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倒出鞋子里的水,手机响了。
拿出来一看是何延,不由挑眉,这厮保准是打来笑话她的。
刚按下接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那头的何延说:“老胡头儿不行了。”
笑容僵在唇边,江宥拿电话的手抖了抖,片刻恍惚后挂了电话就往雨里冲。
直到差点被一辆迎面驶来的车撞上,才仓皇停下脚步,抬头茫然四顾。
类似这样的病危电话,江宥不是第一次接到,但不知为什么,江宥就是知道,老胡头儿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面前车窗落下,中年男人探出头来:“再着急打车也要看路,差点就撞到你了,没事吧?”
没有意料之中的破口大骂,责备的话里掩盖不住语气里的关心。
江宥摇头,声音沙哑:“没事。”
那些被噩耗击飞的理智终于慢慢回笼,江宥沉默地拉开车门坐上去。
这是辆出租车,还是空车。
感谢命运没有彻底将她摒弃到底,在打车软件里排队人数激增,短短几分钟就有不下五十个人排位的暴雨天里,能够遇上一辆空出租,着实需要运气。
靠着上天微末的眷顾,两个半小时后江宥成功赶回津门,站在了县中心医院住院部六楼的走道上。
正要推门,病房里突然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江宥手忽地僵在门背上。
有人比她早到了一步。
透过房门上方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除了保姆张姐外,房间里还有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正垂手躬身而立站在病床前,态度谦逊地听着老胡头儿讲话。
是赵宴安。
赵宴安大约是接到电话从某个会上匆忙赶来的,身上还穿着正式的三件套西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江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赵宴安,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
虽然老胡头儿一直没告诉她,但她知道两人私下里一直互通有无,赵宴安来见他最后一面也正常。
江宥面无表情地缩回手,转身在靠在门边,等他们说完话再进去。
记忆里最后一次见赵宴安还是两年前,老家的地被征用,她回去办理手续,恰巧赵宴安那天也回去签字,两人就站在江家村泥泞的小路旁无关痛痒地打了个招呼。
后来赵宴安问要不要搭他的车回城,她说不顺路,就此道别,此后没再见过。
听人说赵宴安四年前从国外回来后一直在锦城,津门县离锦城不到三个小时车程,她每个月都要去几次,但这么久连一次偶遇都没有,可见这个世界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
去门口接人的何延无功而返,回来就看到他要接的人在病房门口神游太虚。
“怎么不进去?”
江宥回过神来,立起身子回她:“刚到。”
何延挑眉,显然不信,凑到门前往里看,片刻后转头冲她无声开口:“至于么,怂包。”
说罢大喇喇推开病房门往里走,江宥只好跟着往前走。
真不至于。
她本来也不是怂,只是觉得没必要,但眼下这情况,不照面是不可能的。
不晓得曾经在哪儿听来的一句话:是命运让我们相遇。
但显然,让他们相遇的不是命运,而是病床上的老胡头儿。
大概谁都想不到,蓓蕾巷103号院的三个小伙伴,多年后会因为这个没有任何关系的怪老头而重新聚集在津门。
淡淡的视线飘过来,赵宴安冲他们微微颌首:“来了。”
江宥神色不变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一触即分,没再看他。
倒是何延阴阳怪气的说了句:“哟,是哪阵风把咱们赵总吹来了。”
江宥瞪了他一眼,何延冷哼一声,倒没再开口,算是给她个面子,江宥满意地收回视线,一抬头撞上老胡头儿惊慌失措的目光。
“你……你……你怎来了?”
刚才还神色安详地躺在病床上的老胡头儿,一看见江宥就跟见了鬼似的,立刻瞪大眼睛,激动地撑着想要坐起来。只是手没力,坐到一半又跌回床上。
何延这时刚走到床边,见状弯腰去扶他:“我说您老激动个啥,生怕阎王来慢了是不是。”
老胡头儿啪地一声拍开他的手,骂道:“她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你给她打的电话?不是说了不准告诉她吗?”
声音亮如洪钟,怎么就走到尽头了呢。
江宥有点恍惚,看着面红耳赤的老胡头儿,那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又来了,想着包里几分钟前医生给她的病危通知书,直到久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赵宴安站出来说:“是我给她打电话,叫她回来的。”
老胡头儿顿时调转炮口,冲宴安吹胡子瞪眼:“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这老头儿也是看人下菜,向来都这样,敢在何延面前扯爹骂娘,对赵宴安却收敛得多。
大约因为何延本来就没爹妈,而赵宴安身后却是齐齐整整一大家族。
江宥回过神来,平静地扯了扯嘴角:“反正都是要死,也不差几分钟。”
正主儿一开口,老胡头儿顿时偃旗息鼓,没了声儿。
三个人里,老胡头儿最怕江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谁让江宥养他呢。
从进门起老头子就没敢正眼看过江宥,这会儿松弛的眼皮完全耷拉下来,那双浑浊的老眼几乎看不见。
刚才吵吵嚷嚷的病房安静下来,一片静谧。赵宴安和何延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病房里就剩下老胡头儿和江宥。
江宥也不说话,就静静地这样看着他。
何延错了,怂的不是她,是这老胡头儿。
这老头一旦心虚就是这幅模样,她简直不要太熟悉。查出癌症的头一年,江宥只要接到医院打来的病危电话,不管她人在哪里,挂了电话第一时间就往回赶,但通常是等她火急火燎赶到后,人已经没事了。
这样狼来了的故事每膈一段时间都要上演一次,到后来老胡头儿正眼都不敢看她。说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总死不成,这样让人一次次白跑算什么事儿啊。
“嗯。”
江宥附和地点头,警告他:“你知道自己是祸害就成,祸害我一个就够了啊,别去地下扰人安宁。”
其实医生说过,老胡头儿虽然是晚期,但还没到就不行的时候,是他自己觉得不行了,缠着非要让人给她打电话。
江宥知道这是老胡头儿想她了,于是在又一次“狼来了”之后,她站在病房外擦去虚惊的冷汗,体会完心从嗓子眼落回原地的大起大落,去找了医生。
老胡头儿已经快八十的人了,手术没必要,好转也是不可能的,住在医院不过是寻求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既然都是等死,为什么不能好好过完最后一段?
江宥回到津门县蓓蕾巷103号院,把老胡头从医院接了出来。
老胡头嘴上说着给她添麻烦了,脸上的笑意却是盖都盖不住。一夜之间仿佛病痛全消,还态度坚决地拒绝了江宥找保姆来照顾他的提议。
住院时楼都没力气下的人,还每天早起去两公里外给她买早点。
江宥也没由着他胡乱折腾,明里是没请保姆,暗里却让一个院子里的张姐看着他,有事帮把手。不白帮忙,还拿着保姆的工资,好随时有个照应。
何延也常过来,不过是来挨骂的。
这丫大学毕业后就没个正经工作,一直待在津门游手好闲,老胡头儿看他堵心,每次见了少不了劈头盖脸一顿骂。
换个人也就不来了,偏这厮犯贱,别人挨骂要臭脸,他挨骂倒跟吃了蜂蜜一样,嬉皮笑脸地抄着手走了,过不了几天还来。
日子热热闹闹,两年就这么过去了,弄得江宥都忘了老头子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然而……那只狼它还是来了。
一老一小默默对峙许久,最后还是老胡头儿先被她看得受不了了,干败下风,认命地抬起头来,目光里带着求饶的意味。
江宥轻笑一声,移开视线,但没打算饶他。
这次出差前,她已经破例在外地驻外了半个月。自从把老胡头儿接到身边后,她就没出过长差。尽管何延三五不时过来,可这两人一见面就吵吵,指望他照顾人就算了,别再气出个好歹来。
这次是老板说没她搞不定,要别人能上,肯定不让她去。
江宥的情况老板是知道的,老板没骗她这一点江宥也是知道的,她狠不下心来拒绝,再看老胡头儿确实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样子,便同意了。
人不能忘恩负义,她回津门这两年,得老板照顾颇多。
这段时间何延不晓得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也整日宅在家里,跟个大家闺秀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两人意外地没有吵吵,相处和谐,连张姐都笑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江宥这才点了头,谁晓得刚回来老板就让她再跑一趟。
她自然想也不想就拒绝,结果这次不仅老胡头儿,连何延都开始苦口婆心来劝她,说什么全家就指着她了,她可不能让大伙儿喝西北风。
最后让她下定决心的还是老胡头儿的话,他说:“有差出是好事,我又不是马上就闭眼蹬腿了,等你回来咱们还照旧过日子。”
江宥不得不认命地抄起刚放下的行礼,再次坐上了去临市的车。
早上例行打电话,何延说天阴得很,像是要下雨,让她出门记得带把伞。
她还在想,这白眼狼喂了多年终于晓得关心人了,知道谁在养他。结果特么全不是那回事,原来两人在这儿合谋骗她呢。
江宥不慌不忙把凳子拉过来,何延的账不急,先把老胡头儿清算了来。
她挨着床边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口:“以前你让医生通知我来不是挺积极的么,怎么真到要走了,反而悄没声儿了。就那么不想让我送你啊?”
调侃的语气一点也听不出伤感,但正是这种平静击溃了老胡头儿。
老胡头儿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变了,万种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不忍,他伸出长满老茧的手颤巍巍地握住江宥的手:“走的人是了无牵挂了,何必又让留下来的人难过。”卂渎妏敩
江宥扯扯嘴角:“我不难过,我有什么好难过的。真要算起来,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是我赚了。”
她越无所谓,老胡头儿越心疼:“等我……你就走吧,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
这话他倒没说错,江宥确实想走。
在过去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先是母亲走了,父亲去找人不知踪迹,后来赵叔去世,赵宴安不告而别……哦,死对头也走过,只不过他后来又回来了。
但身边从一而终的,只有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也不沾亲带故的怪老头儿了。
江宥就纳闷了,为什么永远是她停在原地看别人的背影?
可老胡头儿还在,她不能走。
现在,连老胡头儿也要走了。
怪老头慈爱地望着她:“我走不动啦,这次就让我看你走,好不好啊?宥宥。”
久违的小名儿柔软了江宥的目光,她还是轻易地原谅了老胡头儿,脸上有了点笑模样,点点头说:“好啊。”
老胡头儿是当天夜里走的,走得很安详。赵宴安让人送来最好的止疼药,让这个半生潦倒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没受任何折磨。
不能好好来,但能好好的走,也算是圆满。
老胡头儿临去前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执意要回蓓蕾巷。
三人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到家后赵宴安要扶他去床上躺着,他摆摆手拒绝了,让何延给他擦洗干净换好衣服,扶他坐到躺椅上。
月色正好,树影婆娑,一老三小围坐门口,一如从前。
路过的邻居见了感叹不已,别人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他这儿跟前就没缺过人,都说家有儿女的晚年都不会比他更幸福。
不怪大伙儿感叹,老胡头儿没有后人,甚至不是津门人,包括江宥都没听他说起过自己的事,江宥记得当年刚来蓓蕾巷103号院时,他就形只影单地坐在破旧的大门口。
一晃多年过去了,不见他找人,也没人来找他。
于是他们两个没家的人凑在一起,就这样也过了好多年。
但他并未晚年凄凉,带过的三个小孩儿都在跟前,更难得的是江宥和何延两个年轻人肯陪他在这老院子里一住就是这么久,赵宴安虽然没见过露面,但瞧那通身气派,也是有大出息的人,便将他走后再没回来这页轻轻揭了过去。
听着大伙儿议论,江宥若有所思地朝赵宴安看去,想的却是:原来有时候有出息比陪伴还重要。
赵宴安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看过来,视线相接前江宥移开眼,目光回到老胡头儿身上,已是出气多过进气。
掌心的手动了动,江宥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我在。”
感觉到她的回应,老胡头儿嘴角弯了弯,是个笑模样,下一秒苍老的手倏地从掌心垂落。
胡劭,享年八十三,喜丧,他带过的三个孩子都在身旁,当无遗憾。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渣完竹马我跪了更新,第 1 章 第1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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