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主播时,某粉丝跟他讲过发生在他们村里的事,一个农妇喝了大半瓶子农药,人都喝吐了,脸也变色了,送到医院洗洗胃,出来时活蹦乱跳,愣是把她家男人追打了一条街。
“这里是遗愿博物馆,谈论最多的就是死。馆长不是让你去修档案室的锁吗?你去档案室索引上找找,百草枯不算冷门词汇。”这位录入师特意嘱咐,“对了,档案室的任何遗愿档案都是不对外公开的,你要注意保密,亲妈都别告诉。”
时值周末,遗愿博物馆的游客数量很可观,一楼展厅闹闹哄哄,志愿者们不断劝说此地禁止拍照,但还是有个别人偷偷摸摸地移出手机摄像头。
一支服装统一的本地社团向志愿者求助,他们是江北市教育界自行组织起来的支教团体,明天就要开拔全国各地的贫困偏远地区支教。团友从20岁出头的小年轻到四十多岁的大哥大姐都有,多数戴眼镜。
“我们需要一些和教育有关的遗愿……”
志愿者耐心听着,到二楼工作区找到登记簿,替他们筛选出一些符合要求的遗愿箱序列号。
早晨的接待室比较清闲,一过正午就开始忙碌,八个接待室全部满员,其中大半都是预约贡献人。
秦斯泉看着吴克鸣和赵逸急匆匆地出了博物馆,心下窃喜,拿着半截钥匙,像捧着御赐尚方宝剑般,打开遗愿博物馆最高秘密基地——档案室。
这间高大宽敞的空间有半个展厅大,在二楼与工作区平分秋色,房间里整齐排列着置物架,每个置物架几乎都戳到房顶,大约有他两倍身高的可移动人字梯摆了七八个。为了保护遗愿箱不受光照破坏,窗户常年被厚实的深紫色窗帘遮盖,温度比外面至少低了十摄氏度,又为了防潮防虫,沿墙根隔几步就放着一箱石灰粉。即使白天进来也必须开灯,一排排特意安装的冷光灯让这里变成了个直冒寒气的停尸间。
秦斯泉搓搓单薄衣物下的皮肤,在进门的一瞬间就下定决心永不踏进这鬼地方第二次。他检查了下防盗锁,招手叫来名志愿者,交代他去专业锁具店购买安全等级最高的锁。
钱,只要有钱从面前合法地流过,就要捞一把。
志愿者按照他的要求拆下旧锁时,秦斯泉想到林鹿的话,连忙补充,买锁的钱由志愿者先垫付,等吴馆长回来去找他报销。
呵,一把好的密码锁怎么着都得一千块,馆长抠抠搜搜,花一千块大概比在他身上割块肉还疼,疼极了,他说不定反咬一口呢,这危险工作,当由志愿者小朋友去做。
之后,秦斯泉的视线再次回到白惨惨的档案室内。要想赚钱,就得去档案室挖料。
事情变得简单起来:进去,发大财,走开,穷光蛋!
他抬腿,硬着头皮向里走。越往里走,温度越低,环境越安静,掉根针都能听到,他步履尽量轻盈,发出的声音带着一种空旷的质地。呼吸更是像台大功率鼓风机,击打着他的耳膜。
这里一半的置物架是空的,另一半满满当当地堆满遗愿箱。进门后走几步,靠右手边立着半人高的总索引台,通过键入关键词,就可以寻找到相关遗愿箱的具体位置。
秦斯泉试着键入赵逸,索引显示无此档案。
他转换思路,键入林鹿,一共搜索出两条相关遗愿,除去重名重姓的一条,剩余一条的贡献人是林鹿挚友顾思齐。顾思齐的档案编号001,建档时间是2012年7月6日。
“和博物馆建馆是同一天?”秦斯泉意识到,自己搜索林鹿这条线可能是正确的。他找到置物架编号,沿着如巨人般高耸的钢铁框架向后走,直到档案室最深处,也就是A序号的置物架。
A序号置物架上堆满了遗愿箱,搁板和箱体积了厚厚的灰,灰尘结成的线垂挂在框沿间,好在箱体表面就标注出贡献人的信息,搜寻起来不算费力。
“陈玉香,脑梗;李雪梅,尚在;许畅:车祸;安东海,谋杀;渠自成,失踪;张子涵:溺湖……”
他从最下层开始,用他习惯的走马观花的方式,从一排排墓碑般的遗愿箱前路过,腰身逐渐挺直,再往后,不得不高昂头颅,伸长脖子踮起脚尖。
有个无名氏吸引了他的一点兴趣,这是个拾荒老人,连照片都没留下,遗物之一是他的眼镜,镜片磨损特别严重,戴上后,再清晰的世界也能模糊,右边镜片布了裂纹,两条眼镜腿都缠着胶布。这样一个让人直觉又臭又脏又老又黑的老人,去世前把所积累的财富12万余元全部捐献江北市爱心助学组织。
这个组织是由社会各方人士组成,每季度举办一次拍卖会,所得全部用于助学,助学范围不限本市,囊括全国。
老人去世后,他的不锈钢碗在拍卖会上拍得14万元高价,破了记录。但老人的遗愿之所以未生效,是因为老人的亲属至今渺无音信,无从寻找。因为遗愿涉及个人信息过多,按照博物馆规定,没有亲属签字,遗愿断不可以展出供大众阅览。
秦斯泉拉了人字梯,攀上去继续在置物架更高一层的遗愿箱间搜寻——
“有了!”
当然,001号档案会在最顶层最靠边的位置!
秦斯泉小心地捧着它,下到地面上,胡乱拍打掉箱盖上的灰尘。灰尘像是有意要和他作对,呛地他连连咳嗽几声。
一般来说,这里的档案都是不对外公开的、正在等候生效的遗愿档案,以及因与家人失联等各种复杂原因而无法确认是否生效的档案存放点。但奇怪的是,顾思齐不属于其中任意一种情况。
她的死因在登记卡上已表明,车祸,死亡时间确定为2010年12月24日,人确实已经过世。更不存在失联——博物馆创建人林鹿必然知晓她家人的联系方式,想必家人也签署了同意书。
但,从建档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这只档案迟迟没有生效。
怀着好奇心,秦斯泉倚着置物架席地而坐,打开遗愿箱箱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被塑膜保护的《江北日报》。社会版报道了一起惨烈的车祸,声称24日晚9时35分左右,建设南路,一辆失控的蓝色奔驰轿车闯入湖滨小区,横冲直撞,现场造成1人死亡,7人不同程度受伤,其中包括一名6岁儿童和一位交警。死者顾思齐,怀孕8个月,即将踏入婚姻殿堂,到湖滨小区亲自为挚友林鹿送来婚礼请柬。
事故原因是奔驰司机吸毒驾车,一位已下班的交警率先发现车行轨迹不正常,在准备截停询问时,被轿车冲撞,趴在引擎盖上带行近300多米才被丢到地上,却不料,司机彻底失去神智,陷入幻觉,不到两分钟后,惨案就发生了。
事故发生后,肇事车辆和司机立刻被控制,交警两根肋骨和鼻骨骨折,轻微脑震荡,林鹿遭车辆碾压,两腿几乎被碾成地毯,失血严重,生命垂危。
文章最后表露:死者顾思齐系《江北日报》社会版编辑,被送往医院紧急抢救的重伤者林鹿,系本版《遗愿》专栏签约作者。
秦斯泉深吸口气,感觉档案室里的温度至少又下降了10度左右,到了凝霜的程度。
报道插放的现场照片是黑白色的,肇事车辆挡风玻璃碎裂,引擎盖凹陷,车后的空地上是一滩被后期处理的浓血,可想而知撞击的猛烈程度。
“真的假的?”秦斯泉自问,反复把报纸翻看好几次。
不说顾思齐,单讲活生生的林鹿——她像是遭受过这种灾难的人吗?报纸上说,她伤势严重,下肢被碾成地毯,可人家分明可以生龙活虎地走路跑步呢。
报纸下,是顾思齐的几张生活照。有在地震废墟中满身土灰挥铲抛挖的,有在海边凉帽纱裙踏浪的,有在厨房系着围裙张罗饭菜的,还有一张是蹲在母亲身边做鬼脸的。照片里的她有青春乐观的眉眼和笑容,让人坚信,她是上天的宠儿,绝对会长命百岁,幸福美满。
然而,现在她却躺在这里,静悄悄地,不再与时间赛跑。
遗愿箱里还放着几件顾思齐生前心爱的遗物:一只猫毛自制的灰眼小猫吊饰;一只套筒磨掉漆的钢笔;一只仿皮革笔记本,一半的纸页都密密麻麻记录着工作备忘,笔迹娟秀;一圈发箍,上面还缠着两三根倔强的头发;一只傻瓜照相机,还有一封名叫张嘉文的信。
“张嘉文?”秦斯泉蹭地一声站起来,怀里的遗愿箱顿时倾翻侧倒,里面整理好的文件顿时飞散开来,有一些钻到了别的置物架底,光凭手根本掏不出来。
秦斯泉懊恼极了,骂了几句,干脆装作没看见,把剩余的文件快速摞一起,勉强不凌乱地塞进遗愿箱。只留下张嘉文的信件,拆开,开头一句是:
思齐。
末尾一句是:
嘉文。
中间有一段:
骑车经过我们的巷子,雨水拍打着雨衣,是我想你了;车轮下的泥水飞溅,是我想你了;瓦砾间水流如注,是我想你了;蛛丝挂出晶莹的小果儿,是我想你了;叶梢水珠弹跳,是我想你了;花瓣聚拢起一小汪甘露,是我想你了……就连晾衣杆上来不及收回的衣物,垒在墙角的红砖,披着青苔的井盖,一只滴滴答答清唱的铁桶,半开的小窗,古老的树,屋檐下的猫,爬山虎、积雪草,蘑菇下的蚂蚁,树洞里的萤火虫,鸟巢里的麻雀,都知道,我想你了。整个世界都看见,我的意志正在滂沱大雨中做一次急匆匆的长途旅行,它挣脱我温暖的肉体,远离我,以求在你面前的玻璃上倒影一个模糊的影子,你若能惊呼出它的名字,千山万水之外的我,也必然能感受到头重脚轻的醉意。
“情书?”
秦斯泉掏出手机,对着信件和最上面几张文件快拍,随后再连同遗物等放回箱内,贴合好箱体封口处,在墙角摸了一把尘土,做贼心虚地撒开,再放归原位。
张嘉文……难道果真是那位……
“找到了没有?”
刚才那位录入师走进档案室,打断了他。
秦斯泉慌忙从置物架后走出:“啥?”
“百草枯啊。”录入师在索引台上键入了某个名字,得到结果后,大踏步地朝与秦斯泉相背的另一个方向去了。
秦斯泉松口气,“正找着呢。”xündüxs.ċöm
“索引上搜一下不就出来了吗?”
“咳,我还以为用那个得输入密码呢。”他见录入师在某只置物架前停下脚步,目光在箱体间来回寻找,接着,蹲身取走一只遗愿箱。
“那是吗?”他问。
“不是,”录入师抱着箱子原路折回:“贡献人家属刚打来电话,有份遗愿要生效了,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后校验一次资料。”
“怎么死的?”
“留守老人,死后七天才被警察发现,巨人观——你知不知道巨人观?顾名思义,整个人都膨胀变形了,眼球突出,肠子都挤出身体了……”
“我懂我懂。”秦斯泉急忙说,“之前我是灵异主播,主播过程中,也要和观众讲些吓人的东西。”
“喔,是。”录入师顿了顿,继续绘声绘色地讲,“造孽啊,地板上都出人油了,技术员拍照时,还不小心踩了腿肚子一脚,我擦嘞……”
“谁告你这些的?”
“我们的录入师去了呀——调查补充嘛。初步推测,老人是起床下地时突然猝死。他儿子在美国,半年也不来一次电话。亲爹死的时候,他正在加利福尼亚开派对,mountaintop,就跟着一起来,没有什么阻挡着未来。——讽刺不?”
走到门前了,他拍拍箱子,箱子发出闷闷的声响。
秦斯泉只能说,五音不全,跑调高手,黄龄的《嗨歌》被他唱地差点成了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
“要来看看他的遗愿吗?”他邀请,秦斯泉躲还来不及呢。
“算了算了,我还是看百草枯吧。”
于是,录入师把遗愿箱暂且搁在索引台旁的地上,亲自帮他操作搜索。
“H109就是个百草枯的事。离你不远吧?”他小跑到H置物架后,轻车熟路地找到只箱子,打开后取出里面的一只塑料瓶,递给秦斯泉,同时递给他一份资料,上面清清楚楚地注明百草枯的毒性。
秦斯泉道谢,目送录入师离开,旋即拾起百草枯的瓶子,不以为然地观察了它几秒,再次以一目十行的速度阅读它的说明书。资料上说它:
是一种快速灭生性除草剂,具有触杀作用和一定内吸作用。能迅速被植物绿色组织吸收,使其枯死。对非绿色组织没有作用。在土壤中迅速与土壤结合而钝化,对植物根部及多年生地下茎及宿根无效。
百草枯对人毒性极大,且无特效解毒药,口服中毒死亡率可达90%以上,喝百草枯能让体内全身器官衰竭,比如肾衰竭、肝衰竭、消化道出血、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等,严重后可导致肺纤维化,最后急性或慢性呼吸衰竭而死。所以说,百草枯中毒,是慢性窒息。
我国自2014年7月1日起,撤销百草枯水剂登记和生产许可、停止生产,但保留母药生产企业水剂出口境外使用登记、允许专供出口生产,停止水剂在国内销售和使用。
等资料看完后,秦斯泉再也不敢小瞧这一小瓶液体,可能它是一种少见的、被自杀喝停产的农药。
事实上,遗愿箱的主人的确去世了,之所以未公开,也是因为家属不同意。
可是,这只小瓶子和吴馆长、赵逸匆忙赶赴第六医院有什么关系?难道,之前准备割腕自杀的王艳已经喝下了剧毒?
就连秦斯泉这种从小到大几乎没去过医院的人,也知道第六医院号称是江北市人民与死亡之间最后一道防火线,假如这道防火线束手无策,就等于直接宣判王艳死刑。
“乖乖……”秦斯泉说。
这时,档案室门边探进半只身子,喊他的名字。
“秦斯泉——秦斯泉还在里面不?有人找你。”
“谁?”
“不知道,自己出来看!”
人已经不见了。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21章:身后尘归土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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