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里有视频,有语音,也有文档。
他捧着泡面,一面狼吞虎咽,一面信手点击某个小视频。
视频由十几年前盛行的DV拍摄,第一段的背景是综艺节目演播室,顾思齐身着修身牛仔裤和马丁靴,米色贝雷帽压着一头秀发,观众陆续到场时,给他们讲解录播时的注意事项。
“有抽烟的朋友吗?咱们这里是绝对禁止抽烟的,请在录制前或录制后,离开咱们的演播室,再解决烟瘾,好吗?谢谢配合。那么,在录制过程中,摇臂摄像机可能会近距离地拍摄观众席,到了大家身边,大家要淡定,要自然,千万别一窝蜂地涌到镜头前比剪刀手、吐舌头,要记住你们是要出现在电视前的,不要让几百万人看到吊儿郎当不成熟的样子,好吗?”讲到一半,她忽然转头指向拍摄者的镜头:“鹿儿你干嘛?收起那个——录制完大家去财务组那里领报酬,每人25元……”
拍摄者叽里咕噜地偷笑,“今天有幸见到大编导顾思齐,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佛心道骨儒为表,至今没有男朋友……”
顾思齐有点害羞地伸手盖住她的摄像机,低骂:“女流氓,你的报酬扣除了,演播室禁止观众私拍。”
“呐,既然报酬都充公了,最后合影一个可以吧?”林鹿嬉笑着,突然出现在镜头前,搭着顾思齐的肩膀,把她拽到摄像机前,嘟嘴摆好pose,顾思齐无奈又好笑地比了个剪刀手:“茄子——”
“这会成为闺蜜间美好的回忆呢。”林鹿在镜头里做了个鬼脸,关闭拍摄。
电脑前,秦斯泉抬头,试着回忆了下这段时间接触到的林鹿,再拿来和视频中的她做对比,总觉得有点判若两人。不过,女人嘛,总有开心活泼的二十几岁,和成熟知性的三十几岁,以及焦虑狂躁的四十多岁。
“可以理解!”他点了下头,挑起一叉泡面,又去翻看了其他几个视频。
视频很杂,有顾思齐在敬老院做志愿活动,蹲下身给老人穿鞋穿袜的;有她裹着毛毯窝在沙发里,奋笔疾书;还有一个视频居然出现了传奇中的言情天皇张嘉文,两人显然是在热恋期,手牵手压马路,跟在后面的林鹿则坐实了DV狂热粉,擎着数码摄像机尾随偷拍。
“我真是看透了你,”在她身边,某个男人委屈地向她抱怨:“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吧——你是不是偶像剧的导演?”
“是的,我正在拍摄本年度最佳浪漫爱情短片……”
“浪漫短片不如我好看——拍我啊。”
镜头虚晃一下,秦斯泉立即暂停,睁大眼睛去瞧——是个挺高挺帅气的人影,一副玩世不恭的五官。
“你?不够瞧。”林鹿撇撇嘴角,鄙夷他,把镜头往他面前杵了杵:“今天我们聚集在一起,庆祝张嘉文先生新作《定时微博》入围小说季度热销榜前三,你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吗?”
“当然有!”男人说着,一把捏住林鹿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腰,不由分说,亲吻上去!
镜头录入了如惊弓之鸟的林鹿,和霸道邪佞的男主。吻完,男主不忘甩了甩飘逸的头发:“庆祝第一次吻我心爱的女人,这个理由怎么样?”
“好,不错,可以,你厉害。”林鹿说着,把DV丢给围观的张嘉文、顾思齐,撸起袖子,猛虎扑食般扑向男主。
“思齐,揍他不影响你们的心情吧?”
秦斯泉手里的卤蛋滚落进怀里的泡面桶,溅起的汤汁糊了他一下巴。他愣了半晌,才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丝丝气。
“狍子居然有过爱情?”他自问,直觉告诉他,林鹿属于大城市里特有的风景——独身主义者,像她那样完全把生活忽略掉的工作狂,哪个男人受得了?可转眼,他又暗骂自己无知,说不定人家早就结婚,儿女都成双了。
“呵,有意思,明天去了博物馆,找赵逸八卦一下。”
他找到顾思齐个人基本资料,在打印机里打印出来。他的小型家用打印机一直很调皮,喜欢发出滋滋的声响,而后卡纸。在独居的空旷房间,偷看一个孕期惨死的女人的资料,这样刺耳的声音让他毛骨悚然。不得已,他打开音乐,选到摇滚歌单,音浪从音箱中冲击而出,混乱的重金属乐队大有掀翻房顶的架势,他把声音调低了些,管它会不会跑调,先跟着瞎哼了段壮胆。
顾思齐,女,汉族,1984年6月24日生,2010年12月24日卒,江北传媒大学戏剧与影视学毕业,毕业后,进入江北市电视台,创造了收视率排名第七的《超级访问》,后因为个人原因,离开电视台,转向《江北日报》,成为社会版编辑,并一手策划推出遗愿专栏,半年时间就将《江北日报》的发行量提高了一倍。
“这是天才啊。”秦斯泉赞叹。
他今年也二十好几岁了,别说拥有人家那么出彩的成就,就是普普通通、像样点的成绩,也拿不出来,这种强烈的对比,多少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不过,再点开文档中提及的顾思齐日常时间安排后,他才发现,哪里有什么天才,不过是他不够努力罢了。
顾思齐的时间利用率极高,她24小时内所做的工作,秦斯泉76小时也不一定能完成,更可怕的是,因为家庭教育和影响,这种充分利用时间、禁止无效浪费的习惯从小时候就开始养成,以致在别人手里颇感棘手的倒计时,在她那里就会成为调剂生活的挑战。
她日记里提到她的观念:
我不像工作狂人,每天都感觉时间不够用,相反,我的时间恰恰好,这让我知足常乐、从容不迫;
同事对我说,因为爱不释手地读书,才让我工作如此优秀。我认为说法不成立,在这个日新月异、知识爆炸的年代,读书如果是以工作优秀为目的,那它顶多让我勉强不落后于时代……不如总结为:学习力与执行力。
一页页的日记被打印出来,在走马观花式的阅览中,他看到一个有意思的名字代号:雄。
顾思齐是这样描述他的:
——听说莱奥纳多试镜《泰坦尼克号》时,整幢楼的女孩们都跑去看,而雄面试时,同样吸引了全台的女同事们去看,因为他奇丑。见过他的人向没见过的人传,他长得很像《咒乐园》里的看门大叔,清早看一眼,晚上就会做噩梦。在走廊我曾与他擦肩而过,确实奇丑,很像鬼大叔,我也有种被吓到的心惊肉跳。他走过之后,我努力不回头去看,可最终,还是免不了回头一眼。台长说,他通过了面试,不过,不一定能呆长久。
“这个……是耿雄杰吗?”
第一次见到耿雄杰时,秦斯泉也被他的丑惊得心惊肉跳,搜索《咒乐园》鬼大叔剧照后,他更是拍手叫绝,鬼大叔那张又扁又黑的脸简直和耿雄杰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极了。
在接下来的日记里,顾思齐又提到了雄:他是个有才华的人,可电视台里挤满了帅哥靓女,似乎实在容不下如此丑陋的样貌。起先,是卫生间的窃窃评论,其后,便是公开调侃,以“玩笑”之名,大肆侮辱。大家都在笑,有时他也跟着笑,但这种笑是苦涩的,是要融入集体时做出无奈的妥协,让人心酸。我倒希望,他能当面驳斥那些人……
据秦斯泉所知,耿雄杰曾在电视台工作过,他名字里有个雄字,样貌着实丑陋,仅凭数年时间就把《真实人间》做成了江北市数一数二的电子媒体,不可谓无才。
“不会吧?真是耿雄杰?”秦斯泉自问,拾起一摞已打印出来的日记,拿上彩色荧光笔,窝到床上去,找了个舒服点的坐姿,一边寻找着他感兴趣的信息,一边在那些信息上涂涂画画。
3月12日:一个女同事找雄合照,我们心知肚明她动机不良,指不定要拿那张照片向多少人展示,雄小声对她说了什么,她便夸张地大笑开来:“你还会害羞啊?没事儿,姐姐还能害你?给你介绍个美女做对象好不好?”
3月24日:我竭尽全力地帮助他,希望他意识到,这个时代颜值固然重要,但与能力是两回事……
6月18日:他很努力,很拼命,他说,节目编剧是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不可思议,这个社会有时真的冷漠到惊人的地步……他工作渐有起色,虽然台里绝大多数人都视而不见,甚至嗤之以鼻,但我认为,他找到自信是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
9月23日:他对我,似乎有些超过同事的情谊,我暗示他不要过界……
10月1日:他的成绩第一次被台长肯定,以前最喜欢调侃他的浩也收敛了些,雄总算可以大展拳脚了!
10月9日:台里有人在传我是雄的白莲圣母,鹿儿差点笑岔气,她告诉了我白莲圣母的含义,我也笑了。当你开始被冠上各式各样的绰号,说明你开始与众不同。不过,鹿儿提出个顾虑:雄是在把我当做某种工具吗?
11月26日:他取得了成绩,当众对我表达了爱意,在同事们起哄的喧闹中,我看到他的满足,我十分不喜欢这种感觉。
12月19日:我太累了,我屡次三番向他表明,我对他的特殊,不是出于爱,或喜欢,而是出于尊重……他听不进去,他说我到底还是在歧视他……
顾思齐虽然感情经历空白,但从不乏追求她的玫瑰们,这些经历造就了她对爱情的敏感嗅觉。她能清楚地辨别,纯粹的爱慕在一个男人身上会产生怎样的变化,而雄,表现出来的依赖多于爱慕,顾思齐的人气和才能、人脉和声望,让雄边感激,边虚荣。他成了典型的“暴发户”,更像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努力想做出点成绩博得母亲的欢心,努力想抓住母亲的衣襟来为自己获取全部安全感,顾思齐不愿做那样的母亲。
如果歧视,她就不会顶着被同事们暗地议论,甚至冠上“白莲圣母”的绰号,来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去竭诚帮助雄。
秦斯泉阅读着顾思齐的文字,从字里行间,一次次地被她的执着、坦诚和容忍感动。在这个竞争为上,冷漠利己的社会,职场可谓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他没有理由不相信,雄——那个人不爱、鬼不怜的菜鸟,何其有幸才能得到女神垂怜,降临他身边、与他一起枪林弹雨作战。
而顾思齐尚且一次次地替雄考虑,怕当众拒绝会抹杀了他得来不易的自尊,只在人后向他含蓄指出,两人之间只能是同事,最多算得上比较外围的朋友,可一次次的拒绝,换来的是雄更猛烈的追求。
2月12日:从刚开始大捧娇艳欲滴的玫瑰,到后来找各种机会约咖啡,时不时地以工作之名约顾思齐看电影,雄对我有很大的依赖,并且,他正想方设法地想让全台的人都看到他对我的依赖,以及我对他的特殊对待。
雄屡次一语双关地向同事暗示他们的关系,最令顾思齐愤怒的是,一位男同事私下里问她,她和雄是不是已同居,原因同样是出于雄模模糊糊的语言暗示。
顾思齐被迫反击,义正言辞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并要求雄就他的不当言论向自己道歉。
雄道歉了,但行动却愈加疯狂。
2月14日:我以为是鹿儿到了,兴冲冲地去开门,然而,出现的人竟然是雄!即使台长,也不清楚我的具体住址,但雄居然找上门来,还喝醉了酒!
“我们好好谈谈。”雄说。能找到顾思齐家,是因为此前他已暗地跟踪多次,只这一次,他按捺不住,敲响她的家门。
他醉酒了,口齿不清,毛手毛脚,顾思齐感受到威胁,当面拒绝:“不可能,升米恩,斗米仇,我们之间的合作协助到此为止。你用光了所有我对你的信任,我们见面的地点仅限于台里。”
雄听后,声泪俱下,噗通一声跪地,吓得顾思齐猛地向门后缩去。
“你干什么?”
“思齐,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告诉我,我可以改,无论多少,无论多难,我都改。”
“好,你改,你离开这里。”
雄像只饿兽般,突然猛地向前一扑,紧紧抱住顾思齐的小腿:“求你,求你别赶我走,我真的太爱你了,只要你同意,我会好好待你,好好宠你,让你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我愿意拿生命守护你!”
顾思齐使劲地掰扯着他的双臂,想挣脱他,但雄越抱越紧,右手的指甲隔着单薄的睡裤掐着她小腿的皮肉,疼得顾思齐直抽凉气。
“你怎么宠?你现在成了我每天都要面对的一大烦恼了知道吗?我拜托你,我顾思齐拜托你,把精力用到工作上,让自己变优秀,缘分总是会不经意间出现,当那时,让你有能力抓住它,有能力去保护真正值得你付出的女人,好吗?”
“那个人就是你!”
“不是我!”顾思齐向后退着,竭力抓到玄关衣帽架旁放着的雨伞,她不得不生出自卫反击的想法,“你走好吗?我约了朋友一起讨论事……”
“今天,你别找借口,我必须……必须……”雄使劲地往门里挤,忽然张嘴,嗷嗷地吐出些泛酸的酒水,气味出来,顾思齐本能地干呕了下,刚抓到手里的雨伞被雄一把扯去,扔到楼梯下。
“你再往里走一步,我要报警了!”
“报吧,”雄站起身,牢牢抱着她的上身,面目狰狞,双眼血红地盯着顾思齐,“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说着,他已强行掳迫顾思齐到家里,防盗门在他身后即将关闭……
千钧一发之际,防盗门再次打开,雄双目惊愕地瞪起,松开顾思齐,软软地瘫到地上,晕了过去。
林鹿在他背后甩甩因为用力过猛而发麻的手,向他吐了口口水:“妈的,老娘送的雨伞你也敢仍?”
顾思齐的日记里详细地记录了那天十万火急的突发境况,很容易就被日记前的读者想象出来,秦斯泉读到头热,全身肌肉不自觉地绷紧,等林鹿出现并破口大骂时,他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兴奋地直拍大腿:“哈哈,牛气,够牛气!”
这件事后,顾思齐不顾雄的反对,离开前途光明的电视台,转向《江北日报》从新开始,并搬家,远离了雄的活动半径。
2月18日:我滚蛋,很容易立足,他滚蛋,恐怕这一生就毁了,这是我最后能对他付出的善良。鹿儿说,人的一辈子太短暂,应尽可能地尝试不同的工作和生活,《江北日报》的总编和我是朋友,邀请我去他那边发展,很高兴,今天我踏入了编辑这个新行业。女孩,你还很年轻,你大有未来,大有发展,大有可期!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32章:人不可预期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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