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二班的班主任赵海燕痛惜地回忆，她不止是35个孩子的班主任，还是双胞胎女儿的年轻妈妈，各种身份下，让她对12岁的唐雪薇份外同情和疼惜。雪薇突然生病，她曾数次联系其父母，这次雪薇复学，她也倍感欣慰，对雪薇关照有加。同样的，忽视了同学相处，对雪薇受到的欺凌后知后觉，也让赵老师很是自责。
“当我发现到这个问题后，不止一次地找学生谈过话，但你也知道，班长也好，捣蛋王也罢，这些小毛头们正是叛逆期，很难管教，你越不让他们干什么，他们越要干什么，明着不干，暗地里也要搞破坏。雪薇的作业本经常丢，女孩们还给她的椅子上涂指甲油，男孩们抢走她的帽子……总之，在那段时间里，雪薇很难过，我也有点束手无策。”
“后来呢？事情是怎么解决的？”秦斯泉追问。遗愿档案里，记载着唐雪薇自己的陈诉，一场班会，她面对34位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像位老师一样，在课堂上坦诚地向他们讲解了自己的病情和日常生活，她答学生们的问题，在赵老师的鼓励下，她也向同学们提出自己的要求。从那天开始，同学们不再觉得她是个可怕的传染病源，而是酷酷的、与死神搏斗的女孩，她是所有同学中最有传奇色彩的那一个，也是离凡人只听闻不曾触碰的童话故事最近的那个。
赵海燕老师的办公桌在语文科教师集体办公室的一角，一如其他教师，书桌上总是摞满了学生们提交的作业本、笔记本，电脑屏幕右上方贴着一张便签纸，娟秀的字迹书写着她的座右铭：每个学生都是你的孩子。
提到解决问题的灵感，赵老师有些害羞，“我平时喜欢看电影——你们有看过《叫我第一名》吗？”
秦斯泉和袁晴对视一眼，摇摇头。如果问《复仇者联盟》等院线大片，秦斯泉能口若悬河，而袁晴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时下流行的明星都不认识几个。
“是关于师生类的电影吧？”秦斯泉推测。
“是。”赵老师暗暗紧了紧双拳，她身子稍微向秦斯泉两人前倾，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主角布莱德是位先天性妥瑞症患者，妥瑞症是种痉挛疾病，会让他不自觉地扭动脖子和发出怪声。”说着，赵老师像给小学生授课似的，声情并茂地表演了下布莱德的怪异，秦斯泉不自觉地笑了，而袁晴的表情也放松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从赵老师身上看到种让人足够安心的能量，那是出于一名教师融入到日常行为中的责任感和爱心所致。
“如果我身边有这样的人，大可能我也会笑他的奇怪，这是人之共情：我们喜欢看到有意思的事物，喜欢调侃不一样的人。于是，我们就成了围绕在布莱德身边、让他困扰害怕的那群人。他从小饱受歧视，所有人不理解、责备、冷嘲热讽，他父亲更是对他失望透顶。然而，疾病并不是布莱德请来的，他不想要就能乖乖离开。因为人们的嘲讽，布莱德的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制造了紧张情绪而愈发严重。这孩子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没办法再在学校呆下去了！”赵老师顿了顿，脸上泛起欣慰而有点神秘的笑容，“但学校校长通过简单的几分钟就成功改变了布莱德的命运，不仅让他成功融入到集体中去，还改变了他的行为模式，使他从自卑的心态逐渐勇敢开放。”
赵老师的解释吊足了秦斯泉的胃口，那位校长的几分钟，成功改变了一个孩子的一生，让布莱德看到教师的伟大之处，他立志做一位对学生有益的老师，任何困难都不能阻止他实现梦想。就是在这样的信念激励下，应聘期间，他又克服了25所学校校长老师的偏见和不信任，终于被最后一所学校聘用，成为一位二年级老师。
这是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原型布莱德·科恩曾获美国优秀教师奖，至今仍坚守讲台。
究竟是怎样的几分钟呢？
其实，改变他的那位校长只做了件简单的事——在全校师生都聚齐的学生大会上，他把布莱德叫上台，向全校师生大胆介绍自己的病，并不卑不亢地提出自己对学校、老师和同学们的要求。
“学校是传播知识的地方，不应该纵容无知，这是那位校长交给我的道理，学生不是缺乏管教，是缺乏理解。”赵老师说道：“因此，我在班会后，照猫画虎，趁着学生和家长都在，让雪薇介绍了自己的病、和得病后的生活，她和同学们充分互动，很多原先都在猜忌的问题最后都回答了。同学们解开心结，自然重新接纳她成为集体的一份子。看到这样的成果，我心口悬着的一颗大石才彻底落地，我由衷为她感到高兴。她启发了我。”
实际上，三年二班自那次班会后，风气有了很大改变，唐雪薇不仅改变了学生对她的态度，同时也改变了同学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就给别人起绰号，恶作剧，嘲笑挖苦别人，唐雪薇让三年二班的精神空前团结。
在班会过后的第二天，班里最捣蛋的学生剃光头，大大方方地走进学校，下午，更多学生效仿，不管男生女生，都尝试做出改变，光头似乎成为三年二班独有的流行趋势。不到一个星期，35名同学全部变成了小光头，成为全校闻名的光头班，唐雪薇在这个班级，很自然地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学生。
“同学们都觉得这是件很酷的事，我们班的一位女同学，平时最爱惜自己的辫子，但她还是坚决请她妈妈带她去理发，也做了个小光头。假如有别班的同学取笑他们，他们就会集体回击。不过，自从光头班出现，其他班级的学生也对他们很是佩服。这不是大人或是老师提议的，是孩子们自己做出的选择。”赵老师滑开手机朋友圈，找到她的图片动态——35颗小光头，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唐雪薇像个英雄似的被同学们簇拥着。朋友圈下，点赞数超过200位。
“这张照片，可以发我一份吗？”秦斯泉问，这是唐雪薇遗愿档案里缺失的精彩一幕，他真心为这个小姑娘感到高兴。
“没问题。”赵老师爽快地答应：“她的遗愿档案里，也提起这些了吧？那一天，不光是对她，我想，对现场的每个人，都是终生难忘的。”
“是，聊到班会时，她打开了话匣子，开心地合不拢嘴。”秦斯泉说道，如果不是因为隐私关系，他真想把接待室里的视频传给她一份。只可惜，赵老师若真看到那样的视频，就意味着唐雪薇身上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导致遗愿生效。m.xündüxs.ċöm
“对了，”赵老师转了个身，从抽屉里取出十几张整理在一起的请假条，递给他：“如果可以，把这些也补充到她的档案中去吧。”
“我们学校是允许学生父母通过电话、微信等形式，向班主任请假的，但是唐雪薇父母每次都会做正式的书面请假，每次都详细地写明雪薇病情发展，和必须请假治疗的原因，右角不仅附有家长签名，还有手印。”
秦斯泉一一翻看着这些假条，每张假条后，都是唐雪薇一次痛苦的治疗经历，雪薇父母总是把她的病情和治疗尽可能写清楚，所以，一张请假条往往就是密密麻麻的一张A4纸。
“这么复杂？”
“我们都能理解他们的用心良苦，万一社会上要再生出关于学校和唐雪薇的不好的谣言，这些请假条就是有力的证据。”赵老师说，“考虑到雪薇的病情，我也曾告诉雪薇，不需要做全部作业，休息养病最要紧，可第二天，她准能把作业整整齐齐地交上来，如果交不上，肯定会有这样一张她父母签名的请假条送到学校，每当看到这样的请假条，我都……”
说着说着，赵海燕鼻子一阵酸涩，红了眼眶。
“我心疼我的学生，如果有什么我们老师能做的，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至少能让这孩子多些快乐，少些痛苦。我们办公室的老师都知道这孩子，有时父母因为生意原因没法到学校接孩子，老师们就带她去吃大餐，看电影。我们能做的，其实并不多。”
“您是位好老师，我想，雪薇的遗愿档案里，您是她最美好的经历之一。”秦斯泉说道，他向办公室环视一周，看到一台复印机。
“谢谢你的资料，遗愿博物馆的目的是展览，我们只要保存复印件就可以了。”他说着，把假条交给袁晴：“可以借用你们的复印机吗？”
“没问题。”
赵老师爽快地答应，帮袁晴一起复印。通过一番谈话，她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我啊，曾经去过你们博物馆，我和奶奶的档案就在你们博物馆。半年前，她的遗愿生效了。”
“这样啊。节哀。”
赵海燕眨了眨眼，努力用愉快的语气来怀念奶奶：“奶奶去世时八十六岁，直到她病危时，孩子们才聚集到她身边。我记得小时候跟她同住，她和别的姐妹聊天，会提出一个千古谜题：为什么在她的年代，一人照看五六个孩子都没问题，现如今，五六个孩子都没一个能照顾她。大伯六十多岁，非但不能照顾自己的老母亲，还得拖着身子再去照顾孩子的孩子。奶奶看着心疼、无奈、不甘，总是唉声叹气。家里冷冷清清，少盐没油都得自己出门采购，晾衣绳断了，得求着邻居帮忙接。她总说，活着没意思，没事做了，没人看了，走不远了，咬不动了，眼迷糊了，心也不敞亮了，睁眼等天黑，天黑等天亮，活着，太没意思了。”
她直觉地看向袁晴：“活着，太没意思了——感觉很不可思议，对吧？怎么会有人讨厌活着呢？我也认为，如果遗愿博物馆收录的遗愿是要供人阅览，那么就应该是正能量的，而不是‘太没意思’之类的话，但是，林鹿——你们的首席录入师，否定了我的这种想法。”
“是吗？”秦斯泉好奇心顿起：“她怎么说？”
“她说，遗愿不是空中楼阁，遗愿是真真切切、扎扎实实的生活，奶奶觉得没意思，就是没意思，这是不可更改的。为什么会没意思？怎样才会有意思？这才是我们需要从遗愿中反思的问题。空巢老人越来越多，‘活着没意思’的遗愿，应当被更多的儿女看到。”
“所以，我认为，你们遗愿博物馆，是在做伟大的事，我愿意配合你们，做好唐雪薇同学的遗愿档案。”把复印件交给袁晴时，赵老师坚定地说。
时间走得莫名地快，离开学校时，天已经全黑了，赵老师的爱人开车来接她回家，双胞胎女儿在后座开心地向妈妈招手。
看着一家人卷土而去，秦斯泉才感觉到全身筋骨困乏，一下午的奔波和记录，记满了笔记本四页纸，可谓是自从毕业后写字最多的一天。他边活动手臂，边走向车棚。
“唐雪薇选择遗体捐献，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看到团簇到她身边的这群可爱的人，好像有点理解了呢。”他说，回头扫了袁晴一眼：“怎么样？累不累？”
后者轻轻摇头，像有心事。
锁舌咔哒一声弹开，他等着袁晴找到辆共享单车，扫码开启。他肚子叽里咕噜地怒吼着，抗议一下午高强度的“采访”工作。
“走，我请你吃大餐。”他提议。
“时间不早了，我想回宿舍。”
“那我送你回去吧。”他说，跨坐在车座上，蹬着脚踏的脚微微用力向前蹬。
袁晴追上他，用出了喊的气力：“真羡慕唐雪薇。”
“羡慕她？”秦斯泉诧异：“那个女孩才12岁就得了白血病，她病情不稳定，父母已经决定，倘若不好的情况出现，就会放弃治疗。一旦放弃，就会死——你羡慕她？”
“小时候，我和哥哥上学的学校是私立的，分出特优班、重点班、和普通班，我们村的孩子，无论成绩如何，几乎全被分进普通班。普通班当然也有敬业的老师，不过，我们没福分。我们的班主任，好像是从前清穿越过来的古董，他视我们为扶不起的阿斗，好像男生一个个都会是工地上干活的民工，女生一个个都会是酒店端盘子的服务员，我们会早婚早育，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们生出的孩子，也不会有出息。”
“这样的人能当老师？”秦斯泉怒斥。
夜晚，街道车水马龙，他们两辆单车以自己的速度向目的地冲刺。微凉的风拂过手臂上的汗毛，带出一种随风起舞的快感。
秦斯泉喜欢这种感觉，他也喜欢竭力想跟上他的速度，而奋力骑车时，被迫大声说话的袁晴。
可大概是她很久没有大声说话，或者风、城市噪音等干扰了她的声线，秦斯泉总觉得她的声音和之前有点不一样。
而袁晴，并没有发现不同，也懒得去理不同。蹬车追赶的动作让她冰凉的身体逐渐升温，沉寂的心事也逐渐飞扬，压抑的苦痛似乎正在搅动，沿着车轮的轨迹悄悄洒落。
“怎么不能当？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老师是稀缺人才，再说，私立学校以盈利为目的的居多，在那里工作的老师，很多都是只想赚工资，什么桃李满天下的信仰，对他们毫无影响，”她回答：“我的班主任，深深地鄙视着他的学生，也懒得在学生身上下功夫。各科老师们到了讲台，翻开书，自顾自地讲完，合上书，走人，哪怕学生们睡觉、玩耍，他们不在乎，更不用说，会对某个快要死去的孩子这么劳神费心。”
“所以我羡慕唐雪薇，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是发自内心关心她的！”她用力说：“我和我哥，多希望，这社会上哪怕多一人，也是发自内心地关心我们！”
“我关心你——”秦斯泉大声安慰她，话说出口，才觉得荒唐，新闻上仍能搜到袁晴在哥哥的遗体告别会上痛骂前来吊唁的爱心市民，其背后的情绪煽动，少不了他秦斯泉从中作梗。如此，他怎么能厚颜无耻地讲出“关心”这样的字眼？
他等着袁晴的反应，而袁晴，则选择性地失聪，仿佛没听到他的“表白”。
“我想问你一个不恰当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他掩饰自己的慌乱，十字路口，黄灯闪烁着，秦斯泉冲刺而过，袁晴留在马路对面，静静等候着绿灯。等她过来时，情绪好像平稳了些。
“你问。”她大方说，好像从秦斯泉嘴里问出来的任何问题，她都有兴趣去回答。
“你说过，你哥小学毕业就开始养家糊口——你父母呢？如果父母在，应该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吧？”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苦难可能是种连锁反应，一个悲剧造成另一个悲剧，这样循环往复下去，直到苦难的载体消失。”她苦笑，但讲述时，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给人种心不在焉的错觉。
“有一年，洪水卷走了家里的猪，爸爸为了救那些猪，也被卷走了。我妈，就改嫁了。我是个包袱，她不喜欢我，不想带我去她的新家庭。我哥不愿意跟她走。就这样，我们家只剩我两了，从那一天起，他对我说，‘妹，有哥在，别害怕’！”
说到最后‘别害怕’时，她身子剧烈地抖了下，逼得她不得不紧急捏闸，跳下车来。
她对父母可以心不在焉，而亲爱的哥哥，成为她身体里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秦斯泉停车，走到她身边时，听到她喉间低低的啜泣。他手足无措，不知该怎办才好，只好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个城市每天都会死很多人，也许正在穿梭的这条街，也许面前的这幢楼，也许某盏灯，就有一个生命在离开，他们是路上匆匆忙忙行赶的人的亲人，正品味着犹如空巢老人般“活着没意思”的空、寂、痛。
他抬起头来，仿佛命运故意安排似的，从穿过对面的大桥，看到高耸在高楼天台上的红字——尚品小区。
于是他也感受到那根身体里最敏感的神经的痉挛，他内心油然而生悲凉之情，生出想抱住任何人物来填充空空胸膛的冲动。
“别害怕。”他柔声安慰，袁晴低垂着头，刘海和碎发垂落，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颊，偶尔，一滴透明从那层遮挡中精灵般闪现，义无反顾地掉地上去了。
水泥地面立刻散开了豆大的一点黑沉。
“如果你问我，我哥的遗愿是什么，我会告诉你，应该是‘别害怕’。别害怕，硬着头皮，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30章：同窗亦同心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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