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上,大概是风雨楼侍仆这半生来最恐惧的一段时候,倘若不是有新楼主拦着,发了狂性的教主只怕要将他们全部殉葬,至今忆起,犹自发颤。
如今已过去了三个多月,风雨楼空旷萧条,楼镜依詹三笑的吩咐,掌管了这风雨楼,从那日起,便没有一日的消停。
先是这韶衍。韶衍头次来,慢了一步,那一步就是生死天堑,漫天白皑皑的雪,是奔丧而来的缟素,韶衍立时便心智错乱,在风雨楼里大开杀戒,被楼镜和颜不昧拦下。
再次来,已是不同的神气,心如死灰般,与当时盛怒的人全然两样,在詹三笑尸身畔守了数日,快马派出去,请了一人来。
那人灰袍驼背,一对鼠须,眼珠凸出,精光异然。
彼时楼镜也在,从韶衍和这人的对话中,方才得知这人便是江湖凶名远扬,个个游侠都在寻的药夫子。韶衍请他来,是要让他调查詹三笑死因,瞧瞧詹三笑中了什么毒。
药夫子在毒道上是行家,但得出的也是个经脉爆裂的结果,世上毒药千奇百怪,若要寻根,得将詹三笑尸身解剖细究。
药夫子说这话时,跃跃欲试,目露精光。韶衍听的脸色灰白,莫说韶衍不肯,便连颜不昧等人也不会肯。楼镜是个敢想敢做的性子,她倒是赞同,只她不能信任药夫子这人,因而没有说话。到得最后,詹三笑所中何毒,依旧疑云重重。
其后便是丘召翊,丘召翊未来,派了座下副使前来。如詹三笑所料,丘召翊的人将詹三笑经手的一切生意接手,账房被搬了个空,连几个账房先生也被一并带走了。丘召翊使手下给韶衍带了话,话语里将韶衍斥责了一番,大意不过是虽体谅她痛失至交,但也不该不问世事,颓丧至此。对于楼镜这新任楼主,也有句话,道:“你入飞花盟时日尚浅,但既是小神仙看重的人,必有过人之处,日后若有难处,但言无妨。”别有深意。
韶衍临走时,带走了詹三笑尸身,楼镜也不拦着她,她想,詹三笑临了临了,到底还是遗憾不能与韶衍相守,如今人死了,再也没了那许多顾忌,何不让她待在一起呢。
不久,颜不昧与半夏相继离去,这时楼镜才知晓,原来颜不昧是为了一个承诺,守护詹三笑多年,并非是韶衍指派他到此处,詹三笑一死,他自也对风雨楼毫无留恋,楼镜拦不住他,她瞧颜不昧那势头,只怕也不会回朝圣教去,多半要寻个地方归隐。她心下感慨,临到头来,这比剑终究是一次也没赢过他。
半夏离开,只因自惭于詹三笑死于中毒,主子临危之际,她却束手无策,事后也不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来,她背了行囊,要去游历江湖,去意已决,楼镜也不拦她。
詹三笑的暗卫散了个七七八八,楼镜对这些人不了解,也不信任,她想到此处时,不由得一声嗤笑,这世上,她信得过的又有几人。
风雨楼只剩一些仆婢,里外成了个空壳子,即便春色来了,也空洞萧条。
她正想从青麒帮调些人手来使,孙莽倒是机敏,她话还没放出去,孙莽便想到了这点,从手底下挑了几个得力的人送过来。
楼镜将人望了一圈,目光落在花衫身上。孙莽走后,楼镜让婢女给那些人安排住处,独将花衫留下,她慢慢悠悠道:“你们为了报恩,才为詹三笑做事,詹三笑既然已死,你还愿留下?”百戏门原不是詹三笑手下的势力,只因受过恩情,才愿为她做事,至于这恩情是什么,楼镜不甚清楚。
花衫笑道:“百戏门确实是为了还恩,才为大小姐做事,大小姐遗愿,你我皆知,事情尚未做完,又怎会离开了,不过,门里的人是为了还大小姐的恩情,我不走,自是为了还你的恩情,不过最后还是看我中不中用,新楼主是否愿意收留了。”
楼镜她倒不会真以为花衫为了那么点子事记这么久的恩,但毕竟相处了几年,对他有几分了解,他若能留下帮忙,倒也便宜,因而同意了。
烟娘得知了小神仙逝去一事,寄来一纸书信,大片空白中央,只有‘我已知晓’,想来烟娘也颇怅然凄凉,否则平日里话那么多的人,不该只寥寥四字。
随着书信一并送来的,还有这年的分红,白花花的银子并一沓厚厚的银票。
楼镜深知恩威并重的道理,一半银钱给了孙莽,让他用于帮中经济营生,但这一路上收服的帮会有哪个做正经营生的,做的都是剪径这般刀口舔血的生意,银钱给下去,不过是让他给兄弟们直接分了。
江湖中人并不十分看重金银,但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银子,有时英雄也为五斗米折腰,无人会嫌弃银子多,因而帮众口袋一鼓,谁人不高兴。从前依附于风雨楼,那都是虚虚实实,也没想过能得多少好处,今日鹓扶一上任,他们首尝甜头,自也对这位楼主,更看重了些。
楼镜另一半银钱送去了梅花馆,让玉腰奴出手寻觅沈仲吟的消息,并查些子往事。詹三笑替她牵线搭桥的承诺没能履行,但好歹是给她留下了一地的工具办法,让她自己个儿使。
如此,人来人往。风雨楼依旧,人却不然,眨眼便已三月。
玉腰奴那头还没消息,燕子楼那头倒是来了人。
赫连缺要见一见她。
花衫道:“鸿门宴?”
楼镜将那正儿八经的请柬往桌上一摔,冷笑道:“应当是来试试深浅的。”
“你要去么?”
“去,怎么不去,他想见见我,我正好也想见见他。”
花衫望着一身墨色轻衫的女人,夜雾中似一把光芒幽沉的剑,詹三笑的死对她而言是最后一次的淬火,将她熔炼,她显然已不是初见时那个浑身扎手的女人,少女已入桃李年华,眉眼张开,越发明艳,最让人侧目的还是傲气与风致。
待到相约之期,楼镜单刀附会,这宴会就在城中,风雨楼的地盘上,即便是赫连缺另有图谋,她也无需畏首畏尾。
日头正好,寺庙东二街往来热闹,商铺鳞次栉比,城中最好的酒楼便在此处,楼镜走到楼下,便见露台上赫连缺正负手站着,俯视着她。
楼镜上了二楼,赫连缺唤道:“鹓扶。”咬着这两个字,“不,如今该要称楼主了。”
楼镜入座,冷笑道:“拜你所赐。”
赫连缺神色泰然,不慌不忙道:“唉,这你可是误会我了,定盘星关心则乱,看不分明,也就罢了,楼主冷眼旁观,还瞧不分明是谁动得手么。”
小二上了酒来,楼镜给自己斟了一杯,“如此说来,倒是冤枉赫连楼主了。”她自看得分明,却觉得赫连缺和丘召翊是一丘之貉,若此时是丘召翊所为,他放的火,赫连缺必是添柴的人。
赫连缺给自己斟了一杯,笑道:“今日寻楼主来,只是让你我见一见,风雨楼和燕子楼是左右邻居,应该比旁的人来得亲厚,小神仙在时,我们便多有联络,如今小神仙将风雨楼托付给你,日后若是有事,我自也要多加照付。”
楼镜一笑,将那酒饮尽,眯了眯眼睛,说道:“不用以后,我先下便有一事相烦。”
“哦?”
“赫连楼主神通广大,想必知道我原先的身份,自然也是知道我在找谁。”
赫连缺见她直言,也不装糊涂,半举着酒杯,面色为难,“我虽是楼主,但燕子楼里,我与沈老弟可谓是平起平坐,他的来去,无人能管束。”
“小神仙说,赫连楼主能与他联络。”
“原先确实如此,只是几年前他重伤闭关,联络便切断了,至今连我也不知他在何处,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他,若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楼主,只是不知,楼主找他,所谓何事?”
“报杀父之仇。”
楼镜目光冷硬,毫不闪避,直直对上赫连缺的视线。
两人目光相碰,气氛陡然沉冷下去,沉默半晌,直到楼下喧嚣,打断了二人。
楼镜起了身,视野开阔起来,瞧见原是街上有恶霸街上打马而过,撞倒行人无数,马上的人手上拉着锁链,锁链另一端扣着伤痕累累,跟着马匹亦步亦趋的人,马上的人瞧着那些溜着的人狼狈的踉跄模样,恣意大笑。
楼镜神情冷淡,说道:“此事,就麻烦赫连楼主了。”
赫连缺似笑非笑,应道:“本座,尽力而为。”
两人立在栏杆边看楼下闹剧,马匹冲过,街道上的人大多远远躲开去,偏前面有个人,却浑似没看见般,直直走过来,那马匹吃惊,却不敢踏过去,骤然停下,将马上的人颠簸了一下。
马上的人恼怒不堪,一鞭子抽过来,“不长眼的东西,敢拦爷的路。”
鞭子从那人身旁掠了过去,那人浑若未见,直往前走。
马上的人一使眼色,一旁的手下便下了马来,“惊了我们公子的马,还想就这么走了。”
手下一推搡,那人头上麻布兜帽落下来,头发散乱下来,露出那人的脸来,马上的公子哥目光一亮,说道:“惊了爷的马,得赔,把她也拷了,带走!”
手下伶俐,动作迅速,拿出一副镣铐来,上前就将人扣住了。
这一切落在楼上两人眼中,赫连缺眼中光芒闪过,觑起了眸子。楼下这人,脸色苍白,难掩清绝。
可这并非是让他意动的缘由,他之所以心头一震,盖因此人与小神仙容貌神态,竟有六七分相似。
若将此人捉回,日后必然是控制韶衍最有效的一枚棋子。
赫连缺看得见,楼镜岂会瞧不见,只瞧一眼,楼镜便浑身一震,往前踏了一步,又忽地顿珠,睃了一眼赫连缺,瞥到他脸上神色,对他心中盘算也就猜到了七八。
当机立断,楼镜手中酒杯一掷,风声虎虎,飞射而出,打在那手下胸膛正中,酒杯破碎四溅,利片将手下皮肤划出血来,那手下亦是被杯中猛烈的力道震得撞在路摊上。
那公子大惊,厉喝,“什么人!”
赫连缺见她出手,脸色微变,却迟了一步。
楼镜飞身下楼,将锁链握在自己手中,背着旭日,逆着光芒,投下一片阴凉的影子。
“好久不见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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