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召翊虽败,众人亦付出惨痛代价。
乾元宗的药堂不堪重负,装不下那许多负伤的人,从山下请来的大夫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药味浓郁得几乎浸到地里头去。好在赶来的各路人士里有不少懂得医术的人。
余惊秋昏迷后醒来,几乎没好生歇息过,眉眼之间,是浓浓的抹不开的疲倦,硬是要操持宗门内外大小事仪。陆元定几人轮番劝过,丝毫不管用。反而是楼镜开口,说,“让她去,她心里烦。”
宗内事杂,不论是众人伤势的医治问题,还是各处倒塌屋宇的修缮,以及死去的人的安葬,这些都要妥善安排。
狄喉和楼镜都在养伤,一时间,竟都抽不开身去曹柳山庄接云瑶回来。
余惊秋派了弟子去曹柳山庄传消息,为的安抚云瑶的心,没想到云瑶跟着人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余惊秋正在安排弟子采购紧缺药材,忽听得背后一声,“师姐!”
余惊秋回过身去。云瑶已急不可待,撇了狄喉,自己驱使着轮椅到余惊秋身前,什么也来不及说,喉咙已经哽咽,双目闪着泪花,起不了身,便拦腰把余惊秋紧紧抱住。
余惊秋愣了一下,轻抚云瑶的脑袋,怜爱地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瑶没答她。余惊秋不知道,云瑶在曹柳山庄没等来他们,却等来了宗内弟子时,整颗心都落在了冰窖里,吓得她险些昏死过去,即便是那弟子再三安抚,云瑶的心绪也平静不下来,一定要回宗,亲眼见到三人,才能安心,因而日夜兼程,赶了回来,所以才会这么快出现在余惊秋跟前。
余惊秋温声道:“去看过镜儿没有?”
云瑶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松开手,拉着她的手臂,将人转了个圈,“我去看过了,她伤得不轻,你瞧着也很不好,怎么还在这里操劳,你去歇着,让春庭他们去做,还有我呢,我在这里看着。”
“……”
“快去快去。”云瑶推着余惊秋的后背。
“好,我去,让狄喉在这陪着你。”余惊秋走到狄喉跟前,问道:“镜儿呢?”
狄喉轻叹一声,“在澄心水榭看着月牙儿呢。”
余惊秋神色黯淡下去。
身后忽然传来笑闹声,余惊秋回头一看,却是云瑶见到了陆元定和吴青天两人,欢喜的不得了,这是云瑶脱出牢笼后,与师叔再回,转着轮椅风般冲了过去,“师叔!!!”
“哎哟,我的老腰。”
余惊秋微微一笑,心里慨然一叹,回澄心水榭去了。
余惊秋在山下厨屋里装了些吃食,提着食盒上山,自栈桥直走后门,看到岸边披着衣裳坐着的楼镜,“月牙儿……”
楼镜往后望了一眼。余惊秋进了水榭,将食盒放在桌上,看了眼屋外。月牙儿抱着一只骨灰盒,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两只眼睛空空地望着外头。
前几日,为了防止疫病,山上的尸首不能长久停放,安排了火化。余惊秋想起那日,月牙儿决然扑向大火的身影,若不是众人按住了她,此刻她的骨灰便会和韫玉的混缠在一起。
余惊秋情知,让月牙儿扑到火中去,生不同寝,死后骨灰难分你我,说不准对月牙儿而言是一种解脱,但她却不能这样做,容忍月牙儿自寻短见,对不起韫玉,也对不起这年纪花一样十六岁的少女。
她未来还有长长的人生,还有大把的可能,不能就折在这里。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死,韫玉已经不再,她又怎么能放任月牙儿寻死。
余惊秋从食盒之中端出一碗小米粥,来到月牙儿跟前,“月牙儿。”
月牙儿眼睛空空地望着,仿佛肉/体还在,灵魂已经死了,她哭累了,脸上悲哀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心里空洞洞,只剩无尽怅然,寂寞彷徨的感觉碾碎了她。
月牙儿醒了多少日,便有多少日不吃不喝,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余惊秋温声道:“月牙儿,吃点东西好不好。”
月牙儿没有回她。余惊秋劝道:“若是韫玉还在,她看到你这模样该有多心疼。”
月牙儿眼睛动了动,好久,嘶哑着嗓子,“她不会,她再也不会管我了……”
余惊秋抿了一下嘴唇,心中酸楚,“月牙儿,一切都会过去的。”余惊秋心知这样的话太苍白,但在此时,不论怎样的话语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不能缓解月牙儿哀伤于万一。
余惊秋摸了摸月牙儿的脸庞,说道:“月牙儿,你还记不记得,在桃源谷里,我和你在园子里看的那株杨树。当时你对我说杨树枝叶凋零,翠鸟南迁,金蝉羽化,一切都离散了,又有何妨,等到春日来临,树发新叶,新蝉出壳,翠鸟会飞回来,一切又会在此重聚。月牙儿,你的人生还很长,春日热闹喜人的景象总会再次来临。”
月牙儿望着她,笑着落泪,“我只要那一年的杨树,我只要那一年的杨树!”
撒娇耍赖是孩子的特权,从前有韫玉宠着她,纵容她,但这一次她的对手是天。天地无情。她如何哭闹都换不回来天地的怜悯。
余惊秋端着碗的手都在颤抖。
楼镜披着衣裳忽然从屋中走了出来,气势汹汹,走到月牙儿跟前,一把抓住月牙儿手腕,硬声道:“起来!”
月牙儿不动,楼镜硬生生将人拽起来,往外拉,“跟我走!”月牙儿被楼镜带得跌撞往前。
余惊秋一惊,“镜儿!”碗也来不及放,端着就跟了上去。
楼镜拽着月牙儿一路来到药堂,一些伤重的人都住在这里,就连跟随云瑶一道过来的飞天鼠,也将姐姐安置进了这里。淡淡的血腥气隐在苦涩的药味之下。
众人的目光看向这突然闯入的两人。
楼镜将月牙儿拉到正中,说道:“月牙儿,韫玉已经死了,你的遗憾绝难弥补,这是无法颠倒翻转的事实!”
月牙儿即使心中空洞,听到这样一句话,脸上还是抽搐了一下,露出痛苦的神色。余惊秋在后面欲要阻止,话到口边,被楼镜眼神逼停。
楼镜指着这屋里的人,说道:“但是这世上还有许多正要即将到来的遗憾,你看看这些人,伤重垂危,如无人救治,便要与亲朋生离死别,你再看看她,她叫飞天鼠,她的姐姐受了药夫子迫害,因为韫玉,而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求医!若是你师父还在,一定能救回她!月牙儿,你知道与挚爱分别的痛苦,你必能体会他们即将面临的绝望,既然无法弥补自己的遗憾,就尽力去避免他们的缺憾罢!若是世上早出这样一个力转乾坤,救死扶伤的人,或许如今你和韫玉不至如此,但是没有出现这样一个人,你来当这个人,将天做不到的,你来做,再不让天地从你手中夺去一人。韫玉寻医问道,必然就是为此,救死扶伤,是她热爱。月牙儿,不要堕了你师父的名声,不要弃她的热爱如弊履,不论是你自己,还是这医道。”
月牙儿神情震动,泪水眼眶,傻了一般望着楼镜,忽然哇地一声,如同枯萎土壤深处冒出泉水,月牙儿再度哭了出来,她就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
楼镜望了眼月牙儿身后,余惊秋还端着碗在那站着,楼镜见她累傻了,端着碗舍不得放,心里也满是无奈,从她手中接过碗来,向月牙儿说道:“月牙儿,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会是个好天气。”
楼镜端着碗,一汤匙一汤匙的喂。余惊秋见月牙儿终于肯进食,眉眼终于松了开来。
楼镜将米粥喂完,见月牙儿眉眼困顿,在堂内寻了一张空铺,抱着月牙儿过去。
月牙儿情绪发泄到了极点,此刻再撑不住,一躺下便昏昏沉沉,但仍然一手抱着韫玉的骨灰盒,一手拉着楼镜衣角不肯放。
楼镜便坐在床边陪伴着她,余惊秋也走到床边坐下。屋内都默然了,静悄悄地不出声去打扰她们。
大抵人生大起大落,落到了最深处,便是要往回升的时候了。
月牙儿再度醒来,宛如变了一个人,再不颓然欲死,但寡言少语,只埋头做事,吃喝都在药堂之中,只有累得眼睁不开了,才在床铺上眯会儿眼睛,其余时候,都用来给那些人瞧伤治病。
月牙儿灵性绝佳,医术虽不如韫玉,只因年纪受限,但也远胜寻常大夫,有她相助,众人伤势恢复便快了许多。
连飞天鼠姐姐也苏醒过来,那一日,飞天鼠喜极而泣,在月牙儿身前跪下时,月牙儿心底漾了漾,生出别样的酸楚。飞天鼠姐姐的病症是盛极而衰,与吴青天的病大同小异,她用的方子是从韫玉开的方子上改的。
唯独云瑶的双腿,月牙儿功底不够,诊治了数月,不见起色。
彼时已经入冬,江湖朋友陆续离去,楼镜也回了江南,处理风雨楼事宜。
虎鸣山上下了雪,一蓬蓬软绵绵的雪遮盖山野,洁白纯净的颜色让人心旷神怡,却也令人感到分外的寂寥。
月牙儿牵着翁都,带着韫玉,要回桃源谷去了。
余惊秋送她到山门,还是禁不住出声挽留,“月牙儿,在这里过了年再回去罢。”
月牙儿摇了摇头,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包袱,笑道:“我还是想赶在过年前带师父回家,还有云瑶姐姐的脚,师父替你医治手腕时,应当留下来札记,我会去看看,兴许能找到医治云瑶姐姐双脚的办法。”
月牙儿往下走了两步,说道:“山君,就送到这里罢,终须一别的,我不在这些时候,你要多注意自己身子。”
余惊秋喉咙微涩,应道:“好。”
“我走了。”
“一路顺风。”
前路一片雪白,月牙儿梅红的裘衣,腰间一支玉笛翠碧得耀眼。
余惊秋静立风雪之中,目送那抹颜色到很远,直到再瞧不见,才转身回去,一抬头,见到一人站在山门边,也正静静目送月牙儿远走。
余惊秋轻轻唤道:“春庭。”
春庭苦笑一声,“师姐,我离她那么远。”
“不是你不好,只是她心里有了一个人,再容不下别人。”
“我知道……”
余惊秋手在春庭肩上轻轻放了一下,“回去罢。”
“嗯。”
江这头逐步趋于平静,江那头却渐渐躁动混乱起来,赫连缺身死,丘召翊失踪,偌大一个飞花盟,上面只剩了韶衍在压着。
一群好勇斗狠,以强为尊的人蠢蠢欲动,想要往上爬,对韶衍又有几分忌惮,而且还有个生死不知的丘召翊。
除了极少的人,谁也不知丘召翊在哪里。
韶衍目光平静,接过浮屠手中的碗,走到那面目扭曲,凶狠狂乱的人面前,说道:“义父,不吃饭怎么行,身体会受不住的。”
丘召翊目眦欲裂,狠狠瞪视韶衍,“你这孽障,白养了你这条狗,你不如杀了我!”
他身子一甩,空荡荡的衣袖甩在韶衍的脸颊上,捎带的将碗也打翻了。
韶衍目光落到他身上,轻声笑了笑,“义父,你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会杀你呢。”
韶衍抬了抬手,说道:“再端一碗来。”浮屠应声出去了。
不一会儿,一人进来,在韶衍身旁耳语几句。
韶衍目光冷然,说道:“我出去一趟,你在这伺候盟主,义父心绪不好,你要多留意,他若是出了事,寻了短见,你便一道下地府去陪他。”
那人满背淌出冷汗,忙道:“属下明白。”
韶向外走去,声音回荡在屋内,“义父,不要想不开,我们两个人在这世上,会长命百岁,孤独终老。”
韶衍去到外堂,已有人在屋外边等的不耐烦,一见她出来,便皱眉说道:“有事说事。”
韶衍也不和她寒暄,其实两人见面,没打起来,已经是反常,“我这里有一些药材,你带回去罢。”
楼镜没个好脸色,“无功不受禄。”
韶衍道:“那些原本是给阿雪寻的,是她的东西,你将它带回去给余宗主没有什么不妥,她也正需要。”
涉及到余惊秋,楼镜虽沉着脸,却未再拒绝,沉默半晌,说道:“好,东西在哪?”
韶衍招了招手,便有人抬着几大只箱子过来。楼镜扫了一眼,不发一言,转身便走,一行人抬着箱子跟在后边。
楼镜走出几步,忽然一停,回头像韶衍说了句,“谢了。”再不停留,一路走了。
虎鸣山又下起了雪,澄心水榭寒气过重,余惊秋不得不将住处挪至宗主书房,屋内烧着碳,暖融融的。
余惊秋看着桌上的账簿,撑着额头。
云瑶和狄喉在屋子里和她说话,“月牙儿也用不着那么急回去嘛,其实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挺好。”说着,云瑶玩着那张轮椅,以一边轮子为指点,旋风似转起来,“你看,比原来还灵活些。”
话音一落,云瑶没把握好力道,轮椅倾斜,眼看就要摔下去,狄喉在后面一把扶正,“不要闹。”
“我哪闹了!”云瑶手指在狄喉手臂上拧了一把。
原本是要过来陪她说话,两个人打着情骂着俏,自己个走了。
余惊秋失笑摇头,但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听着外头欢声笑语,心中若有所思,发起了呆。
一双手忽地自她身后环住她的脖子,笑意盈盈,“我猜你是在想我了。”
余惊秋面上一喜,扶着双臂,抬头往上一看,立时笑逐颜开,“镜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楼镜亲了亲她额心,走到她身边坐下,“刚才。”
余惊秋笑道:“正门不走,偏要翻窗进来。”
楼镜扫了一眼桌上,“不休息,又在看什么?”却见桌上的是账本。
余惊秋苦笑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英雄也为五斗米折腰。宗里前段时候耗费巨量药材,又给一些身无分文的江湖朋友送了不少路费,这段时候,宗里各处损毁的屋宇要重新修建,入不敷出啊。”
楼镜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箱子,推到余惊秋跟前,神秘一笑,“你看看,这是什么?”
余惊秋将箱子打开,却是满满一沓银票,余惊秋一怔,“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如今飞花盟乱的很,我遣散了风雨楼,牵出了青麒帮,青麒帮做的营生不是长久之计,我和他们商谈一番,他们倒也愿意改过自新,我和花衫他们在许州城合开了一家镖局,让他们走镖,有忠武堂和盐帮的帮衬,不过开门几月,便有不少收益,而杏花天重新开张了,那钱一大半来自杏花天的利润,”
“失敬失敬,原来是乾元宗首富。”
楼镜用那银票挑起余惊秋的下巴,戏谑道:“日后你若是敢负心,我就将所有钱财一半拿出去悬赏高手剥你的皮,一半拿出去逍遥快活。”
余惊秋轻笑道:“胡闹。”
楼镜嗔了她一眼,说道:“说起风雨楼,还有一件事。”
余惊秋问道:“什么事?”
“我听说你收飞天鼠为徒了?”
“嗯,那丫头虽误入歧途,但本性不会,收她为徒,也算是成全我心底一段执念罢。”
楼镜颇为苦恼的叹息一声。
“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从沈仲吟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龙仇的遗腹子么?”
“是她,我答允了她给她找一个师父,这次回江南,将她带了过来,已经在澄心水榭住着了,想让你收她做徒儿的。”
“这不是什么难事。”
“你收她做徒弟自然不是难事,可这丫头脾性傲,不甘屈居人下,飞天鼠那人又胆小怕事,我怕日后你这二徒儿欺负你大徒儿。”
余惊秋笑道:“就似以往你和我一般?”
“我欺负你?我怎么欺负你?”楼镜眼神一勾。
余惊秋怔愣之时,楼镜已把她的右手牵了过来,皱了皱眉,那右手靠着炭盆,手仍旧冰凉,怎么也不热。卂渎妏敩
楼镜将那手捂在手心,揉搓了一下,笑道:“这里好冷,我们去床上捂捂。”
楼镜不由分说,拉着余惊秋起身往里屋走去。
“镜,镜儿,现在天还亮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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