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之喜,汹涌澎湃,所以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忙忙将一腔苦楚倾诉而出,实在是余惊秋在师弟师妹们心中地位特别。
狄喉平素是个刚强的人,如此失态,只因为眼前这重要之人,重要之事触动情肠。
在师兄师妹接连离去后,能再与余惊秋相逢,于他而言,是奢望。
要是阿瑶也在……
这念头一闪过,狄喉胸口便感到极大的痛楚,难过到不知如何是好,嗓子发涩,喉头滑动两下,问道:“师姐,要不要去看看师兄和阿瑶?”
余惊秋目光滑了地上的木桶一眼,掩在衣袖间的手指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轻声应道:“嗯。”
郎烨的遗体没有送回家去,而是葬在了向日峰上,那是他年少就有的念头,这些都是在路上时,陆元定告诉她的。
她听罢没有多少反应,只是觉得心口处空空的。
下葬由陆元定和狄喉操办,两人费心,选的墓址风水好,只是太静,生人站在墓前,心底觉得孤独。
云瑶和郎烨的坟墓紧挨着。
余惊秋站在墓碑前,目光灰暗,没言语。
狄喉哑声说道:“当年李长老运了师兄遗体回来,却没有你身影,他们说什么你与宗外的人勾结,要谋宗主之位,害了师兄,还想要害楼师叔,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和阿瑶下山去找你,想听你亲口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找了你太久,久到阿瑶听信了流言,以为你也死了,不再下山,我仍然在外边寻你,但是好几年过去了,一点音讯也没有。”
“后来,阿瑶像是有了心事,但她不愿意跟我说,我知道她有顾忌,不知道她背地里在做些什么。那天宗里忽然传她盗了宗里的密件,打伤了看守弟子,逃下了山去……她被捉进死人庄后我总在想,那时候我该强硬些问她的,将她心里的事都问出来,即使不能帮她,出事的时候,我也能和她共同面对。”
说到这里,他声音哽住,再难说下去。
余惊秋摸了摸云瑶的墓碑,墓碑湿润,才浇洗过不久,“或许瑶儿正是不想将你也拉进这风雨中来,才对你有所隐瞒。”
“她不想?!可就是死,我也宁愿和她同去,总好过日日对着她的墓碑!”狄喉陡然扬了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咬住了牙,不再说话。
余惊秋凝视着狄喉的痛苦神色,心下斟酌半晌,说道:“师弟,其实……瑶儿没死。”
狄喉浑身一颤,抬起头来瞪着余惊秋,目色茫然,随即皱住了眉头,“师姐,你在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在死人庄呆过不少日子,清楚药夫子是怎样一个人,路上陆师叔给我说过死人庄的事,晓得那是一具无首的尸身后,我就知道,那不是瑶儿。”
狄喉双目呆望着,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他此刻觉得太阳过于明亮了,烧得他浑身发热。
“我知道你与瑶儿情意非同一般。”
狄喉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不自觉低头。
“正因如此,你对她应该格外了解,即便当时你猝然面对噩耗,心神崩溃,疏于察觉,也总该感受到古怪之处。你自己在心底想想。”
狄喉肃然,记忆起那些细小的不合理处,越是细想,越是心跳加快,浑身发热,他咽了口唾沫,“师姐,你确信么?”
余惊秋眉眼稍展,微微一笑,“我确信,瑶儿这样顽强的人,她不想死,老天爷是不会收她的。”
这是两人相见后,余惊秋第一次笑,霎时抚平狄喉心中波澜。
他深知余惊秋绝不会拿这种事糊弄他,也是心里乞求着云瑶还存活在世,下意识就去相信云瑶未死。
四肢百骸顿时涌上劫后余生的酸软。
良久,狄喉安定下来,思想起余惊秋的话来,后知后觉:大师姐竟在死人庄里呆过,听着话里的意思,时日不短。
狄喉又一副苦大仇深模样,他总觉得余惊秋哪儿变了,见她笑,方才想起以前余惊秋很爱笑,温温柔柔地笑,如今余惊秋目光沉郁,脸上再没了温存的神情。
他想,死人庄那是什么地方,是人间炼狱,端看余惊秋今日之转变,便能知道她必然受尽了苦楚,他心中不由得苦涩不已。
他原本不急着问余惊秋这些年历经了什么,只想等余惊秋安顿下来,她愿意时,再听她慢慢说,现在却等不得了,急切地想问,又按捺着字斟句酌,不要触动余惊秋伤心事,“师姐,这些年你没半个信传回来,是因为被囚在死人庄中?你当初怎么会被捉到死人庄中去的?是有人要害你?”
“我没能回来,确实是因为被困死人庄中,后来得人相助,在别处养病,好了些后便到了许州,央洪世叔联络了陆师叔,至于旁的事说来话长,日后再慢慢告诉你。”余惊秋略过了楼镜的事,有些真相太曲折,难以一股脑地说出来让人接受,总得给个时间,让他慢慢消化。
“你受苦了……”
“万般苦楚,总归还有命在,只有阿烨……”余惊秋眼中闪烁阴沉的光,问道:“关于阿烨的死,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和天星宫有关,只是没有证据。”说到这事,狄喉心中是又羞又愧,难以自当。
当时郎烨和余惊秋同时出事,中间还夹杂着楼镜扯不清的账,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得活下去,查清郎烨死因和找寻余惊秋,他人只有一个,分不出两个来用,选择了后者,自此天南地北的寻人,再难兼顾旁的事。
狄喉知道,时隔多年,唯一知道全貌的怕只有余惊秋了,他冷硬道:“是谁杀了师兄?”
“聂禅。但他已经死了,背后的人却还藏得好好的,就在这乾元宗内。”余惊秋眼神凉薄,往天穹一望。
狄喉脸色一肃,“是李长弘……”
不知怎的,狄喉记忆里忽然冒出了几句话。
——我要查出杀害我爹的真正凶手。
——是楼彦。
——是沈仲吟所言。
这些都是当时在死人庄内,楼镜所言。
虽从楼镜口中说出,也实难叫人相信,自他进宗门起,楼彦其人,温雅随和,淡泊不争,从未露出阴鸷狠戾的一面,若要说这样的人毒辣弑亲,未有真凭实据,难让人信服。
但狄喉是个俗人,心中亲疏有别,即便口头驳斥楼镜,心底深处还是无意识的倾向楼镜,即使没有证据,心头到底也存了个疑影。如今余惊秋说起当年是有人暗害了她和郎烨,他就不禁想起这事来。
狄喉神色几经变幻,余惊秋瞧在眼中,问道:“你在想什么?”
狄喉闪了眼余惊秋,心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死人庄遇上楼镜的事说了一遭,他当余惊秋还不知楼镜投入飞花盟的事,怕她知道了伤心,很是斟酌着用词,将重点都落在楼镜说的那些话上。
出乎狄喉预料,最维护楼镜,最该期望楼镜走正道的大师姐,在得知楼镜入了飞花盟后,却是一脸平静。
狄喉一怔,即便余惊秋在外流浪多年,心性早有改变,也不该在知道楼镜所作所为后无动于衷。
却在此时,余惊秋轻轻说道:“师弟,就像我有我的苦楚,瑶儿有瑶儿的考量,镜儿,也有她的为难处。”
狄喉身躯僵住,好半晌,干巴巴问道:“师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知道一些事,现在不便与你说……”余惊秋见狄喉似要反驳,转而道:“我想当初云瑶不愿将一些事告知你的原因,还有一部分就是她明白你的性子过于刚直,有时候藏不住事,知道真相后,就是拼个头破血流,豁出命去,也要去讨个公道的。但是你要知道,有时候武力换不回清白,许多事,要从长计议。”
“所以你也不打算告诉我。”狄喉口中苦涩,却无从反驳,他明白余惊秋说得对。
“师弟,你信我吗?”
“我自然信你,就现在这个乾元宗而言,你是我最亲的人呐!”
“那好,从今往后,你要留意楼彦、李长弘和俞秀三人,若是他们打探我,或有异动,你要告诉我。”
楼彦便罢了,为何连俞秀也要提防,狄喉心中一番天人交战,知道余惊秋没有明言,他追问,余惊秋也不会多说,终究没有多言。狄喉抬起眼睛,定定看着余惊秋,“……好。师姐,你既然有你的考量,我听你的,只是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希望你能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余惊秋点了点头,答应了他。
这边两人说着话,月牙儿和春庭在远处等候。
初上山时,春庭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没有多注意到月牙儿,如今只剩两人,想不注意也难,特别是骑着一只老大的白虎。
春庭悄悄瞄了一眼,月牙儿唇红齿白,双目灵秀,生得极惹人怜。
月牙儿笑道:“你偷偷瞧我做什么?”
笑声像是风铃轻响,轻轻入耳,惹得心头一阵骚痒,春庭蓦地红了脸,“我,我……”
半天说不出话来。
月牙儿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们算什么东西,一个个呲牙咧嘴的做给谁看’刚才威风凛凛,说得人还不了嘴,现在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春庭见她学自己说话,心中痒意更甚,只觉得这少女像是月亮一样皎洁可爱,气势顿时弱了,“姑娘不要取笑我。”
“我是在夸你。我叫月夕,你叫什么?”出了谷后,月牙儿不再说自己的小名,只让别人叫她月夕。
虽然路上余惊秋给两人介绍了对方,但月牙儿还是要这样认识一下,春庭觉得很欢喜,“我叫春庭。”
春庭心想:月夕,这名字真好听。
两人聊了一会儿,月牙儿好奇乾元宗,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春庭不厌其烦地替她解惑。
直到余惊秋和狄喉拜祭完,四人一道回了澄心水榭。
还未歇上一口气,就看见水榭中等候的一道身影。
贾寓一想到当年高不可攀,万众瞩目的余惊秋,落到了尘泥中打滚,浑身狼狈爬回乾元宗,他就因欣赏到这落魄相而感到分外愉悦。
春庭等人以为贾寓是为了上山来时的那场纷争来给弟子讨个说法的,只有余惊秋知道,这宗门内外敌人的耳目众多,不过片刻,她回宗的风声便刮到了李长弘和楼彦的耳朵里。
有人要按捺不住了。
果不其然,贾寓阴阳怪气地叫了声,“大师姐。”
紧接着便说,“宗主要见你。”
余惊秋来到掌门书房时,众人目光齐向她看来,除了书桌后的楼彦,两边交椅上坐了不少人,俨然三堂会审的架势。
最前头的李长弘瞥了眼余惊秋,余惊秋大难不死,李长弘自知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了,连个正眼也不给她,明晃晃地不待见。
倒是楼彦忙忙起身,走上前来,扶住余惊秋胳膊,将她上下打量,热泪盈眶,“山君,当真是你,你知不知师叔得知你无事归宗,心中有多欢喜。”
余惊秋不知真相时,这有多温情的话语,得知真相后,便觉得有多寒心,“害各位师叔挂怀多年,山君有罪。”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李长弘却冷哼一声,“你既知道,为何不一归宗便来拜见宗主。”
余惊秋道:“弟子一路回来,风尘仆仆,形容狼狈,原本怕失仪,想沐浴更衣,齐整些后,再来见师叔。”
李长弘叫的是宗主,余惊秋依旧唤的是师叔,楼彦面待微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屋子外头传来朗朗一声,“宗主?我宗门何时落定了宗主人选,我怎的不知。”
陆元定大步跨了进来,一手携着一物,用黄布包裹着。
屋子里几个有心人一眼就注意到陆元定手上的东西,从外边轮廓,依稀能辨认出里面是一把剑。xündüxs.ċöm
李长弘瞪着一双眼睛,盯死了陆元定手上的东西,“你手上的难道是……”
他话未说尽,可众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陆元定一掀黄布,将剑双手捧起,说道:“没错,这是宗主佩剑,解厄剑。”
楼彦觑起眼睛,众人低声议论,李长弘暴跳如雷,“陆元定,这剑果然在你手里,前几次询问,你却百般狡辩,说不知解厄剑下落,究竟是何居心!”
陆元定笑道:“我原本想明日请各位一叙,既然今日各位都在了,择日不如撞日。”
李长弘冷声道:“你在这里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我之所以不交出解厄剑,只因它的主人下落不明。”陆元定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一手握剑,一手举信,“楼宗主尚未离世之前,就早早地交托了后事,定下下一任的宗主人选,他将解厄剑妥帖存放,写下这封信,委托我看顾,防的就是他猝然离世,有人借机生乱,为免宝剑落入奸人之手,所以这样小心行事。”
“既然如此,如今宗门安定,你又为何多年不交出解厄,还说你不是包藏祸心。”
陆元定冷冷一笑,“我说过,因这解厄剑的主人,楼宗主选定的宗主流落在外。”
听得此言,众人一惊,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余惊秋。
余惊秋面色平淡,陆元定这番话,楼玄之早跟她说过,那时楼玄之便要将解厄剑交给她,她没有接,她自知慈不掌兵,不是做掌门的好人选,一再推辞。
想必楼玄之也是为着这层原因,才将解厄剑交给陆元定,一来让她有机会考虑,二来即便她不愿意,宗主之位落在旁人身上,陆元定也能替楼玄之考察那人品行。
“余惊秋,还不接剑!”陆元定凛然伫立,双手将剑奉来。
众人都为这一变故惊住了神,气也忘记了出,李长弘直愣着眼,猛地站起了身,他显然没料到陆元定这么爽快就把解厄剑交了出去。
余惊秋跪下了身,没有弯腰,脊背挺得笔直,“弟子才浅德薄……”
听这声气,怯弱软和,众人忽然记忆起余惊秋的性子,在长辈跟前最是没脾气,温驯易拿捏,又不爱争抢,慈软懦弱,遇上这种事都是能推则推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就算在外漂泊多年,这躲事的性子还是没变,只怕要拒绝。
李长弘那点侥幸还没冒出头来,余惊秋话锋一转,说道:“但若是师父的交代。”
余惊秋捧过解厄,眼中阴云汇聚,如虎在阴暗中露出自己的爪牙,“弟子谨遵师父遗命。”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长恨歌更新,第 115 章 宗主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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