子书院,弟弟想带阿姊去看看。”
“阿姊?”
卫青说着,走出去几步,见阿姊依然站在原处,走回去,微蹙了眉,太子人中龙凤,样貌,武功文学,都与其它皇子不同,风采夺目,长安城里多少闺阁女子芳心暗落,少年慕爱,但旁人或许可,他姐弟两人尤为不可。
卫子夫回神,心中怅然,歉然地看向弟弟,“是要去学馆么?阿姊也正有此意。”
卫青见她神色如常,略微安心,姐弟俩细说着家里的情况,再不提太子之事。
刘彻一路飞马疾驰出了城,脸色冰寒,到城郊水亭,坐下来才叫了洛三来问话,“不是让你护公主安全么?怎么不在她身边,偏在一个婢子面前鞍前马后,你是太子的暗卫,什么时候轮到你看护区区一个婢子了。”
他一反常态,喜怒无常,洛三低头请罪,“盖因此女领了安顿流民,布粥施惠的职,又因生得貌美,不便行走乡野,公主言此女是卫小郎的亲眷,要好生照看,故让属下随候照看。”
江陵城的官员都死绝了,要让一女子顶做此事。
刘彻听了心中越怒,他是动了真怒,掌心拍在案桌上,杯盏里的果浆柞酒溅了一地,也不喝了,起身牵了马,快马加鞭往松林去了。
洛三都不明白他发哪样子火,洛小八把人拉起来,悄声问,“午间我们出城,看见了这女君,怎么那时不见你。”
洛三更莫名,“窑炉火焰不够,我替卫女君去请老匠人了,回来听卫兵说起,猜你们是回来了,就催着女君回城了。”
洛九问更年长的洛一,“主上这是看上了,还是没看上。”
洛一正想说主上的事莫要猜度,让赶紧上马,免得主上落单出岔子,那头绝尘而去的人折返回来,下了马,单独将洛一,洛九,洛小二,洛小八叫到了旁边,不言语,目光沉沉,只来回踱步。
四人不明所以,被看得发憷,只得行礼,告罪。
刘彻没让他们起来,心情烦躁,问道,“今日午时,你们看见了什么?”
洛一猜可能与那女君有关,自在江陵府门前碰见卫青与卫家那婢子,自家主上脸色便很不好看了。
洛一拿不准,所以未开口。
洛小八口直心快,解释说,“主上是不是误会了,那是卫青的阿姊,亲的,和卫青是姐弟关系,没有龌龊。”
洛三洛九听了,头埋得更低。
刘彻听完,却是勃然大怒,一脚便将旁边的案几踹倒在了地上,“那婢子与卫青什么关系,与我何干。”
洛九心思活络,脑子转得快,试探着回禀了一句,“午间南门口遇见这婢子正帮工,属下几个都觉得这女子天人之姿,仙女下凡,失神驻足良久,太子目不斜视,不为美色所惑。”
刘彻睥着他,冷静下来后心绪平稳了很多,“也不必说谎,本太子确实只看了一眼,虽觉此女绝色,却并无杂念,见了公主只管实话回禀,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原本就没什么,几人都是纳罕。
刘彻让洛一回去安排,“你暗中将那婢子处理干净”
他话未说完,想起卫青,又顿住,烦躁地在酒亭里踱步,半响天光西斜,才眉带郁色地另有吩咐,“洛一你回去传令,便说家眷不便随军启程,安排禁军先将各将士官员亲眷婢子全都先一步送回长安城,照先前的惯例安置,即刻启程。”
将士官员下属,含纳了所有人,自然也包括卫女君,几人听着安排,心里都落下了一块大石,什么亲事不亲事的他们不关心,但希望主母就是陶七公主,主上和公主和和美美的。
安排妥当后,心里淤堵着的脏污好似散了一些,刘彻沉沉吐了口气,握着腰侧的小玉雕,心境渐渐安稳下来,复又上马,启程前复又叮嘱了一遍,“便说我一眼没看,都记住了么?”
四人齐齐点头,“属下们都记下了,主上放心。”
他好似才放心了似的,扬鞭启程。
几人你推我攘的觉得特别好笑。
洛三可高兴了,“我还是觉得陶七公主好,比谁都好。”
洛九点头,洛小八啧啧称奇,“世人都说公主善妒,我原本不信,公主脾气多好一人,现在倒是发觉了,公主闺房里对主上是一只母老虎吗,把主上吓成这样,真就只是看了一眼,连头都没回,话也没说,顶多就是觉得女子漂亮,有些惊艳罢了。”
松林离江陵有一日的路程,到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了,人也不在镇上,但镇上随便一打听,都知道最近是来了个姑娘,一个青年,挨村地看土地,修坝,凹地造梯田,每天都和乡长们一起下地,是松林的福星。
今日是在郭家村。
刘彻找去的时候,阿娇正在田地里示范改良过的曲犁怎么用,还有一些松散土壤的耙子,牛在前面拉,人站在后面的耙子上,耙子上的钉齿能把土块压碎,比人工用锄头一块一块敲省时省力很多,这里的耕种技术比起江南江北,要落后很多,甚至还不知道优选秧苗。
山地上多黏土,含砂率其实不高,保水能力强,适合改成梯田,阿娇毕竟知晓后世,熟悉江陵这一块的自然资源,知道这里的气候能种出两季稻,农人不知办法,她稍加点播,至少能提高三分之一的亩产量。
大家目的都是一致的,就想把地种好,铁农具贵,阿娇便要在另外的山头找矿山,造炼铁的窑炉,这时候资源还欠开发,只要有心,她手里有技术又有权,背靠太子这一座大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有江陵府的司农、田太常和治栗官帮衬,事情多是他们在做,好些灌溉工事,窑炉、水排水车,锻造工艺,农具图册,先前在并州做过,拿来就可以用,她只需要把控因地制宜的大方向,另外解决一些工匠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够了。
借太子的名义寻到赵过以后,更是事半功倍。
阿娇习武,耳力非凡,听见有马匹声,远远认出来是阿彻和洛小二他们,惊喜地挥了挥手,和田臣打了招呼,自己上田埂去了。
要跑过去,被石子膈得脚疼,才想起来光着脚,先去旁边沟渠里洗干净泥,手脸洗干净,套上鞋,那边阿彻已经骑马过来了。
她现在还留在江陵城,一则赵过虽在农学上有天赋,此时却尚年轻,官职小,做起事来不方便,二则她挂心剿匪的消息,想确定知道他没事了,紧着时间算,赶在十六前出发即可,今日是十一,好在他平安回来了。
阿娇见他还好,放下了这月来一直提着的心,给他把脉,问道,“阿彻,还顺利么?可有受伤。”
刘彻握着她的手,把她拉上马,载着她沿着田埂边的小路慢慢走,渐渐离了人烟,揽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下颌在她发顶压了压,并不想说话,就想这么安静地拥着她待一会儿。www.xündüxs.ċöm
阿娇知道他没大碍,也就不管了,后头想起她在田间忙了一早上,这几日雨过天晴,太阳毒,肯定出了一身的汗,有些不好意思,身体往前倾,要离他远一点。
却是被他牢牢箍住,一点动弹不得。
阿娇知道他不嫌弃,也就不管了,她收到了阿母的来信,说皇帝身体沉重,病情时好时坏,窦太后和皇帝都想诏太子回朝,很快长安城就会有旨意过来。
刘彻可能不日就要启程回京,阿母的意思是让她也回去,好好侍奉在太后跟前,不要管太多了。
她却是要去雁门关的。
诚然如刘彻说的,她只是兵,不是将,去了不定能起到多大作用,但她毕竟是先知了这件事,懂医术,知道些屯建城墙的办法,事关很多人的性命,就想尽己所能,免得将来悔恨,留下不能挽回的遗憾。
雁门关她必定要去。
此去山长水远,要很久不能见了,兴许它日回了长安城,也不定会单独见他,是以很珍惜两人最后这一段时光,也不问他从哪里来。
或许她还没有想象中那般豁达,也或许是因为对他仍有爱意,让她无法像计划中那般,坦然地询问他与卫子夫的相见,毕竟洛三也在。
只不过是与不是,无论什么境况,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也就无所谓问不问了。
阿娇头往后靠了靠,温声问,“还顺利么?我听小七说,江陵城城门上挂着十多个人头,街上连盗贼吓得不敢出来活动了。”
威慑是必须的,刘彻并不想谈论这些。
刘彻见到斜坡上一处青草地,拉着她下马,洛三送了块垫子来,先给阿娇做了个揖,笑道,“公主交代的任务,属下都完成了,主上一路都惦记着您,知晓那女君是旁人送来的美人局,没多看一眼,吩咐连同其他人的亲眷,先一步送回长安城去。”
刘彻不悦,洛三后脑勺发凉,只觉自家主上性情越发阴晴不定,先告退了。
阿娇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扫着下颌,触感毛茸茸的,知道刘彻是怕她见了伤心,朝他笑道,“其实不必如此,也不知是不是你有意的,自从游梦山庄那日后,我再没见过韩嫣了,你把他送去哪里了。”
原先韩嫣是他的伴读,算是近臣,一起读书,密谋政事时常常同吃同住,先前也常跟在身边调用,来江陵这一路,这几月,完全看不见踪影了。
“让他拿着钱,各地建斥候点,观天下各州各国风貌,将来传递信息用的,免得位居宫中,被贪官腐臣蒙蔽欺骗。”
刘彻补充道,“我和韩嫣并没有什么肮脏关系。”事实正是如此,大婚之前三人几乎形影不离,年纪尚小,大婚后他一颗心依然在她身上,怎会有什么龌龊。
那也好,韩嫣容易混进脂粉堆,且作风浮夸,游戏人间,窦太后最厌恶这个,他远离后宫那些是非之地,出去后天高任鸟飞,另闯一片天地也好,阿娇点点头,“我相信你没有。”
她眸光里都是信任,对那婢子的事只字不提。
刘彻眸光深了深,“你心里还有我么,为何不弄死那婢子。”
她可从没有这种想法,阿娇扯了根甜草,咀嚼着,反问他,“你为何不弄死他们。”
刘彻语塞,阿娇难得看他有被问住的时候,笑起来,“你为何,我便为何。”一来前事如云烟,此一世的韩嫣卫子夫都是人,甚至是很优秀的人,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历经几世,不是草芥人命的习惯。
二来韩嫣追随他多年,功劳苦劳都有,忠心耿耿,就这么无名死了,旁人难免寒心,以后还怎么让臣属忠心耿耿全心效劳,卫子夫则是因为卫青,刘彻很清楚眼下朝中无战将,也看得见卫青的为人和才干,甚至在周婧那知晓,只要不出差错,卫青必然会是一名让匈奴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她和刘彻想的一样,不会,也不可能动卫子夫,动了卫子夫,让卫青与刘彻离了心,君臣相忌,那是昏招了,刘彻不是昏君,她也不是苏妲己。
阿娇转而说起了书中文翁化蜀的事。
蜀郡太守文翁在蜀地立文学精舍讲堂作石室,开地方官学的先河,巴蜀文化勃然兴起,有比肩齐鲁之势,后头汉武帝决定推广文翁的办学经验,在各郡县兴学,为朝廷培养人才,学术之风蔚然兴起。
文翁化蜀与李冰治水比肩齐名,他所创的文翁石室,后世厉存几千年,哪怕是在末世,都还在教书育人,输出一批批学子。
这样大名鼎鼎的学馆和人物,阿娇自然一直关注着的,她去信与文太守,在江陵也开了一家学馆,实则是因为她查晓文翁的夫人秦氏也是一名饱读诗书,才学斐然的有识之士,她这里出钱出财,由秦氏起头,开办学馆时,也另起一座女子学堂,如果成了,女孩们读书习字的机会就要多一些。
文翁修水利,举贤任能,兴教育,政绩卓著,但和赵过一样,都在汉武帝时期才得以大放异彩,不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有合适的君,有合适的臣,才能开创盛世伟业。
“蜀中有个太守文翁,几月前开办了文翁学馆,虽不及稷下学宫,假以时日,亦不差矣,我看阿彻你手底下收了很多年轻子弟,可以选虚心好学,性情谦良的子弟前去求学,必有进益。”
学宫和农事一样,对国运的改变是从根本上的,刘彻点头,“到江陵的时候我收到了信报,正有此意,得空我会去蜀中一趟,如若名副其实,将来便在各州郡兴办学堂。”
阿娇点头,她肚子饿了,看天色晚了,拉着他起身,“回去吃饭了,阿彻。”
阿娇住一处简便的村舍,和刘彻吃了简餐,傍晚赵过回来,兴匆匆地拿着牛鼻环来找阿娇说藕耕法的成果,碰到有旁人在,略微有些拘束,欠身行礼,“草民见过公主。”
阿娇给他引见了,“这是太子,以后有什么设想,只管找他就好了。”
赵过是著名的、被载入史册的西汉农学家,为中国早期农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时下虽然只有三十岁,但在农事上已经不少心得了,武帝后期欲休养生息,劝农力农,任命赵过为搜栗都尉,采纳了赵过的治农策略,大兴农业。
赵过是农官,兴农之事,再早都不算早,甚至是越早越好。
阿娇看这对君臣三言两语对上了话,一盏浆果茶的时间,赵过已经朝他说起了代田法,心里也跟着高兴,不在插话,先退出去了,给二人留有足够的空间。
她去药铺抓点药回来,洛一洛九几个过来见礼,阿娇问了一些剿匪的事,知晓他遇到过刺客,还没抓住幕后主使,紧绷了心神,景帝的儿子多不成器的,有异心的也有,但更多的可能是些王侯,这些人有权有钱,国中有丞相有将军,能招兵买马,能煮盐冶铁,铸造钱币,个别王侯的反心甚至都不掩藏。
皇帝重病,就欺他年少,各方蠢蠢欲动。
阿娇问洛小二,“谁在背后捣鬼,太子可有头绪了。”
洛小二回禀,“心里可能有猜测,还在查,但没让声张。”
阿娇想想也就明白了,皇帝重病,太后又最烦事多,这时候纠扯些有的没的,如果没有足够多的证据,只怕要适得其反,刘彻比她想象中要冷静很多,“他心里有数,听他的罢。”
又问他怎么一点风寒拖着没治好,洛小八笑个不停,“怕见公主的时候病好了,伤好了,回程的途中都不吃药了,主上可在意公主了,城门口看见卫家女郎一眼,还特意叮嘱我们,要和公主说一眼都没看,让洛一先回去,把人打发走了。”
刘彻见过的美人无数,能让他看一眼的,一则卫子夫确实美,二则可能是长在了他审美的点上。
当真听说了他们的初遇,阿娇心里反而很平静,扇子轻摇着煽着火候。
洛三自田边多说一句话后,就觉得两人之间可能不是他们表面看这么简单的,捅了捅自作聪明的洛小八,示意他别多话了,转而道,“公主什么时候和主上完婚,我们,都只认公主一个主母,等着喝主上和公主的喜酒。”
几人都点头,目光诚挚,都是祝福。
阿娇看着有些恍惚,想起前世,太子身边的人多是很讨厌她的,哪怕畏惧于刘彻,对她亦不过表面尊重罢了。
这辈子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走得近,相处的多,关系好了很多。
阿娇看着,察觉到他们对其他姑娘很排斥,想着不日分别,倒不好因为她的关系,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事,多嘱咐了一句,“只要是真心对太子好的姑娘,你们都得尊重一些,出生不重要,人品和心意最重要,不要轻慢了。”
洛三几人面面相觑,但她说得很严肃,甚至是有些严厉,便都应下了,“属下遵命便是。”
“去做事吧。”
“是。”
厨房里就只剩了阿娇一人,和药汁掀动陶盖噗噜噗噜的声响。
阿娇煽了一会儿,忽而就有些难受了,搁下了扇子,插着腰在厨房里踱步,眼睛眨啊眨的,手在眼边煽着,呼呼地呼着气,尽量不去想已经想通了的事实,好一会儿了平静下来,接着烧火熬药了。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和汉武帝恋爱的正确姿势更新,第 34 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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