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距那一夜,是第三日。
一路大致沿北而行,秦玄霜一路脚程极快,每到一处城镇便更换一次马匹。沈晴晴以为他只是找个理由借故赶往落阳宫,便也没有多问。自从同占希渝在一起后,她已经习惯了少言温驯的姿态,虽与那人决裂,但一时之间也恢复不得自己的本性。
但无论路上或赶或追,她发现秦玄霜总是装束得从容不迫,一丝不乱。从头发,衣着,底靴,佩饰都完美无缺。她甚至能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气,经久不散。她常常想,怎么一个男人比她这个女人还细致完美,还用香?她心有不甘地撇撇嘴,上马前顺手窝了一团野花塞到自己早没味道的香囊里。
行得一段路之后,便见秦玄霜寻苍野小径,东转西串之下,仿佛是向东南行去。苍野的林木中,她勒紧马缰,心口一紧。
第六日,再明晰不过,前面是通往藏剑山庄的方向。
“木鱼。”沈晴晴停住,再不往前行,看着秦玄霜回过头,还是一脸若无其事,一脸探询的表情,不禁有些暗暗生气,“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秦玄霜骑着马缓缓踱到她身边,双目坦然安宁:“送你回家啊。”见沈晴晴瞪着他不说话,又笑道:“你在外漂泊数年,难道就真得不想回去看看?”
“我……”沈晴晴想着一贯宠溺自己的父亲,她不禁也心下愧然,但转念一想翻起眼睛,试着道:“你也陪我住下?”
秦玄霜一笑:“若是从前倒也罢了,但近日刚刚稳下局面,我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怕是只能送你过去了。”
沈晴晴心头一酸,是了,如今她是遇人不淑为夫所负的怨妇,而他是少年才俊意气英发的年轻君王。只是近日来朝夕相处,他的笑容体贴如初,让她差点忘记,两人早已不在一个世界里,她心里在难过什么,还能期待什么呢?
她策马扬鞭而起,迎风侧身道:“多谢你一路相护。救命之恩晴晴谨记在心,他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定当倾力回报。”
少女一身男装,但颊若粉桃,眸如秋水,细嫩的嘴唇此时被紧紧咬在齿下。她先前流产身子所创极重,但经过这些日子,虽然仍有些瘦,但脸庞却明显地圆润起来。褐色的粗麻衣衫下是皇宫上等的丝绸底衬,纵然滑腻柔顺,但比起少女光滑白皙的肌肤,仍是略逊一筹。
堪堪的十七岁,纵然历经世事波折,仍是清灵美好,不可方物。
花自有心,不须卿怜。
她,也有她的自尊和骄傲。
“这里我最是熟悉,不劳秦公子相送了。”沈晴晴眉眼高挑,面若寒霜,“驾!――”转身便疾驰而去。
秦玄霜笑着看她飞驰而去的背影,终是一言不发。清风自林间穿梭而过,吹得他衣衫猎猎而动。他像一尊凝固的石雕,久久不动。一身香气随风四散翻卷,只听鸟儿清鸣,眼见凤蝶飞舞。
鸟落蝶歇,齐齐落于少年肩头,蓝衫清眸,宛若谪仙。
然而不消片刻,鸟喑蝶萎,从他肩头落下,重重落地。
他淡淡笑着,笑容似已成一层面具,凝固完美。他解开自己的袖口,左腕延伸至臂,皲裂的血口在手臂上纵横遍布,已有小半截的胳膊肉腐刺鼻,只是在身上浓郁的香粉压抑下才不易察觉。他早寻得一些药来压抑毒性,却仍是延伸得极快。顺着胳膊向上,已然有向心口的趋势。即使是鸟兽接触到他的皮肤,也很快中毒而死。
“果然是极厉害的毒,车姑娘诚不我欺。”秦玄霜淡淡地看着自己的伤口,仿佛说的却是与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事。他最后看了一眼沈晴晴离去的方向,释然地一笑,笑容清澈明亮。
然后身子一倾,宽大的袖袍在半空中被风鼓起来,宛若风中摇曳的莹光蓝蝶,凋零坠落。
沈晴晴赌气地飞驰数里,终于停下来。
“死木鱼!死木鱼!”她把香囊中塞进的花掏了出来,一脚狠狠地踩在上面。却也闹不分明自己何来这么大的气。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恣意地发过脾气。即使是掌刮白虎的时候,她也是大义凛然,悲情决绝的姿态。
转眼瞧见自己身上还还挂着一件墨蓝色的狐绒底衬披风,忽然想起这是早晨上路时秦玄霜说路上寒气重,一定要她披上的。
“哼,我才不要欠你人情。什么破披风,还你好了!”她一把扯下,裹在马脖子上,一边暗暗念叨,“我只是回去还披风而已!可不是想去见他!”
那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喷响,唔地一声扭了个头。
“死畜生!连你也和我做对!”沈晴晴恨恨地一拍马头,谁知那马竟长鸣一声登时卧倒在地上了!
她怒意更厉,站起身就要一脚踹在马身上。却忽然觉到风中一丝猎动。
是杀气。她心头一凛,警惕地俯下身,惊然发现那马竟然是被人生生用暗器打折了四条腿。
“谁?”她缓缓站起身,小心地向四处望,却感到四面八方都有细小的响动。她咽了一下口水,手底红雾渐起,就要唤出凌霄。
四处嗖然响起索响,林中忽然扬出一道长鞭,飞速绕在她腕子上打了个转,牢牢套在她的右手之上。她右手为人所困,灵力生生截断,刚刚成形的凌霄又缩回到她手臂之中。
她心下大惊,却忽见又有几条长鞭从林中伸出,精确地扣在她的躯干之上。当中束在她腰上用力一扯,便将她重重摔在地上。
这些人显然很是了解凌霄的威力和她武功的长短处,出手准厉,完全不给她反击的机会。一张铺天的黑布将她罩住。视线落低之际,只见十几双青色衣襟的脚极有序地布局在黑布周围。大腿处宽松行动便利,小腿处却以深布条缠绕束缚,个个腿型修长结实,落脚无声。远远看去,就像一排排的青竹。
该来的总会来的。黑暗中她闭上眼睛,放弃抵抗。
然后那布倏然收紧,将她窝成一团。你大爷的!她暗骂一声,却也只能窝着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不然狭小的空间呼吸起来会更困难。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被扛起,走走停停,但扛着自己的人显然武功极好,手脚利索,虽然难免动荡,但却相当稳健。她正这样想着,忽然重重一摔,全无防备地被人丢到地上。她痛得在黑麻袋里呲牙咧嘴。
说起来也真够丢人的,在自家门口给人绑架。拿着天下第一剑,还能被人三招两式地擒住,也真够窝囊的。她忍着疼,刚想坐定,就被人猛地一抖麻袋,连滚带爬地骨碌出来。她气得直想骂人,但情势不明,只得先忍忍搞清楚状况。
这是一个暗堂,四围由大块磐石垒成,看不出哪里是门。壁上油灌注的壁灯烧得极亮堂。厅中那些腿形修长的人约莫八人,现在分立两旁纹丝不动,上身皆是过前围的半身披风,腰带紧束,显得极利落轻快。正中一个木雕太师椅,暗红的颜色,奇特而结实的纹络延展开来。上面坐着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缎面青纹内袍,锦边金纹外罩,髭发乌黑,双目有神,眼角两道细纹,正一边喝茶一边低首看着她。
她心中有点胆怯,但终是松了一口气,轻轻叫道:“陆伯伯。”
堂上坐着的,正是麒麟堡主陆言深。
他一言不发,再不复沈晴晴记忆中总是笑眯眯搞怪唠唠叨叨的模样,此刻他在那里沉默着,在这个沉闷的暗室中,让她心跳忐忑不能安定。
哪里不对劲呢?她扯起嘴角,试着又叫了声:“陆伯伯,我是晴晴啊。”
一个素蓝衣服的少女转身走到陆言深的身后,脸如桃尖,细眼温顺淡然,身形窈窕,楚楚动人,头上不着一物,只有一根乌木簪子将盘发穿过。
“陆堡主自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少女轻轻开口道。
沈晴晴脸上的释然的笑意渐渐隐退,冷冷地盯着那少女,又转眼去瞧面色冷峻的陆言深。一时似乎明白些什么,但却又有些关节如何也想不分明。
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衫,从容地站起身。见少女的目光丝毫不避让,她突然觉得好笑,对着她道:“白容姑娘,别来无恙啊。”
陆言深放下杯子,负手站了起来,目光墨如深渊:“晴晴,简儿与你自幼一起长大。纵然你不愿嫁与他,但青梅竹马,多少也有几分兄妹之情。”
沈晴晴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应答。
陆言深步步走近,脸上面容未动,但眼中却明显起了波澜:“你纵然不中意他,婚约也已解除,何以竟里通外帮,致他于死地?!”他身子轻颤,手上骨节用力过大已有些脱白。
“你可知,我只这么一个儿子?”
沈晴晴一字一词听在耳里,只觉心头如有利刃刺入。她知道,陆言深虽然怒气冲天,却仍在等她一个交待,不然何至于还大费周章地把她弄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地砍了多省事!可是她没有办法解释,陆行简虽未死于她手,却也是因她帮着四神才命丧地墓之中。这是她永生难以原谅自己的事情。
陆言深冷哼一声:“一向能说会道的晴晴怎么今天什么也不说?”他俯下身,脸上的皱纹较之三年前清晰深刻许多。
“我……”沈晴晴眼泪冲盈到眶中,但看着不远处微笑着看着她的白容,生生将泪水压在眼眶中打转,终是双手合拢扣首落地,道,“一切都是晴晴的错……晴晴愧对陆伯伯,无论什么样的处置,晴晴都绝无怨怼……”
“好……好……好得很!”陆言深缓缓站起,声音中有着难言的苦涩和悲伤,背过身去,扬手道,“押入冰窟!”
沈晴晴木然地保持着扣首的姿态,只觉被人扯起,复又被黑布笼起。浑浑噩噩地被牵着七走八转,间或有盘旋而下的石梯。
没有方向,没有光明。她忽然感到很无助。
直到寒气渐重,冰冷入骨。她才打了个激零清醒过来。
那个白容!曾将水清推到崖下的冒牌守护者怎么会在这里?她又在图谋些什么?不行,她要去提醒谁。沈晴晴心头一抽,忽然又傻了。她要去提醒谁呢?是已经幽魂归西的水清和陆行简,还是大权在握的秦玄霜,是弃她伤她的占希渝,还是眼前视她如仇雠的陆言深?卂渎妏敩
黑布终于扯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不能适应光线。其实这里已算地下,亮不到哪里去。只是这宛如地牢的构造中树着几面巨大的冰壁,在冰晶的反映之下便有几分刺目。
她略一呆,旋即被身后的人粗鲁地向前推搡着走。他们走的极快,她无暇细细打量周围的情景。但只片刻的一瞥,她心头也已是震撼不已,几要怀疑自己的双目:那个冰晶雪壁之中的,是什么?
“喂,陆少,磨蹭什么呢?快点跟上来!”
夏消秋至,天气正是不冷不热清爽宜人的时候。水清身着一身浅碧色的束腰袄裙,梳着一个垂鬓分肖髻,笑着在远处向陆行简招手,催促他快些跟上。快乐的笑容使她越发清透可人,毓秀清丽。
陆行简看着前面蹦蹦跳跳,心情大好地折花采草的水清,有点说不出的郁闷。数日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陆少,你要不要考虑嫁给我?”水清双目灵秀,似都要透出水来。
“啊?”陆行简一个没反应过来,一时也忘着自己还裸着半身被水清压在身下,就那么瞠目结舌地望着满怀期待的少女。
“不愿意啊?”水清脸上倒也不很失望。
陆行简有点慌张:“等一下,我没说……”
“那就是愿意咯?”水清眨着眼睛。
陆行简一下子脑子有点卡住了:“那也不是……”他心头暗自想,要是跟水清成亲的话,这件事他勉勉强强也可以接受。但是他是男人,是男人啊!自古只有男人娶女人,还有男人嫁女人这一说?!
他正在自己脑海中翻腾着想,就见水清拎着一张写着密密麻麻小楷的纸过来,极利索地扯过他的指头往红印子里按。就急急吼着:“哎哎,干嘛,卖身契啊?”
水清一个大白眼翻过来:“什么卖身契啊。你不想嫁我也成,我本来想你要是嫁给我学学什么三从四德的,兴许好点。不过看你不乐意,也就不勉强了,你看看这约法三章,保证以后遵守,那也是一样的。”水清笑吟吟道。
啥?
陆行简一头雾水,颤抖着捧起那一张纸。
“水陆江湖行走特别活动企划甲方:水清乙方:陆行简兹于前日的灵石探险行动,乙方擅自行动自作主张给甲方的身心带来莫大的伤害。为求甲乙双方情谊和谐,合作顺利特别约法三章(三为虚指,具体条款见下文)。经甲乙双方认可后即时生效。
一者,乙方未得甲方同意,不得参与危险行动;二者,任何情况下,乙方不得自作主张抛开甲方;三者,情况与行动的危急与否,由甲方判定。
……”
陆行简脸上霎时变了十七八种颜色,抽着嘴道:“所以你要我嫁你什么的主要意思,就是让我以后都听你的?”
水清的眼眶登时红了一圈,杏眼微波,半嗔半泪,声音也有些哽咽:“我已经没有哥哥……如果你再有个闪失……我,我……”言语之下已带有哭腔。
陆行简大慌,按下印泥,直截了当地按了上去:“喂喂,别哭别哭,我同意,我同意还不成么!”
水清面上愁云消散,朗月当空,登时笑如清芙:“啊,同意就好。”接着就蹦蹦跳跳地要出门。
“喂……”陆行简忽然像得了口吃,红着脸支支吾吾地道:“那,那你刚刚说的……嫁,嫁……是你心中所想?”
水清诧然道:“哦,既然你同意这个,就大可不必了。”说罢扬了扬手中的纸张。
陆行简大惊,差点要蹦起来:“哦,那你刚刚这么非礼我。又是亲又是抱的算怎么回事?你这姑娘有没有礼仪廉耻之心,男女授受不亲那是要负责任的!”
水清看着陆行简:“你也见过忆风,他跟你长得极像。我之前险些被他骗了,怕再上当,所以特别核实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要我对你负责任吗?”
“谁要你对我负责任?!应该是我……”陆行简突然有些抓狂,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突然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瞪着水清道,“什么一风二风的,叫那么亲热干什么啊?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核实,我跟他你还分不出来吗?……难道,难道……”他愣愣地失了神,“你……跟他也这么又亲又抱的?……”
他忽然红着眼睛,杀气腾腾地奔到水清面前,古怪地打量着她:“他对你做了什么?他把你怎么样了?”
水清看着有点精神不稳定的陆行简,顺手拿起他的笛子一敲他的脑袋,“想太多了!神经。”然后就在陆行简失神的目光中,轻盈地跳出门了。
而刚刚拿着一纸约定坦然自若的少女,一出门便不复淡然的面色,红晕微霞,登时抹上了半边脸。她含羞微笑,略略回头在窗缝间打量呆站在门口的陆行简,然后一溜烟地跑没了影。是如此开心,以至于忽然想起来忘记问陆行简,他到底都是如何在重伤之下从那个地墓之中逃出来的,这样重的伤是怎样痊愈的。可是,她摸着烧红的脸。还是下次再问吧。
这些陆行简当然是不知道的。所以此刻看着远处正莫名所以然等着他的水清,他恨恨地攥紧了拳头,暗道:“那什么风啊雨啊的,本少爷一概都要把它灭了,剁成肉酱喂狗!”
接着扬起嗓子应声道:“知道了知道了!那么大嗓门干什么,小心嫁不出去啊!”
“别自己在那自言自语了,快过来看我发现了什么!”水清又冲他招招手。
他小跑了两步,走到水清身边,顺着她的眼光,眉头挑了起来,接着哼了两声:“发现了什么……发现了一坨大麻烦!”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藏剑传说更新,第六十八章:麒麟之怒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