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手边的琴,凌音心底一声叹息。琴是央了许多关系才借来的,名惊蛰,出自前朝大师之手,当世名琴之一,价值连城。
然而这还是她的准备之一。这天之前,她舍了大本,请数位精通音律的学子帮忙,每日在绣水姑娘可能出现的地方徘徊,听她每日里练什么曲子。
针对性练习,每日勤练不惰,只为今日献艺,能在晋城最富贵的这些人前,压过一头,使她“晋城第一琴”的称誉,实至名归。
现在想来,都是笑话。
还未上台,她已输了……
不甘心呐!
“凌音姐姐。”同楼的玉蕊走到身边,俯身凑到耳边,声音倒没压的多低,“你还是不要上台了,又不像我们,肯定会被拿来比较,白白丢人。”
凌音不置可否,她又说,“就说身体不适,跟程大人告个罪,小妹与程公子还能说上几句话,请他敲敲边鼓,这事也就过去了,反正少你一个不少……姐姐觉得呢?”
凌音看看这个姐妹相称的女孩,又扫扫周围那些被她引来的目光,同情有之,不屑有之,更多当然是看热闹的……万花楼内斗,她们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也好。”凌音似乎不想被别人看热闹,竟像是要同意都她的办法,真不再登台,“烦劳妹妹现在就去跟程公子说声,他点头允可,姐姐即刻就回。”
玉蕊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她过来只是揶揄两句,破坏一下凌音的心境,机会刚好,只要凌音的心乱了,上台肯定要出丑,到时大家都会说她是自愧不如,发挥失常,都会认为是其技不如人,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来。
于这种场合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以后万花楼可就没她凌音什么事儿了。
谁能想到,都给踩到谷底,竟还能反将一军。莫说自己与那知府公子交情不深,也就见面点头,过过几句话而已。即便两人交情深厚,已然亲密无间,这样的场合,也轮不到她跑去主楼那边说三道四。
那是自掘坟墓。
身份在这里摆着,谁敢逾越,必万劫不复。但要就此服软,揭过不提,她以后还有脸见人?事儿是她挑起,结果灰溜溜走人,那么多人看着,传出去笑掉大牙。
“姐姐既然也愿这样,妹妹一定给你办妥。等妹妹献舞下来,就去那边等,一定在你上台前把程公子等到……也许都不用这样麻烦,妹妹舞排的还不错,老夫人看了高兴,指不定有赏,到时为姐姐说话更方便,姐姐说好么?”
“那就有劳妹妹费心了。”
“为了姐姐,应当的。”
姐姐妹妹虚情假意又说两句,便各自准备去了……这样的场合,总不好真的剑拔弩张,谁也下不来台。分寸拿捏,利弊取舍,她们做惯这行,自然驾轻就熟。
等她走开,外面琴声也歇了,凌音又是一叹,真有赏赐,怕是没旁人什么事儿了……她为什么非要来晋城?xündüxs.ċöm
和她想法不同,很多人庆幸台上那位雅逸的姑娘来了晋城,不然他们听不到这么好的琴,更看不到这样的人间绝色。
料峭寒风一抹春。
楼上,老夫人都忍不住起身往台上望了望,“那姑娘谁家的?琴弹的还行,我这老婆子听了,都跟着年轻起来。”
程谦一直在旁边伺候着,“那是绣水姑娘,琴弹的好,棋下的也好,哪天有空,孙儿带她过府多陪您聊聊……很好的姑娘。”
老太太人老成精,听其话知其心,过府肯定会过府,陪谁就不一定了。男人风流,事情不大,她也不会过多去管,但还是要问,“到底谁家姑娘?”
孙子刚刚略过了,她是老了,但不糊涂。
听奶奶语气,程谦知道没法再搪塞,何况瞒也瞒不住,绣水那么大名气,随便找个人问,也就知道了,“暂寄香暖楼。”
“那还是让她在哪儿好好待着吧。”老太太坐回去,“谦儿,明年你就要成亲了,吕大人的女儿,那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等人家过门,待人家好点。”
言下之意,成亲之前,你给我老实点,别整那么多花花心思,若坏掉这桩亲事,有你好看。也不是一定要管你,成亲之后,你媳妇不管你,我们什么也不说。
程谦当然听得懂,今天奶奶大寿,他还没蠢到非要在这事上坚定立场,私下怎么做都行,不是么?于是点点头,“孙儿知道,吕小姐是良人良配,至于绣水姑娘,顶多不过露水之交罢了。”
“在说绣水姑娘?”程余与人谈完事情回到这桌,“她琴弹的是真好,晋城应该找不出第二个了。”
“是的,刚刚儿子就在跟奶奶说这事。”程谦往父亲身后望一眼,刚刚与父亲在拐角说了几句的人已经不见。
那人以前没见过,心中难免好奇。他跟父亲什么关系,为什么过来,又说了什么……等等等等,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能把问题闷心里。
“谁说的?晋城弹琴最好的是那个什么凌音,别以为老婆子不出门,就什么也不知道。”老太太看老的小的都要为之着迷的意思,当然要反对一下,不然等父子同室的事情闹出来,丢脸的可是老程家。
“娘,那还是个孩子。”程余淡淡微笑,“赏点钱就是了,也算帮了孩子。”
儿子急着撇清,程老太太更是认定他心思不干净,“你精神头儿够,想给我添个孙子可以,但一定把谦儿看住,老程家的嫡孙,可不能从那种女人肚子里出来。”
“奶奶。”眼看私下里操作都不行,程谦有点坐不住,但老太太把眼一瞪,他后面的话就全都闷回去,吐不出来。
作为老子,程余就淡定许多,招手叫来下人,吩咐道,“去跟绣水姑娘说声,有赏。”
下人领命而去。
老太太看来,“你还真想让堂子里的姑娘到这儿来?”
那无疑是跟所有人说,他程家已经允许那个女人登堂入室,只要今儿个宴席一散,就能传遍全城,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为了程家声誉,老太太是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程余微笑不语,拿余光瞥着楼梯那边,等着人过来。
没多久,刚刚那下人领着一个小男孩过来。小男孩一身花衣,看着憨厚可爱,跟在那下人后面,几乎是一溜小跑,不然跟不上。
到跟前,那下人还没回话,他已扑通跪倒,脑袋扎地上,手里的木盘却举老高,“谢大老爷赏。”
你当这是街头卖艺求赏呢?
那下人被他抢先,又是如此不知礼数,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等老爷温和地递个眼色过来,他才踏实退去一边。
程老太太也没见过要钱直接成这样的,“这傻孩子挺有趣的,谁家的?”
“老奶奶,俺是大家的。”狗娃不敢抬头乱看,仍旧撅着屁股举着盘,然后认认真真回答。
远处,病弱少女正好对着那高高撅起之处,仿佛能看到大尾巴高举,摇来晃去,不禁道,“特别想踹一脚,怎么回事?”
“他太贱了。”抱剑侧身,挡住小姐视线,“能教出这样的童子,主人什么样可想而知。”
病弱少女知道这是气愤之言,当不得真,也就没说什么。事事都管着,她们永远也长不大,将来怎么陪她征战沙场?
那边,有关赏钱的讨论还在继续,程大人问,“孩子,你想讨多少赏?”
狗娃回,“小姐说了,要紧的是心意,不是赏钱。”
“你呢,你怎么想?”程大人好像对这孩子很感兴趣。
狗娃抬头,偷瞄一眼,又快速趴回去,这才问,“大老爷,可以说实话么?”
“小孩子不可以说谎。”知府大人微笑着,耐心颇足。
“那当然越多越好啦。”狗娃果然就实话实说了。
“真是个实在孩子。”知府大人夸奖一句,从腰上解下随身佩戴的玉佩,放在木盘上,“回去跟你家小姐说,本大人与你投缘,玉佩送你,她那份……自然就没了。如果不服气,让她来跟我理论。”
“谢大老爷赏。”狗娃磕起头来,是真的磕,砰砰砰直响。
旁人看到,只当诚心谢赏,寻常事耳,会心一笑就算,该吃吃该喝喝该聊聊,并不过多关注。
但那玉佩的价值,外人不知,家里人哪能不知?
程谦愣在那里,脸色难看,在他想来,相中的姑娘即将成为小后妈,以后见面都要恭恭敬敬,所有风月旖旎尽成泡影,心里是何滋味,可想而知。
程老太太当然不会如他一样浅薄,那玉佩是家传之物,等同于程家信物,轻易赏人是不可能的。至于纳妾下聘,那也是笑话,娶正妻都用不着这玉佩。
那么,那姑娘到底做什么的?
当着这么多人,老太太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所以笑眯眯问,“小娃儿,刚刚婆婆问你是谁家的,你说是‘大家’的,婆婆没听明白,能跟婆婆说说么?”
狗娃抬头,额头青红一块,貌似还有点肿,可见刚刚磕的多么瓷实。不过配上他那副憨傻气,倒也蛮喜感的。
面对殷切目光,狗娃咧开嘴巴,憨憨一笑,“婆婆,谁要俺,俺就是谁家的。”
也就是大家的。
“……”程老太太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
知府大人把手一摆,“下去吧。”
远处,病弱少女也听到这句,心底竟暗自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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