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来，水雾不散，正如缠死的心结。
“我来了——”爽朗的声音急速地穿过湿雾，地上泥水腾空而起，欢呼雀跃地窜向林鹿。
“啪！”林鹿打开雨伞，准确、及时地为自己挡了湿身之灾。她守候路边多时，有些不耐烦的情绪。
痞帅的青年跨坐着颜色绚丽的死飞单车，举起大拇指称赞：“及时防御，固若金汤。牛叉啊，前辈！”
虽未湿身，雨伞却是面积有限，没能抵挡住泥水在软底皮鞋上肆虐。林鹿低头看看从裤腿开始的斑点，再看看年轻人挠着后脑、局促不安的尬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信封，又从信封里拿出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惋惜地摇摇头，打开自己的黑夹子钱包，装进去。
年轻人困惑地追随着她一系列的动作：“那个……是我应聘博物馆的交通报销吗？”
递交正经简历后，他接到博物馆的正经来电，通知他面试时间和地点，并告知本地来回交通费报销的福利。虽然他不在乎那点小钱，却也拿出了去星巴克买个时下流行的猫爪咖啡杯，冲一袋雀巢速溶咖啡，晒进朋友圈和微博圈炫耀的计划。
“刚才是，”林鹿心满意足地把钱包丢进挎包里，再拉上铜色的巨大拉链，缓缓地呼出口气：“现在不是了——据我观察，你采用了绿色低碳、人工动力的交通工具，这种工具最大的优势是：免费。”
她意有所指地斜瞥了死飞一眼，单车车把上，几只又酷又萌的破风鸭，顶着小风扇，在湿润润、沉闷闷的空气中，不罢休地旋转。
单车上跨坐的年轻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比他大好几岁的首席录入师，当着他的面，私吞了本属他的报销费，然后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潇潇洒洒地走开去。
“搞什么？”他不甘心地嘟囔，差点骂句“神经病”后，扭过车把，也潇潇洒洒地背身离去。
“搞什么？”林鹿夸张地模仿他的语气。她没有回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去，并且步调要快些，不要犹豫拖沓。
等年轻人走到近旁，她为自己龌龊的行为辩解：“在我们博物馆工作，你首先要认识一个字：钱！”
“钱？”
“钱。”
年轻人翻起眼珠，苦思冥想——“呃，你讲的是博物馆的文化，唯利是图？还是处事之道，无利不往？”
“是生存要领，”林鹿纠正，两人已到建筑前，巨大的落地窗向外透着萧杀凄冷的气息。年轻人打了个寒颤，林鹿指了处停车位给他：“只要有钱从你面前合法地流过，都要考虑有没有趁机捞一把的可能性。”
“捞？”
“捞！”
年轻人吓了跳，双手空白地停顿好一会儿，才插上锁：“你们很穷……不，很缺经费吗？”
不，不穷！年轻人又审视了博物馆恢弘庞大的建筑，心里踏实起来：一定是林鹿故意唬人的，用人机构一般都喜欢动各种歪脑筋，旁敲侧击地试探应聘者的品德。
“这座建筑以前是家具城，震惊全国的碎尸案发生后，逐渐变成著名的闹鬼之地，房价跌到谷底都无人问津，博物馆就是在那个时候捡走大便宜。内部装潢都没怎么动过，如果你仔细点寻找，说不定会在地板、墙壁上找到些污黑的斑块，那是无论怎样也清洗不净的血迹。”
“唉？碎、碎尸案吗？”年轻人脑门的筋狂跳，一些不好的记忆瞬间浮现脑海，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喉咙处也奇异地干渴起来：“闹鬼……之地？”
“不过，我们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在科学大旗下成长起来的新时代建设者，是不会信鬼神之说的对吧？”林鹿不怀好意地向应聘者笑笑：“何况，你之前就是探鬼频道的主播，应该有常人无可比拟的胆气。”
“那是当然的！”年轻人挺高胸膛，胸膛里却空空如也，别说胆气了，气都是冰冰凉凉的。他的探鬼直播，说白了就是人为制造悬念，惊吓全靠演技，真正的灵异他是绝对不碰的。而如今，阴霾的天气，冷硬的建筑，碎尸的历史，闹鬼的传闻，似笑非笑的女人……所有不良的征兆都指引他战战兢兢地走向博物馆的正门。
林鹿打开玻璃门，邀请他进去，他的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同时他心里也在拿主意：要么不动声色地屹立不动，要么先不动声色地退出去。之所以要“不动声色”，完全是为了维护自己可怜的面子。
“说到穷——”首席录入师在他这个新菜鸟的后背稍稍一推，就轻巧地打破了他纠结的平衡，年轻人几乎是“闯”进门去的，博物馆内的宏大又繁荣的展厅顿时抽干了他心脏的血液，正当他沉浸于无可名状的震撼中时，林鹿一盆冷水泼醒了他。
“我已经连续五个月没有领到薪水了。”
“糙？”他猛地回头，在林鹿身后，几个身穿博物馆工作服的工作人员贼眉鼠眼，奸笑着向他包抄过来。
别啊！顿时他全身毛孔大张。
林鹿接着说：“为了谋生，不得不做些擦边球的生意。”
“比如？”
“人口贩卖。”
他身子一歪，后脑勺上突然挨了一巴掌，给他敲清醒过来，一个扎着马尾辫、分外机灵漂亮的人儿从他身边走过，“奇葩，这话你也信？”
字里行间的意思让他仿佛见到一缕光，他连忙追了上去：“都是假的吗？”
“真的——我们博物馆最喜欢空手套白狼，你马上就见识到了。”
驻馆心理咨询师赵逸，年纪与秦斯泉相仿，却比他成就丰厚，她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萨提亚家庭关系治疗师、国际核证催眠治疗师。和三五同伴合伙开了家小工作室，将自己一米六的肉身一劈三份：一份留工作室，一份留遗愿博物馆，一份留心理危机干预热线。
她和林鹿并肩上楼，两人叽叽咕咕低语着什么，时不时地笑出声。到二楼，穿过工作区和档案区，就是馆长办公室。
“这是面试，在博物馆的去和留，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林鹿嘱咐秦斯泉。
办公室里，吴克鸣像站岗的哨兵似的，板着脸杵在沙发围拢的正中央。
人们收了私语，纷纷落座，而且有个怪现象，秦斯泉走到哪里，哪里总是恰好刚坐了人，到后来，最先进办公室的，居然没地儿坐了。
他看了吴克鸣一眼，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烫，又看向赵逸，赵逸一股子傲劲，抬高下巴回看他。xündüxs.ċöm
他咬了咬唇，找到最后剩的一把椅——到馆长办公桌后落座。
就这一个动作，大家由最初看菜鸟的眼神，180度大旋转，变成了仰慕大牛的眼神。从始至终，秦斯泉都感觉不自在，这会儿更如坐针毡，屁股下像是有两根钉子戳着，难受极了。
更难受的在后头。
“谁？”吴馆长指着他问。
林鹿模棱两可：“那谁。”
“喔。”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反倒是秦斯泉一脸懵逼——这？这就把他介绍完了？他准备了一夜的完美自我介绍，难道毫无用武之地？
“馆内上月的收支严重失衡。”吴馆长开门见山，大家见惯不惯，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们向广大网友——潜在赞助者卖萌不够，辛苦一月，还不如在北京西单磕头乞讨的骗子讨得多。”他说。
“咳！”秦斯泉不小心呛着了，吴克鸣回头质疑地看着他：“有问题吗？”
“讨？”
“讨！”
用词遣句，连语气，吴馆长都和他的首席录入师一模一样，秦斯泉只好回答没问题了。
“言归正传，有问题不怕，我们解决问题就可以了——为了维持博物馆正常运行，目前我们有两条路可走：”吴克鸣举着一叠账单，神情和出现在葬礼上的司仪如出一辙，然后在死一样凝重的气氛中，沉痛宣布：“一，最近大万源酒店要举办一场慈善晚会，全城一半以上的富豪都会去，每个人都揣着鼓胀胀的钱包和沉甸甸的爱心，这是个劫富济贫的好机会，我们博物馆全体出面……”
“呃，既然收支失衡，现在去做慈善，是不是有点打肿脸充胖子啊？”秦斯泉忍不住多嘴，吴馆长回头幽怨地看着他：“出门没带脑子吧？”
“唉？”
“谁说我们要做慈善了？我们是要一起去和偏远地区的留守儿童抢支票。”
“哈？”
话音未落地，挤在二手市场淘来的长沙发里的员工们纷纷拍案而起，怒斥馆长不要脸。论抢支票，还得要巧舌如簧的薛顾问出手，关他们这些傻了吧唧的劳苦大众何事？
除此，大家还建议由薛顾问出面，抢抢本市地产龙头，那家伙在海岛搞了个伊甸园，大赚一笔，得意地要上天。所谓君子，要后天下之乐而乐，故而博物馆应贪心不足地敲诈他一笔，以成全他“君子”之名。
秦斯泉看得更惊——这他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博物馆啊？高大上的名字后怎么尽一群龌龊的人啊？还有，穷成这么一副死样子，到底还聘哪门子新人啊？
他觉得林鹿在玩他！
“薛顾问不好请，”吴克鸣愁眉苦脸：“自从上次在医院发传单，被保安用橡胶棍敲了几棍子后，顾问就长脑子了，这种死皮赖脸、好人不干的事，他不来。”
薛顾问何方人也？薛仲海，男，46岁，不苟言笑，做事一丝不苟的处女座，业内著名的仲海律师事务所主任，有深厚的专业知识和良好的职业素养，收费昂贵，普通老百姓咨询不起。不知哪年得罪了世道，开始为遗愿博物馆当牛做马地卖命，走下黄金宝座，免费为遗愿贡献人提供法律援助。
那种智商高、心眼多、话少笑容更少的人，说实话，吴克鸣是很怯的。
“好，大家都是有自尊的人，开源不成，我们只剩节流这条路了，”吴克鸣接着公开第二条路：“大家自觉在工资上画个小数点，作为下个月的薪酬。”
“我们大家一起去不要脸地开源好了。”办公室里异口同声。
会议意见终于达成一致，每个人看上去都像九死一生后那般虚脱，现在，是他们看新来的菜鸟逃跑的时候了。
“馆长，既然我们财务这么紧张，何必又花钱多聘一个录入师呢？”
“年轻人毛躁地很，外面又诱惑很大，我们好不容易培养好他，他转头跳槽去了别的单位怎么办？”
“是啊，不如我们尽早止损……”
菜鸟的确想逃，如果不是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他连博物馆的大门都不会走近，这会儿却得硬着头皮假装不介意的模样，对秦斯泉来说，简直比热吞了一泡屎都难受。
他双手向后耙了耙头发，摆出舌战群儒的架势：“你们这是赤裸裸的职场歧视，90后的各方面能力和表现可一点都不比80后差，就拿直播行业来说吧……”
“行了，这就是我对你们提过的，博物馆拟新招入的实习录入师。”林鹿打断他，向大家介绍：“想必去过袁朗告别会的人都还有印象——他就是袁朗被害的唯一目击者：秦斯泉。”
秦斯泉“噌”地站起身，欲拿气势压倒众人，不料裤子面料却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身不祥的尖叫。他眉头一皱，很快掩饰了尴尬，绅士地欠了欠身，声音洪亮。
“各位朋友，在下秦斯泉，95年出生的双子座，咱别说那些抽象的形容词，我就给你们打个比方吧——如果能拿水果类比人的话，在下绝对是香蕉。”
他独特的自我介绍吸引了大众的兴趣。
“香蕉？你的弯的？”赵逸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猜对了一半！”秦斯泉从办公桌后踱出步来，直视沙发里的赵逸的双眼，两指在口袋里夹出一块手帕，在手里揉捏片刻，便变出一支逼真的布艺玫瑰，他放到鼻下享受地嗅了嗅，把花递给赵逸：“是弯是直，你跟我谈个恋爱就知道了。”
他潇洒地转身，顺势拉了椅子把吴克鸣塞进去，为自己腾出舞台中央！
“我之所以说我是香蕉，是因为更深层次的原因——剥开一层比较硬的，里面都是软的；你认为我是白的，其实我还藏着一条黑的；肉是香的，皮是涩的；要是剥开了，就要尽快吃掉，不然是要变质的；热着吃了舒服，治便秘，冷着吃了就要胀气了；可以把我当枪使，也可以抱住嘤嘤嘤；也不贵，一丢丢钱能买一堆堆，奶昔蛋糕随便你揉捏。这么优秀的同事，足以证明我是你们”但眼下肯定的是，我是你们弯的four的选择——wonderful！”说到“four”时，他伸出四根手指，滑稽地向下弯曲。
他看到某个女同志已经控制不住唾液的分泌，快速吞咽着。而大多数人理解了他的玩笑，表情温和地笑着。
秦斯泉知道，这群人已经接纳了他。
“但我们博物馆不是水果店，不是揉揉捏捏就能把活干了的。”吴克鸣说着，不满地瞪了林鹿一眼。
“前辈，性价比方面，你根本无须担心，”秦斯泉收拢了办公桌上的袖珍计算器，一转手，计算器变成麻将里的红中，他亲自递到吴克鸣手里，恭敬说道：“从遗愿博物馆建立官方网站开始，我就一直在关注贵馆，多年来一直是吴馆长和鹿前辈的忠实粉丝。我年轻积极有活力，低调沉稳有内涵，而且是时下热门的稀罕物——斜杠青年。”
“斜杠青年？”吴克鸣松散的筋骨被他快乐的情绪弄得浑身不自在，只好抖擞抖擞，摆出领导的样子站端正，把红中撩到桌上去。
他皱着眉头：“你说的斜杠，指的是发型？”
沙发里顿时笑作一团，这个跳脱的大男孩梳着松散随意的狼奔头，确实比吴克鸣那一头规规整整的大背头“斜杠”不少。
“馆长您太幽默了，我们这些小辈们肤浅地认为，斜杠青年，代表着我们行走江湖的十八般武艺，每一条斜杠，就是吃饭的一只碗。”
“哦？”吴克鸣应付似的朝他点了下头：“你说说，你都有哪几只碗？”
“在下是：开发过APP的资深码农/签约杂志的专栏作家/粉丝15万的灵异博主/年度最受女客户喜爱的健身教练/电商平台钟爱的服装模特/入围全国大赛的业余摄影师/水电工/通马桶冠军/公众号运营狗/自媒体养生讲师/精通修车的死飞党……”
“等等，等等！”吴克鸣连忙叫住他，不瞅林鹿一眼：“你说的这些都没用。你问问她，在我们遗愿博物馆干活，最重要的是什么？”
“吃苦耐劳、死皮赖脸、温柔贴心、心理素质强。”秦斯泉大声回答，然而吴克鸣失望地摇摇头：
“最重要的是……”
“没有假期，薪水超低！”秦斯泉再一次抢答，吴克鸣面色更加不悦：
“所以你这么斜的年轻人……”
“我知道，遗愿博物馆是靠着网友众筹建立起来的，在这里，不是发家致富的好去处，但绝对是给贫瘠心灵施肥的天堂。因此我请求，薪水的小数点加在第一个数字后，以减轻博物馆运营的经济负担！”
办公室再次恢复寂静，吴克鸣差点从椅子里弹跳起来。
大家哑然地盯着面前帅气的大小伙子，恍若看到一只泡在铜锅里的小尾羊，举世无存的无敌大傻帽。
弯的four！果然是弯的four的稀罕物！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13章：贫苦不过卿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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