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片黄昏的红霞铺陈天际,煞是壮丽。林鹿将这几天收集到的资料整理齐备,一一交予曹熙雯阅读签字。
“遗愿博物馆办事效率果然惊人,”曹熙雯边阅读边说,无论是照片,还是音像,都让她有如亲身经历,不时地,也会惊讶感慨,“哈哈,房东大婶又胖了不少,看来,减肥计划失败了呀”,或者“想不到老板居然还记得我们,当时答应他,我们结婚一定要送他喜糖”……
总之,在长达两小时内,她边抹着泪,边签字。
两小时后,护士来换了输液药品,曹熙雯体力不支,睡了一会儿。为了接待林鹿,她故意将爸妈支去附近酒店休息,明早才回来,这一夜,不需要她央求,林鹿便自愿留下陪同她。
吃过晚饭后,两人去院里散了一会儿步,曹熙雯忽然咯咯地笑起来。
“怎么?”林鹿好奇地问,“想到有趣的事情了吗?”
“我好奇怪,你那只23寸拉杆箱里装着什么,我总觉得,你带我品尝美食也好,散步也好,都是为了让我有个好心情,准备接受箱子里的东西。”
林鹿暗暗赞叹,曹熙雯果然聪颖。
“你觉得,会是什么?”
曹熙雯摇摇头:“我想了有一会儿了,答案无解。”
忽然,她抓住林鹿的手臂,像个小孩似的恳求:“我们不要散步了好不好?我心情不错,我们这就去拆礼物,好不好?”
她像个乖巧的孩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等着林鹿把拉杆箱放到饭桌上,推到她面前来。
拉杆箱里,存放着林鹿从各方收集来的资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遗愿博物馆专用标签卡,印刷字体“遗愿贡献人”后,是入木三分的两个字:萧瑟
“这是?”曹熙雯大吃一惊,双唇像蝴蝶的翅膀般震颤着,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过标签卡上的个人信息。
萧瑟,男,1984年6月24日——2008年5月12日,遗愿录入时间:2019年2月08日,授权人:萧富贵。
“萧伯伯?”曹熙雯惊诧地抬起头,雾眼朦胧地凝视着林鹿。
“痛失爱子对萧伯伯打击很大,所幸他现在已走出阴霾,过着正常生活。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听到你生病的消息,他很悲痛,后悔当时思想狭隘,眼界短浅,想方设法地要拆散你们——他要你好好养病,好好生活。”
“那时,我年轻气盛,对萧伯伯也很不礼貌……”曹熙雯低垂眼帘:“他老人家不见怪就好,他过得好,就好……”
林鹿点点头:“遗愿是公开的,你可以阅读里面的任何资料。”
标签卡下,是半盒香烟。香烟经过特殊处理,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曹熙雯身子猛颤了下,“你从哪儿找到的?”
“伯母保存着很多他的遗物。儿子春节后返城,剩下的半包香烟忘记带走,伯母就装进塑料袋里保存起来,伯父要抽一支解馋,她都舍不得,说是儿子回家了,能接着抽。”林鹿示意她看照片,在保存着萧瑟很多小玩意儿的匣子里,这半盒香烟确实用塑料袋平整地包裹。在贫穷落后的山村,这是母亲对游子的爱和留恋,儿子去世,母亲寻遍天下地搜集着儿子存在过的痕迹,很多东西找到了,就赶紧保存,再把箱子锁了,要等到思念到忍也忍不住,才鼓起勇气,轻轻打开,轻轻抚摸,擦着老泪,道一声“我儿”。
香烟的味道总会留在人身上,是如此,伯母一直不敢闻一闻这烟,多少年过去了,烟丝的味道早就散尽,她把东西交给林鹿时,才撑开鼻孔嗅了嗅。
没有味道,却催出了擦不尽的泪,最后伯父一边心疼地骂着她丢人,一边把香烟赶紧塞林鹿包里。
此时,曹熙雯又用伯母一样的神情和动作,小心地拾起香烟放在鼻前深深嗅着。xündüxs.ċöm
“这是他最喜欢抽的牌子——他抽烟时都避着我,抽完后也要在外面停留一小会儿才回来,怕我吸到二手烟,影响健康。”
“但他自己的健康,却从不放在心上,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应酬的酒局一场接一场,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脂肪肝和胃溃疡,我劝他,他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走了以后继续折腾。”她默默垂泪:“他说,男人,有了心爱的女人后,就成熟了,就懂得要奋斗了,不为别的,就想确定我没有爱错人。”
情之所至,她瘦弱的身体狠狠地抽搐起来,仿佛悲伤的怒兽即将失控,要撕裂她的牢笼好去逃亡。
林鹿搂紧了她的双臂,不断地轻抚安慰。
“没关系,你不必担心我。我们分手这么多年了,山盟海誓早就化为乌有,可是偶尔路过某人,闻到熟悉的烟草味,就好像他还没离开,还在陪着我,只是迫于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才不能与我相见。”曹熙雯眷恋地将香烟放在一边,接下去看别的遗物。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她落寞地感叹。
被打印出来的相片,一张张地将萧瑟这个人物立体化。年少时的他,面对镜头羞涩而腼腆,随着岁月的增长与社会的磨炼,逐渐干练大方,直到去世前,萧瑟,这个一米八七的大个儿,任职楼东贸易公司销售部组长,社会人的圆滑已在他的面容上留下痕迹。
而让他如此迅速巨变的原因,是他一定要呵护的挚爱。
如果真有“在天之灵”,不知萧瑟看着在癌症中放弃希望、消极苟活的挚爱又会作何感想。林鹿私心感叹。
“这个——”曹熙雯从遗愿箱里又翻出一张医院的诊疗报告,这也正是林鹿希望曹熙雯看到的。
连续工作数天,休息严重不足,在长途出差后,临下飞机的一刻,萧瑟突发心绞痛,被紧急送往医院。这次送医,确定了萧瑟心衰的病症。
病人描述为:近期时常感觉心慌、胸闷、呼吸不畅,四肢乏力,有突然眼前发黑、晕倒的经历。
医院诊断为:身体长期严重透支,造成心跳过速、心肌肥大,发生持续性房颤,已经发展为心衰。
“心衰!”曹熙雯猛然抬头,惊愕异常。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她慌张起来,眼里的泪扑簌簌地掉落,诊断的日期在他们分手之前,也就说,在交往的日子里,萧瑟向她隐瞒了如此重大的病情。
“心衰,是种非常可怕的疾病,是埋藏在身体里的一枚定时炸弹,他不想让你陪着一个不健康的人共度一生,他只想……”林鹿深吸口气,仿佛再次看到了萧瑟的笑容:“他只想让你遇到完美。”
“萧先生说过,他也是生病后,才想起叔叔和姑姑都因为心脏病而过早去世的悲剧,所以特地赶回老家向父亲询问——是的,遗传让家族的心脏脆弱不堪,从那时起,他就有了分手的想法,”林鹿身子前倾,手放在曹熙雯冰凉的手背上,只能借此来多少给曹熙雯传递一些力量:“为了尽早在江北市买房结婚,他的大部分薪水都投资了股票,股市大跌,让他血本无归,重重压力下,萧先生患上严重的抑郁症,他料想自己给不了你幸福,故而,深思熟虑后,提出分手。”
林鹿去萧瑟生前工作的浙东公司了解情况时,副总在咖啡厅接待了他。这是一位成熟优雅而知性的中年女性,她眼里的萧瑟,又是另外一个人。
“萧瑟呢,或许和出身相关吧,给人的感觉总是很腼腆很害羞,放不开手脚,融入不了集体。有一段时间他跟别人讲话,很死板很套路,我及时制止他,才知道他在背“如何与人沟通”这类书,拜托,是背书啊。当时我对他很同情,作为公司领导阶级,我也对他很失望。但他这样的人,能在公司生存下去,必定有一定的手段,那就是他的吃苦耐劳,坚韧不服输。他除了把日常工作做好,还主动要求加班,间隙主动帮忙买咖啡、订餐、打扫卫生……同事们虽然对他某些行为很不满,但也能领会到他的艰难,所以尽可能地帮助他一些。老总是苦日子里熬起来的企业家,萧瑟的行为时常让他怀念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开会时也会特意叮嘱我们,去培养他。”
她叹了声气,“说来惭愧,我当时认为全公司最没用的人,就是萧瑟。”
副总拉出来一个很好的参照物。
和萧瑟一起进入公司的,也是应届毕业生,女孩,从来没有帮忙买咖啡、订餐、打扫卫生之类,萧瑟用来讨好同事和上司的招数,她统一鄙弃,她有些矫情,但业绩很突出,即使老员工也不敢小觑她,同事们待她,要比待萧瑟,好很多女孩从小就是城里长大的,对江北市的人文地理历史很是熟悉,做事又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很有礼数,领导有重要的客户要见时,喜欢带上她。
那几年谈业务不仅要上酒桌,还要去卡拉OK,无论喝酒还是唱歌,女孩总能让现场气氛嗨起来,大单毫无意外会签成。女孩的升迁也自然平步青云,三十多岁,已任浙东公司副总。
“资本是冰冷残酷的,公司就是一张优胜劣汰的大网,他不是公司最需要的人才,说实话,如果不是老总护着他,他早就被淘汰了。”副总冷冷说道。
“可是,我听说,萧瑟在去世前,曾和你有过一段恋情。”林鹿尽量用平缓的声调询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讲讲当时的情况吗?”
“我说过,同情。他唯一的天赋,就是让人同情。有一段时间愈演愈烈,以至于你只是与他擦身而过,甚至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他,就会深切地同情他。后来我才知道,只有我这样想。”
“这里有什么渊源吗?”林鹿追问。
“我读高中时,我的表姐,一个开开心心的大女孩来我们家做客,一切都很正常,第二天,她服毒自杀了。”副总靠进沙发靠垫:“当时人们不理解吧,以为抑郁症只是有点解不开的心结,过段日子就好了,谁也没当回事。但那双伪装快乐的眼睛,从此就刻在我的记忆中了。萧瑟当时的眼神,就在伪装快乐。”
“我视而不见——作为公司看他最不顺眼的人,我哪有闲工夫去在意他快乐不快乐?”她无情地说:“他找到我,希望我帮他——他希望他女友看到他出轨。你说他是不是傻?办公室恋情是明令禁止的,我,有自己的生活和前途,却要为他的假出轨,去冒险?”
“但你还是帮了。”
“没办法,有一个男人天天围着你转,买咖啡、订餐、打扫卫生,甚至打印文件、撕零食袋这种小事,都事无巨细地一一给你办妥,一天两天你忍得了,一月两月你准疯。”副总把小费放到放到咖啡碟旁,站起身来:“走吧,坐在这里谈论他,让人胸闷。我来告诉你,我很少做我明知会后悔的事,那天做了。当那姑娘撞到我们举止亲密地同游逛街,然后像个小哪吒似的气汹汹地拦住萧瑟时,我就知道,斩断牵挂的萧瑟,离死不远了。”
副总谈起萧瑟,似乎仍带着未消的余怒和冷漠的鄙视,她的立场使她无意间贬低了萧瑟,可她红了的眼圈却让林鹿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
的确,一心想把萧瑟挤走的她,和萧瑟假装亲密地逛街途中,内心却像猫抓般难受,过早过快地沉沦入商场陷阱,推杯换盏间,经手的都是人浮于水、世态炎凉,而今看到人性至善至美的一面,她不忍做刽子手,分离萧瑟和曹熙雯,由此甚至对求自己办事的萧瑟生出一股恨意。当萧瑟顺水推舟,冷漠地对曹熙雯讲出“不爱了”三个字,她险些要哭出声——
“不爱了”,何其亚于“我爱你”?
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治好萧瑟,一定要让这段爱情长久下去。
她确实愿意这么做,当天下午,她便联系江北市有名的心理专家……
来不及了,萧瑟辞职,所有联系方式均变更,留下一封感谢信后,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
萧瑟究竟去哪儿了?
萧瑟还活着吗?
在尸体被找到之前,他经历了什么?
他的遗愿又是什么?
无论对家人,对曹熙雯,还是对副总,都是空白。
多年来,萧瑟在曹熙雯心中一直是扎心的渣男,她认为自己失去爱的能力,是因为伤得太深,伤地太深,是因为萧瑟的背叛。她本该恨,偏偏又恋旧,因为沉湎过去的恩爱导致如今依旧无法前行。直到此刻,真相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却是黑白颠倒,爱情的无果变成了她的误会,多年的爱恨纠缠更平添愧疚与自责。
“他怎么能这么想我?我和他在一起,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吗?他出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要把我推远?白头偕老的承诺,真的真么廉价吗?”曹熙雯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浑身筛糠般地颤抖起来。林鹿瞧着心疼,但她也明白,此刻除了把事实讲出来,别的关心,对当事人都是浮皮潦草的客套。有些痛苦,只能自己硬扛。
林鹿轻轻帮她拍着后背理气:“要不,咱们休息一会儿再……”
“不,我要再看看他,看他还隐藏了多少秘密。”曹熙雯倔强地打断她,箱子底部保留着一封信,这是林鹿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在萧瑟的电脑硬盘里找来的文档。
——生死无常,如果我先走一步,不能与曹熙雯白头偕老,我希望她能从阴霾里走出来,最好能忘记我,开始一段新生活。信,是我留给那个能真正陪她走到人生尽头的男人的,我希望曾被我深深伤害过的女孩能遇到双倍幸运。亲爱的曹熙雯,我会派天使去爱你!
萧瑟在信封上如是写道。
熟悉的笔迹不断激荡着曹熙雯脆弱的心灵,林鹿不确定她现在是否还有精力去阅读这封信。曹熙雯也没有再勉强,她静静躺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护士帮她打开氧气机,戴上鼻吸器,注意到她刚哭过,护士又劝她情绪不要激动,早点休息,随后又不满地瞪了林鹿一眼。
曹熙雯灵魂出窍般,全然不闻。
许久后,她央求林鹿把那封信复印一份送给她。
“请你告诉我,”她转头,看着林鹿,声音喑哑地问:“那个意外造成你好友去世的男友,他还活着吗?你还会……爱他之外的男人吗?”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10章:庐山真面目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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