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斯泉心里咯噔一下跌落谷底,他看林鹿的神色,揣测她到外面说的深意,觉得这一定是件不能当着别人面说的隐晦之事,而且,矛头直指他秦斯泉。
这样的事情,只有一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刻刻悬在他头顶。
“目睹袁朗被害,这样一场毫无人性可言的凶杀案,所有人都能敏感地察觉到你深受创伤,饱受折磨,可你却宁愿自己忍受,从不向外张露。”
“果然……”秦斯泉心底暗说,忐忑不安地跟上林鹿的步伐。
“我不知道可以信任谁。”秦斯泉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些粉丝们的嘴脸,有一瞬间,他还想到袁晴在遗体告别会上,对媒体和伪善来宾声嘶力竭的讨伐。
“受害者不止我一个,袁晴何尝不是如此?我们都看透了人性。”
“人性?”林鹿笑着摇头,透着一丝讥讽:“你才多大,经历多少事,看过多少人,就敢声称看透了人性?从来,你了解过人性吗?受到打击后一时怀有怨气的感受,可不能叫做对人性的感悟!”
“人的悲欢离合是不相通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可以敞开心扉,一舒惆怅。”林鹿的步调很慢,秦斯泉紧张地望着她的侧脸,阳光投射下的金色轻轻附着在她的皮肤表面,密密的绒毛使她显得柔和了许多,可她讲出的话,却让秦斯泉喘不过气。
“说实话,我正在考虑是否解雇你。”
“啊?”秦斯泉停下脚步,一股凉气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天灵盖,他收脚麻木,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林鹿,她背后的灌木丛里栽种着月季花,花开正艳,在秦斯泉眼里却是模糊的一片粉白色。
对方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她低头,略微整理了下自己的思路,随后抬头:“你到博物馆工作,前前后后也差不多一个月了,如果我是你,首要做的,是培养自己可被信赖度,积极地去融入这个集体。”
“我融入了啊!”秦斯泉急忙辩白:“我给他们买咖啡定外卖,帮他们修桌修凳修电脑,陪着一起去调查遗愿,还在下班后自愿加班整理展览厅……”
“不,不对。”林鹿摆摆手,示意秦斯泉停下来,但秦斯泉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似的,连珠炮般吐槽:“我不清楚你们是怎样评判一个人的能力的,但至少我在博物馆的这一个月,干了几个人的工作,他们心里难道没点数吗?鹿前辈,你是我敬重的人,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确实在积极地融入这个集体吗?可能我做惯了自由职业,方式方法不对,但用心绝对纯良,难不成,你就是因为这一点要解雇我吗?一个月,是所谓录入师的试用期吗?”
“你所说的这些,不过是表面工作,实质上的你,时时刻刻都在和博物馆划清界限……”
“怎么会?”恐惧催生愤怒,秦斯泉打断林鹿,他叉着腰,激动地大喘气。
“那你最好现在就和我解释清楚,”林鹿的手放到挎包里,似乎那里藏着一件什么重要证据,但她随即又松手:“秦斯泉,我希望接下来的对话,你能老实回答我。”
“我一直很诚实!”秦斯泉的手心里沁出一层冷汗。
“有时你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好像一夜之间你拥有了想要的一切,那是种满足、狂妄、狡诈,不由得让我想起某些利欲熏心的商人。这样的你,和我在殡仪馆见到的秦斯泉判若两人。你告诉我,那样的眼神源于什么?”
“是……是吗?”秦斯泉红着脸:“我有那样吗?我自己都没有察觉……”
话说出口,秦斯泉就后悔了,他瞒不过人精林鹿,对方面上一闪而过的失望,就像一颗石锤,重重砸在他心门上。
林鹿同样感到棘手,她走开两步,调整自己的心态。
“你的兴奋像你的悲痛一样不能与人分享,这导致你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被孤立的混乱状态——你和博物馆的分裂,就在这里。”
“我认为,你对待博物馆,对待遗愿的根本态度出了错。”林鹿盯着他。
秦斯泉憋红了脸,舌头僵直,大脑一片空白:“我……我没有……敬畏……我一直是抱着敬畏的心态去对待每一份遗愿……”
他再次看到那失望。
这次的失望,林鹿不打算隐藏了。
“我说过,我欣赏坦率的人,”她轻吐口气:“秦斯泉,你记住,把理由、借口、谎言这些东西从你的日常行为中剔除出去,人和人的相处,不在语言,在用心。”
秦斯泉仍在偷偷捏汗——刚开始就讲什么公平、原则什么的,后来又显然激动地指出他的“迷之兴奋”,听林鹿的语气,难不成……她察觉了自己盗用博物馆档案室资料的行为?
不不,不可能!这是做贼心虚。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林鹿双眼紧盯着秦斯泉,她眼里犀利地光像两把锋利的剑,穿透了秦斯泉业已冰凉僵硬的身躯。
“你和《真实人间》,有关系吗?”
“啊?真实什么?”秦斯泉耳膜炸响,他心脏一阵麻痹,仅看到林鹿的嘴唇在动,但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后来他发现自己也在动嘴,具体说了些什么,完全没印象,等他能听到声音时,这场辩论已落下帷幕。
“你知道吗?”林鹿理了理耳鬓的头发,咬着下唇,顿了几秒,回忆起自己的过往之事:“《真实人间》正在攻击的那个张嘉文,是我的朋友。”
秦斯泉半张着嘴——发生了什么?林鹿在和他开诚布公的讲自己的故事吗?
他惊讶的不是故事,而是“讲”这个动作本身。
“十年好友。”林鹿说道,似笑非笑地看着花朵庞大的月季:“现在被爆料出来的地下女友顾思齐,更是我此生挚友,他们两人,是真心相爱的灵魂伴侣,即使我接触过很多爱情故事,他们的默契也是很罕见的,所以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在两人相遇的一刻,是天雷勾动地火。”
“前辈……”秦斯泉捏紧拳头,他不自觉地鼻腔酸涩,因为想到顾思齐的为人,想到她凄惨的归宿,以及自己笔下那样毒辣的攻击她的文章。
林鹿眼帘低垂,悲伤外露:“相信我,顾思齐和张嘉文,是好人,是真正为别人考虑的好人。他们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在这个物欲至上、娱乐至死的社会,可能只是不值一提的牺牲,但有人愿意为不公正煽风点火,歪曲事实,我想,更是这些人的损失。”
“前辈,我相信你。”
林鹿回头,她眼里的秦斯泉,面色苍白,对比着下巴的胡渣也是一片青黑,一双熊猫黑眼圈里,眼眶发红,眼白里的红血丝纵横。
她轻轻一笑,点了下头。
“张嘉文是靠言情小说起家的,十多年前,他靠稿费供自己读书,为了多拿一点稿费,他甚至以别的笔名写过小黄文。”
“小黄文?”秦斯泉惊掉下巴,林鹿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不知是什么改变了她,此时的她,让秦斯泉感觉不到任何攻击性,反而像是个阳光明媚的大姐姐般,对他充满了无限的耐心、期待和信任。他自惭形秽。
“对啊,钱这东西,谁不喜欢?有钱,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顾思齐在做电视台节目编导时,为了能给自己多赚点外快,拼命地应付酒局,你绝对想不到,她那样一个瘦弱纤巧的女子,曾经能喝掉一瓶白酒!”
“这也太……太牛叉了吧?”
“我,林鹿,在早些年广告行业,为了能多赚点,做了苛刻的老板,自己像陀螺仪一样不停旋转不说,还要求员工牺牲掉休息时间,有个员工在连续工作八个月,每天工作18小时后,病倒了,当然他的报酬很丰厚。”
“鹿前辈也有过那种时候啊?”秦斯泉挠挠头。
“年轻嘛。”林鹿挂掉手机来电,这是她在谈话中第三次挂掉电话了,每一次,都能勾起秦斯泉的一点忐忑和温暖,她把本就紧张的时间挤出来,专门留给不成熟的实习录入师。
“但是,最近炒火了的死亡直播,张嘉文、顾思齐,都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某些能归属到人性的东西,去挽救别人的性命。”
“这就是真相吗?”秦斯泉本以对真相了然于胸,忽然想起自己在林鹿面前必须是一无所知的身份,便连忙问:“那张嘉文和顾思齐,为什么不站出来……对,张嘉文在最近一次的声明中提出,顾思齐已经去世了。”
他不无遗憾地说。
“因为那篇恶意十足的文章,顾思齐父母家被各路媒体挡了个严实,老人家们不仅活动受限,出门买菜都成问题,更是被掀开伤疤伤口撒盐,每天以泪洗面,非常痛苦。”林鹿说着,手向前指了指,两人再次循着医院的林荫小道向前走。
“在文章中,隐晦地提到当时还有人和他们一起。你猜那个人是谁?”
“呃,总之,不会是鹿前辈吧?”
“就是我。”林鹿回答,秦斯泉被她的坦诚吓到了。
“啊?”
“媒体的文章是非曲直,影响到我两位挚友的名誉,我已经答应一家媒体的采访,去给大众看到不一样的真相。”
“是吗?”
一瞬间,秦斯泉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林鹿所提及的“混乱”,他无法把自己的心境像林鹿那般透明地展示给对方,现在,他既害怕林鹿公布真相,让“掘坟哥”被万人唾弃,又期待真相公开,还顾思齐一个公道。他无法判断自己更希望故事走向哪种结局,只知道,无论怎样走,他丰厚的稿费,可能要跟他说拜拜了。
他说不上悲伤,只是感觉很失落。
但尽管很失落,混乱的他依旧得握紧拳头,举在胸前,做出“奋斗”的手势,配合着铿锵有力的语气:“必须要这样做,给那些胡乱开炮的键盘侠们当头痛击!前辈,我支持你!”
“好了,就在这里分开吧。”到路边,林鹿说道,“我要去接受采访了。”
“难道刚才的电话是那家媒体吗?”秦斯泉紧张地问,心里暗暗惊叹,怪不得林鹿会接二连三地挂掉电话,她想在接受采访之前,肃清后院。
那现在……
“我是不是该……”秦斯泉咬了咬牙:“我是不是该打包走人了?”
林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秒,他眼眶里的湿润还未褪去,脸上的戾气也似乎消退了下去。
“康小贝的《遗愿协议》你签一下字,然后去吴馆长那里领取相关资料。”她从挎包里掏出文件夹,递给秦斯泉,嘱咐他:”记着,这次,无论如何,要用心对待。”
搭上公交,林鹿走到最后靠车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秦斯泉骑着五颜六色的单车往相反方向而去。
她打开手机,找到赵逸传过来的视频文件。
——这是档案室的监控录像。前段时间录像器坏了,所以没有监拍到秦斯泉动1号档案箱,但监拍到他给1号档案箱放U盘的视频。
视频中,秦斯泉的举动清晰不过,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博物馆重中之重的档案室里,怎么可能不设监控器呢?隐藏在冷光灯管道上的摄像头,时时刻刻都在保护着档案室里贡献人的隐私安全。卂渎妏敩
——石锤了,秦斯泉可能就是卧底在咱们博物馆,给《真实人间》秘密供稿。《真实人间》的那点把戏,咱们早些年不是领略过吗?
——怎么办?狍子,你倒是说句话啊。报警吧?
林鹿望着车窗,窗外的风景以叫人舒适的速度向后退着,高楼、大厦、车流、人流、灯光、噪音、流言、真相……
哪个不是制造生活的元素?
她想起那张惨白的脸,眼眶里的湿润和鲜红,她记得它们,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拨通赵逸的电话,那边着急地立刻责问:“狍子,我再按一个‘0’,警察蜀黍就来关心我了!”
“先别报警。”
林鹿话一出,赵逸就立即反对。
“你听我说,”林鹿打断她,等那边安静下来,“我觉得,他会变。”
“是啊,变得更坏,到时候把咱们博物馆都连累进去!要是他再盗别的档案箱,贡献人找上门来怎么办?把咱们告上法庭怎么办?不用咨询咱的法律顾问,我都知道,等那一天,咱博物馆要彻底凉凉了!”
林鹿不得不承认,赵逸的考虑十分理性,当断则断,她正确的做法就是解雇秦斯泉,报警处理这起盗用档案箱资料的案件,对外公布真相,恢复张嘉文和顾思齐的名誉,并代表遗愿博物馆,对管理疏忽造成的资料外泄公开对受害人道歉。
“兔子,还有谁知道录像这事?”林鹿问。
“遵照您的吩咐,没人知道。我现在打电话,都是在自己的工作室呢。”
“那好,这件事暂时忘了它。”
“什么?”
“忘了它,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不要管了。”
说着,她就要挂电话,赵逸连忙喊住她:“你不会又要干什么不得了的事吧?狍子,你得冷静!”
“就这样,我要安静一会儿了。”林鹿挂断电话,公交车在车站停靠,她下了车,就近走到银行前的石阶前坐下,揉着太阳穴,思考着。
十多分钟后,手机再次来电,是《追踪者》媒体。
“我已经到了!”林鹿说着,站起身来,她腿脚发麻,不得不用力跺着脚,下了台阶,刚走两步,就见《追踪者》媒体的写字楼里冲出着急忙慌的策划。
“你好。”林鹿快步迎上去,伸出了手。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44章:险象呼欲出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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