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宥吃着鱼腹,迟到了不止三秒的感动终于涌上来。
进城前,每到农忙时节,江宥没人照看,陈淑惠就带着她一起下地,那是江宥最高兴的时候。
陈淑惠在地里忙顾不上她,她就在田坎上自己玩,捉蛐蛐,逗蚂蚁……更多时候是在地里把自己滚成一个小泥人儿。
等到天色擦黑,陈淑惠从地里直起腰来,笑着对她拍手,说:“宥宥,过来。”
她便跌跌撞撞向她跑去,咯咯笑着冲到陈淑惠怀里拱啊拱,直把陈淑惠身上也全沾满了泥,陈淑惠都不会推开她,然后一把将她抱起来,带她回家。
后来她大了也沉了,陈淑惠抱着她有些吃力,便牵着她回家。
江宥不知道别的小孩会不会记得儿时发生的事,但她记得。
她记得那条通往自家土墙房屋的小路,无论夕阳西下,还是铺满月光,一路上都有陈淑惠轻柔的声音。
“……那珍珠不小心掉到水缸里,儿子捡不到,就想:明天水用完了我再去捡珍珠吧。第二天他算着母亲已经把水用光,就去厨房,结果一看,呀满满一缸水。可母亲明明没有担水,里面的水怎么还多了呢?”
江宥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是珍珠把水变多了。”
陈淑惠会心一笑,揉揉她的小脑袋:“我们宥宥真聪敏。”
揉完她接着讲故事:“于是儿子找东西把珍珠捞起来,放到米缸里。米缸里只有浅浅一层米了,他想看看第二天米会不会变多。
结果到了第二天放到水缸里,第二天把珍珠放到钱罐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钱罐里的钱都满出来了……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家有一颗神奇的珍珠,地主也知道了,马上派人来抢,儿子一着急,就把珍珠吞到肚子里去了。
当天半夜,妈妈发现儿子的脸通红,就问他:‘儿啊,你怎么了?’
儿子说:‘妈妈,我口渴,想喝水。’
妈妈于是给他端来一碗水,儿子喝了还是说渴,妈妈又端来一碗。直到喝了五碗,儿子还是说口渴,妈妈就让他去水缸里喝。
可儿子把水缸里的水都喝完了,还是口渴,妈妈只好让他去河里喝水,心想这下儿子可以喝个够了。
等儿子喝完半条河的水,再一看,哪里有什么儿子,分明是一条大龙。
大龙以下游进河里,每游一段就停下来回头看看妈妈,每游一段又停下来回头看妈妈……他停下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个小滩涂。大龙一共回了二十四次头,就有了二十四个小滩涂,后来啊,人们就把这二十四个小滩涂叫做二十四个往望娘滩。”
陈淑惠讲得最多的,就是《二十四个望娘滩》的故事。等故事讲完,她们也就到家了。
小江宥扒着门槛抬起头来问她:“那大龙还会回来吗?”
陈淑惠把她抱进屋,摇着头说:“不知道。”
小江宥不解地咬着手指:“为什么呀?难道他不想妈妈吗?”
这次陈淑惠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想吧。可他已经是一条龙了,不能和人住在一起的。”
小江宥便紧紧抱着陈淑惠的脖子:“我不要离开妈妈,我才不要变龙……”
“不变不变。”陈淑惠把她举到面前:“宥宥是妈妈的乖女,不是龙,不会离开妈妈……”
记忆中母亲的温柔和现实中重叠在一起,现在陈淑惠看她的目光就和那时一样,让江宥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想学着城里人那样说句妈妈我爱你,酝酿了又酝酿就是说不出口,只得作罢。
江宥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恨恨地猛扒了一碗饭,结果等想起喝鸡汤,才发现已经饱了。
这时,一碗金黄澄亮的汤递到面前:“喝点儿汤,我煲了大半天,味道可足了,你尝尝。”
“哦。”
江宥愣愣地接过来。
那鸡汤真鲜美啊,江宥在陈淑惠笑盈盈的注视下喝光了一整碗不说,又添了一碗。
最后光荣喝多了,止不住地打饱嗝儿,以至于吃完饭很久了嘴巴里还是鸡汤的味儿,都有点想吐了。
可江宥不敢吐,怕陈淑惠骂她跟她爸一样饿死鬼投胎,八辈子没吃过一顿好饭。
只好默默地把自己关在只有几平方的卧室里,破天荒地没下楼去玩,回房等消化。
陈淑惠后脚跟进来,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就是再喜欢喝,也得有个饱足。现在还难受吗?”
江宥红着脸摇头,实在太丢脸了。
陈淑惠给她掖好被角:“睡吧,明天就好了。”
江宥伸手拉住陈淑惠的衣摆,陈淑惠站起来没走动,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不惹事,您也不要再生我气了,好不好?”
江宥小心翼翼地看着妈妈,用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向她保证道。
陈淑惠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点头说:“好。”
那是陈淑惠对江宥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是江宥不知道。
而先不见的,是何延。
一连好几天,江宥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既失落又兴奋的矛盾情绪中,注意力全在何延身上,所以何延一不见她就知道了。
哪怕后来她忽然意识到,两个人其实是同一天不见的,那天晚上她见到的都是两人最后一面。
那天晚上陈淑惠走出去轻轻给她拉上门后,江宥从床上爬了起来。
久违的母慈子孝让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的幸福之中,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快乐。
而快乐到极致,当然是要找人分享,啊不,显摆。
至于对象,除了何延没别人。
几天前,江宥和何延爆发了一场小规模但激烈的争执,何延没争不过江宥,诅咒她回家吃竹笋炒肉。
谁曾想老天都看不过去,江宥竹笋炒肉没吃上,倒是过了回年。
要不是一动就想吐……江宥遗憾摸了摸肚子,今天只能暂时放过那小混蛋一次,免得她真要给他显摆了,保不齐他半夜来家里偷吃的。
以前还在江家村时,何延就经常到江宥家偷吃的。
何小延第一次到江宥家偷东西时,陈淑惠出门去了,小江宥一个人在家。
从小就听人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小江宥,看见这个和自己同岁却比自己矮半个头,还像煤炭一样的黑娃儿,想起了故事里的大龙。
何小延没有妈妈,听隔壁的老奶奶说连爸爸也不是亲爸爸,单身汉何广平把他捡回来,是要养老送终的。
多年后江宥知道了工具人这个词,再一想,那时候的何小延不就是工具人么。何广平不可能对他多上心,有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了。
可怜替代了害怕,小江宥不仅没叫人,反而主动打开碗柜,把陈淑惠留着当晚饭的大白馒头给了他。
陈淑惠晚上回来做饭时没找到馒头,小江宥破天荒第一次撒了谎,说自己饿了全吃了,弄得陈淑慧怕她积食,守了她半夜。
打那以后,何小延就时不时来她家。
结果……养不熟的白眼狼,他那么能吃她都没笑话他,居然还敢嘲笑她叫她江三碗。
哼,吃三碗怎么了,能吃是福,他倒是先有三碗饭来给他吃啊。
5岁的小江宥生平第一次在何延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后悔,早知道给他吃个屁啊。
进城让江宥唯一开心的事,就是终于可以不用看见何延,天天听他跟在屁股后面叫她江三碗了。
虽然江宥上蹿下跳爬树下河,野得像只猴子,但终归是个女孩子,爱美之心那是天生的,天天被人叫三碗可不羞。
结果一年后,何广平也带着何延来了,更过分的是还住进了蓓蕾巷103号院,真是冤家路窄。
天晓得那天江宥背着书包跟在赵宴安身后踏进大院时,看见何延是个什么心情。
连赵宴安和她说话都没听见,更别说和他告别。像只受惊的兔子,咻地窜进院子里,蹭蹭蹭地往家里跑。
当天晚上,江宥趁着何广平出门,翻窗跳进了一楼角落里的何延家。
“何小延,以后不准再叫我江三碗。”
江宥拿着削铅笔的小刀抵在何延脖子上,威胁他。
“为什么?”
何延一点都不怕她,反而上前一步,逼得江宥手一缩。
江宥并不想真的伤害何延,但又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太怂,于是硬着头皮又把小刀递了出去:“为什么个屁,没有为什么,反正……反正就是不准叫我江三碗。”
何延抱着手臂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有开口,也不说答不答应。
两人僵持不下,江宥心一沉,如果他不答应,自己要怎么办呢?
何延也不晓得是不是吃了猪饲料,才一年不见,竟然比她高了一头,真要动起手来,她不一定能打赢。
就在江宥犹豫是不是真的要和他两败俱伤的时候,何延勉为其难点头了:“好吧。”
虽然他看上去很不爽,不是心甘情愿答应的,可江宥知道他说到就会做到。
江宥松了口气,回家时在楼道里还碰见赵宴安了,放下心来主动和他打招呼,约定第二天一起上学,就哼着歌回家了。
蓓蕾巷103号院除了外来租住户,就是津门市本地居民。
虽然住在贫民区的原住民相当一部分比租住户还穷,但他们自觉高人一等,看不起租住户。于是孩子在大人们的耳闻目染之下,也眼睛长在头顶,鼻孔朝天上出气。
一群娃娃当中,尤其以张郁瑾最看不起人。每次江宥从她旁边走过,她都要捂住鼻子,好像江宥是只臭虫。
要不是陈淑惠耳提面命警告江宥不要惹事,江宥早打上去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赵宴安。
赵宴安的爸爸赵正和是江家村人,小时候在江家村生活过几年,后来进城念书工作,娶了城里人的女儿,也变成了城里人,逢年过节偶尔回去。
再等父母辈都去世后,老家无人等候,这条线才算是断了。
不过到底根儿在哪里,江宥有次听陈淑惠和江成志在说,村里还有他们的地呢。
江宥来蓓蕾巷103号院的第一天,恰好在楼下碰到赵家父子从外面回来,赵正和就指着她对赵宴安说:“这是你小老乡,宥宥,以后你们好好玩。”
因为这点微末的老乡情分,在赵正和的叮嘱下,赵宴安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向江宥伸出橄榄枝的人。
一个院里的孩子都在同一所小学念书,自然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陈淑惠见有伴儿,乐得不用接送。结果开学没多久江宥就被张郁瑾使坏带进巷子里,转不出来。
好不容易绕到巷子口,却被一个大水坑拦住了,眼看就要迟到了,江宥准备脱鞋子赤脚踩过去。
在城里人看来,打赤脚是特别不体面的事,就跟光着走在外面一样。但江宥没有心理负担,以前在农村时遇到下雨天,她怕打脏鞋,就会脱下来拎着走,等到家里洗完脚,再穿上鞋子。
江宥刚蹲下来,一只手出现在面前,赵宴安就站在水坑对面:“来,宥宥。”
她呼出一口气,欢喜雀跃地抓住赵宴安伸过来的手,借着他的力道一脚跃过水坑。
虽然没有心理负担,但能谁不喜欢体体面面,漂漂亮亮呢?
铃声响起时,两人手拉手跑进教室,相识一笑。
赵宴安不仅在生活中时常给江宥解围,在学习上也没少帮助江宥。进城前江宥只上过半年幼儿园,以至于一来就上一年级根本跟不上,五以内的加减法掰着手指头都算不明白。
偏偏数学老师又喜欢抽她去黑板答题,一答不出来就是两板子,江宥头两个月没少挨揍。后来那些题就难不住她了,赵宴安会在放学后给她补习,江宥不明白的题他不厌其烦的为她讲解,直到她懂了为止。
江宥只是没学过,又不是笨,很快就从班级尾巴扶摇直上,甚至超过了张郁瑾,每次考试稳坐班级第二。
张郁瑾讽刺她:“第二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你倒是考个第一来看看啊。”
江宥回她:“是没了不起,你先考到了再说。”
不过在放学路上她对赵宴安又是另一番说辞:“看在你这么帮我的份上,就不和你抢第一名了,头等宝座你放心地坐。”
赵宴安弯起嘴角:“那就多谢你了。”
……
总之,赵宴安是除了父母外,对江宥最好的人,好到她自惭形秽,更别说让他从何延口中知道自己曾经有个丢脸的外号。
何延确实说到做到,不叫她江三碗了,改叫她江三儿。
那个时候江宥还不晓得“三儿”可不是个好词,心想着三儿总比三碗强,也就翻翻白眼由他去了。
此刻不能到何小混蛋跟前显摆,看他吃瘪也是好的。
透过墙上狭小的窗户,江宥一眼就看见何延在院子里和一群小伙伴玩强盗和官兵的游戏,自然是他当强盗,不然大伙儿谁还愿意跟他玩。赵宴安远远地站在一旁看他们玩,并没加入。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渣完竹马我跪了更新,第 4 章 第4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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