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霄门的藏书阁立于侧峰,共十八层,木雕梁,琉璃瓦,四角飞檐处系着拳头大的铜铃,风一吹哗啦啦作响。
柳斋的住处正位于藏书阁的一楼,是一间小小的卧室,他进屋后便脱下小小的衣衫,规规矩矩悬上衣架,躺倒安寝。
不多时,屋内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一道黑影掠过山峰内的丛林,钻入卧室。
一只黑鸦窗子处,发出波舍的声音:“主人,这是清霄门呐!修仙大能众多,实在不宜生事。”
墨砚寒正坐在房梁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被窝里的柳斋,这柳斋短手短脚,看着胖乎乎的,吃下去定然大补。
“他不是人,是精怪,看样子有数千年的修为。”墨砚寒从身后抽出把长刀,长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寒意,叫人毛骨悚然。
波舍见劝不动,叹了一声,只能随主人一起行事,忍痛拔下自己的一根羽毛丢在地板上。
瞬间,地板嗡鸣一声,无数金光符文显露,汇成阵法交叠的圆形大阵,大阵金光流转,熠熠生光,保护着卧床上熟睡的小人。
“仙门中人惯用的伎俩,即便咱们能破阵,也会发出声音引来他人。”波舍道。
墨砚寒抚摸长刀想了想,若他脚不落地,直接在空中击杀柳斋,倒是能躲过大阵。
于是他后腿盘上房梁,身体倒挂,长长的大刀挥向柳斋。
寒光一闪,长刀刀尖落在小娃娃的鼻尖处。
墨砚寒一愣,用力向前移了移,可是长度已经到极限,无论如何,长刀也无法落下。
波舍一脸为难:“这是只千年精怪,低等法器无法击杀,咱们手里只有这把淬魂刀能制服它,偏偏长度不够。”
墨砚寒一听也开始发愁,收回身体,坐在房梁上想了又想,忽然一拍手。
“有了!”
*
晨光熹微,沈怀君在铜镜前将一头墨发简单束起,披了件外袍走到书房。
书房仍是二十年前的布置,干净雅致,麒麟铜炉燃香袅袅升起,今日燃的檀香。
他来到窗前,拿起镇纸铺平一张信笺,蘸墨提笔写下“师兄”二字后,犹豫了。
毕竟鬼主的气息只出现了一瞬,并无其他事端,大师兄常年在外奔波编书,辛苦劳累,若此次只是一个误会,怕是白白让师兄奔波一场。
或许……鬼主气息是被鬼地暗卫带来的?
他皱眉思索着,门忽然被推开,抬眼一看,来人正是砚寒,他笑着想问砚寒昨晚睡得可好,少年却率先冲了进来。
“仙君,我想借景风一用!”
沈怀君一怔,景风自他跳下毁仙池后,变成指节大小悬在他颈间,他修为全毁,若催动景风将耗费大量的神识,故而未曾恢复原形。
可砚寒怎么了?他一个普通少年为何要借用景风?
“说原因。”沈怀君耐心问。
墨砚寒啊了一声,生生站在原地,不肯讲明回答。
“世人皆知,景风是我的本命灵剑,你若随意借走放在杀人现场,我便成了真凶。”沈怀君慢条斯理讲述着道理:“你若真有急用,我大可借你,但一定要说出原因。”
本命灵剑相当于第二个自己,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墨砚寒心虚地将视线落在一侧的书架上,想了想后退后一步:“那我不借了。”
他脚步正要踏出书房门,门却先他一步率先合上,身后传来一道沈怀君的声音。
“砚寒,你是我带上山的人,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要负责,便是你不想借剑,也必须告诉我缘由。”
沈怀君温言劝道:“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要借景风?”
墨砚寒胸膛里涌起一股火气,心道我堂堂鬼主,凭什么一举一动都要向你汇报?抬头正要发火,却又撞见这人苍白的病容。
悬霜草令这人身体疼痛有所缓解,深夜已经不会痛醒,可重病未愈,依旧虚弱。
算了。
他若再顶撞,这人咳出鲜血来,悬霜草又白吃了,离养肥的目标又差了一大截。
墨砚寒眼神发飘,脚底蹭了蹭木地板,犹犹豫豫地提起:“就是,昨晚的那只千年精怪,我想把它剁了,给你熬汤补身体。”
他说得理直气壮,语气同去后山拔根萝卜般稀松平常。
沈怀君猛然起身,墨笔直接掉在信笺上:“那,你真把它剁了?”
“没有,我打算借你的景风去剁。”
“……”
沈怀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跌回座椅里,如九死一生刚下战场般喘息着,一摸额头,竟然全是冷汗。
“便是剁了又能怎样。”墨砚寒不服气,嘀嘀咕咕地说着。
沈怀君直接气笑了,缓步走到他身侧,点了点小脑瓜:“虽然你打不过它,但万幸你也没有伤到它。
“砚寒,你知道么?你若真把他剁了,待灵虚师尊回来,那老头子估计也要把我剁成块儿,放在锅里炖了。”
墨砚寒眨眨眼睛,哦了一声,看样子那只精怪还蛮金贵的。
“清霄门藏书阁建成至今有三千二百五十五年,一千年前结出了精怪,便是柳斋,它是书阁成精,学识渊博,通晓古今,莫说清霄门人,便是修仙界的老头子们也要敬它三分。”沈怀君讲述着。
墨砚寒心里有点可惜。
既是书阁成精,估计全身上下也没什么药用价值。
“好吧,我不剁它了。”墨砚寒挺着胸脯保证道。
“当真?”
“我这人一诺千金,说不去剁,就不去剁。”
“好。”沈怀君悬着的心放下,砚寒是普通人,身上最多有一些修真法宝,他是怕砚寒去招惹柳斋,反被柳斋教训一顿。
只是……
沈怀君的眼眸投向少年白生生的侧脸,若有所思,这样可爱单纯的少年,见到千年精怪却想将人剁了入药,可不是一个良善的念头。
他揽住少年正欲离开的肩膀,低声问:“你……最近是否心火躁动?”
墨砚寒猛然被人搂在怀里,青竹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清早晨起留下的温吞,令他头晕目眩,心脏扑通扑通的一直在跳,嘴唇干燥像只缺水的鱼。
“没、没有吧?”他下意识反驳,可那只修长的手掌却搭在了他胸口处,轻轻向下摁压,心脏的颤动早已被那人知晓。
“你是不是很想杀戮?很想见血光?”沈怀君问,他的声音轻柔,如师尊般循循善诱。
墨砚寒心脏跳得如擂鼓,喉咙被堵住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僵硬地点了下头。
症状也不完全对,自他鬼心形成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喜欢杀戮。
沈怀君长叹一声,松开了手臂回到桌前,蘸墨提笔。
【师兄:
鬼主一事急需商议,望速归。】
一纸写完,他将信笺放到窗外,轻点纸片,信笺背面立刻浮现出飞行符文,又长出一双银色飞翼,呼啦呼啦飞向天际。
沈怀君转过身,上前牵住少年的手:“来,我带你去竹林里走走。”
可怜墨砚寒一颗小心脏刚恢复平静,忽而被人牵起了手,又躁动起来,巴巴地被人直接拽走。
*
清霄门独占此地的二十四座山峰,但只有五座山峰被建起了亭台楼阁,用于使用,后山是大片大片人迹罕至的丛林,供弟子们修行打坐。
高灵曜清早接到消息,刚刚赶回清霄门,课业不可废,便同其他弟子沿着山路寻找打坐之地,不知不觉,众人走到了一片竹林。
“灵曜真君,您不是要寻一处溪流河谷么,为何走到了竹林里啊?”有弟子问。
高灵曜停住了脚步,低头一看,的确走到了竹林里,自从他接到沈怀君的消息后便心不在焉,连熟悉的路都走错了。
“既来到了竹林,随缘而安,今日便在竹林打坐吧。”高灵曜道。
身后的众多弟子不敢违背,立刻四散着去找亭台。
忽然,不远处传来几道声音,不知为何,高灵曜觉得声音甚是熟悉,停下来仔细听。
“你将眼睛闭上,身心放空,轻轻的吸气,再轻轻地呼出,感受青竹叶上的气息从鼻尖到额头,凝结成绿色的灵丹。”
仿佛是一位儒雅温和的男子在讲话,可随即是一声少年气的抱怨。
“好困啊,不想练。”
“乖,练半个时辰就给你桂花糖吃。”
几个弟子围在高灵曜身旁,看来看去寻找到声音的方向,:“真君,我这就去把他们赶走,咱们也好清静些。”
“不。”高灵曜板着脸摆摆手,抬脚向声音的来源走去。
而这头,墨砚寒还在同沈怀君极力抗争。
“我不想学,我出来就是来玩的,才不要学什么功法。”墨砚寒攥着小拳头抗议。
“这个方法能清除心中的杂念,咱们是不学功法,咱们就是先练一练。”沈怀君哄着。
“不要!我不学!”
墨砚寒正在努力为自由抗争,一人自身后茂密的丛林中踱步而出,紫袍金冠,面若白玉,端得是一派贵气。
“这是清心咒,是入门弟子的必修课程。”高灵曜脸上是一贯的客套笑容,对墨砚寒笑道:“怕是沈仙君要收你为徒呢。”
随即高灵曜又转过身,俯身作揖,冲沈怀君深深一拜。
“高灵曜见过沈仙君。”
沈怀君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
眼前这位年轻真君,绘满符箓的紫金袍在烈日下灼灼耀眼,金冠贵重,通身气度华贵,全然不是当年那个素衣木簪、小心翼翼跪在殿前的高家庶子了。
这位高家庶子拱了拱手,起身问:“沈仙君是收了新徒弟吗?”
话语平静客套,若有不知情的人在场,定然不会想象到当年高灵曜如何哭得撕心裂肺,非要离开他门下。
沈怀君收回思绪:“不是。”
高灵曜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抹笑容,却又很快淡去:“既然有缘,仙君尽可以收下他,清霄门还是养得起的,看样子是在教授清心咒?我也想听听仙君对这等基础功法的感悟。”
他的神情很自信,虽然他当年用尽方法拜白笙为师,但沈怀君一直都默许他旁听,白笙对功法的体悟浅薄,这么多年,他都在旁听沈怀君的教导。
他以为下一秒,沈怀君脸上会浮现出不适,但还是勉强开口教授,可这次沈怀君抬起头,冷冷地注视着他。
“高灵曜,你逾越了。”沈怀君漠然开口:“如有疑惑去问白笙,他才是你的师尊。”
高灵曜彻底愣住,仿佛被人泼了一桶冷水,想问为什么,可沈怀君说得对,他没有旁听的资格。
过了好久,他才被其他弟子呼喊着离开。
“可算走了,一和他说话,我便耗精神。”沈怀君不经意地说着,抬起素白的手去折枝头上的嫩竹叶,这种叶子味道最为清新,很适合用来清心静气。
墨砚寒盯着高灵曜的背影,双眼发光:“好、好漂亮的心脏啊,里头装满了白花花的蛆虫,真漂亮,像鬼地的花一样。”
沈怀君的手一停,转过身:“你在说什么?高灵曜的心脏有蛆虫?”
墨砚寒笃定地嗯了一声:“真的,他心里真的有白蛆虫。”
而且他敢保证,这颗心脏与两百年前那颗心脏,一模一样,一样的腐烂肮脏,流下腥臭的脓血。
沈怀君没想太多,权当少年讨厌高灵曜,骂人出气呢。
“给你。”他将鲜嫩的青竹片地到少年面前:“快些练习功法,能很好地摒除你体内的鬼气。”
墨砚寒一听瞬间恼了,跑到另一侧的竹树下,气呼呼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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