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架着孟苦卓从余惊秋身旁路过,余惊秋心魂猛地坠落回身体里,一把撞开提着她胳膊的守卫,踉跄了一步,往前跌倒,直接扑在孟苦卓身上。
架着孟苦卓的两名守卫本没用多大力,被余惊秋一扑,孟苦卓就从手里脱了出去。
余惊秋同孟苦卓囫囵跌在一处,撑起身子来时,手指贴在了孟苦卓脖颈处,寻不到生息,只是发寒,寒意砭骨,似针一样透过冰冷的皮肤传过来,于是她手发了颤。
待要唤一唤这苦命的徒儿名字,她极喜欢的那名字,喉头似一块块石子咯着,空张着嘴,发不出声来。
她抬头望一望天,太阳虽在,却觉得昏暗,千万块凄痛的碎片在心口汇聚,成一股洪流,冲碎了一切,她发出压抑的声调。
“啊——”
沉痛满溢。
悲愤漫过了她,让她将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量,一瞬爆发出来。
似山虎咆哮,蓄力一扑,速度之快,缭人眼目。
在场的几人难免轻敌,谁能想到这伤重至走路不稳,病怏怏的人,还有这力气动刀剑。松懈之下,给了余惊秋可乘之机。
余惊秋夺剑,寒光刺目的剑刃顺势上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孟苦卓身旁那守卫哪里来得及反应,眼见得一剑如雷霆落下来,直取他咽喉,临到生死之际,又有几人能做到临危不乱。他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惊惶无措的神色。
余惊秋心头猛然一震,手上动作微滞。
她在宗门十多年,绝少与人起争执,遑论杀人,师父死后,她几度下山,与人交手,或是郎烨下了杀手,或是他们逃离,或是不敌对手,她至今未开杀戒。
所以当这能一剑刺破人喉咙,轻而易举拿下一人性命时候,她产生了困惑。
曾经,楼玄之防她得知身世真相后,会沉沦血海深仇,堕入无尽苦痛之中,受仇恨折磨,被痴念蚕食心智,请慧心为她讲经,点化她,想她以仁善为本,守心中清静,即便日后知晓家仇,也能解脱自己,不受束缚,得一身自在。
慧心初时见她,倾心教导,望她修一颗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竟有度她入佛道的意思。
但数日过后,慧心又直言,她无佛缘,修不成佛心,退而求一颗宽容心,慈悲心。
余惊秋自幼乖觉,对一众长辈极度顺从,待师父这位客人,自然无不听从,何况她本就爱让着一众师弟师妹,这宽容心和慈悲心倒也极合她性子。
只她不解,这江湖中血雨腥风,有的是刀剑,有的是恩仇,她身在宗门,修习剑法,便会与人交手,总难免伤人性命,师父既想她慈悲,为何又要教她杀人的法子。
慧心教她:善心不需要剑,善人需要剑,善心不能保护善人安危,剑可以。贫僧授法,让你护心,你师父授剑,让你护身。
这话,她记在了心里,连同那两颗心,铺成了她性子的基石。
也在此时,让她生出一丝犹豫。
却正是这片刻间的犹豫,给了一旁的人反应机会,拦下她这一剑,同时后面两名守卫一扑而上,两对大掌扣下来。
她本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悲愤之意爆发出来这一剑,被人拦下后,再无力反抗,被人压在地上。
她一击未能得逞,那人依旧好端端活着。
她怨极怒极悲极恨极,方才一剑,却心中犹豫,下不了手。
青风停歇,白云滞留。
时光于此处破碎。
宽容心和慈悲心无法化解她心中的怨火,拯救不了她。
余惊秋痛苦的闭上双眼,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吟。
守卫怕她再次暴起,封了她的穴道,将她带进了药堂中。
药堂右侧是黝黑兽纹的药炉,不知什么材质,大小六七个,浓厚的药味正是从里面散出来的,左侧有三排药柜,药柜前一张梨花桌,桌上铺呈一张蜜丸纸,纸上是各色药材,一道瘦长的身影立在桌前,头也不回,问道:“怎么在外耽搁这么久?”
手下禀报道:“按夫子吩咐,没有封住各大武夫内力,但没想到这女人重伤至此,还有余力拿剑反抗,险些杀了一人,所以才……”
“哦,还能拿剑动手。”
药夫子转过身来,一身灰袍,是个驼背,身躯极瘦,好似拿了张人皮披在骨头上,此人留两绺长长的胡须,直垂下来,眼珠子暴突,散发森寒光芒,浑似一张鼠脸。
他走到余惊秋身前,手抬起余惊秋下巴,琢磨道:“咦,有些面善。”
他捻着胡须,半晌没记忆起来。
手下问道:“夫子,是否解开她内力?”
药夫子颔首。手下说道:“夫子小心此人暴起伤人。”
手下一解开余惊秋穴道,药夫子突然出手,动作之快,莫说现在余惊秋重伤,就是全盛状态下,恐怕也难以躲开,药夫子一把抓住余惊秋右手,说道:“老虎有牙,便会伤人,既然内力不能封禁,那便让她拿不了剑。”
“她是这只手使剑么?”
“是。”
药夫子阴恻恻一笑。余惊秋脊背发寒,手上挣扎,但药夫子的手似铁钳一般箍着她。
药夫子伸出两只手指,他那一双手,瘦骨嶙峋,十指细长,暗褐的皮肤发皱,手指上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厚长尖利,如同鹰爪。
那两指往她手腕上来,只一眨眼,刺入她皮肉之中。
痛感要来得慢些。
她瞧见那指甲似剑一样刺入她的手腕,血珠子溅出来,听得自己的一声喘息。
而后,尖锐的痛楚在手腕处炸裂开来,这痛楚比一般刀剑伤口不同,那伴随着彻骨的寒意,从右臂上的经脉,直传到心髓,让她浑身发颤,不知是疼是冷。
药夫子断了她的右手经脉。
人还不知是死是活。
药夫子取过一粒药丸,塞入她口中,迫使她咽了下去。
而后眼睛一觑,盯着她的反应。
那药在她口里化开,起初只是觉得一丝冰息从口里滑了下去,但什么感觉都被手腕上的痛楚和心里的煎熬给压了下去。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药起了反应。
余惊秋觉得身上哪里痒,要挠,总挠不到位置,她反应过来,原来是骨髓里发痒,痒意越来越剧烈,叫人想要刨开皮肉,撕扯开胸膛,打断骨头,将里面刮干净。
偏偏这时候,她浑身骨头好似软了下来,没劲,像是骨头喝醉了一般。
便是拿钝刀子割肉,也不及其中万一。
余惊秋喉咙中呜咽,想要自尽,拿不起剑,刎不了颈,翻不了身,磕破不了脑袋,就算下狠力咬断了舌头,致不了命。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外如此,不怪那些硬扎汉子,蜷缩在角落,换了个人似的,畏畏缩缩,惧怕不已。
药夫子端详她的反应,把了一把余惊秋左手的脉,自顾自说道:“这药,先前几个乞丐服下去,一起效,老夫还没见效果,人便死了,到底练武人内力真气护身,更承受得住,能叫老夫瞧见药效,不错,不错。”
药夫子斜觑一眼余惊秋,捻一捻胡须,“便唤这药——骨醉。”
余惊秋魂灵好似在油锅里过了一遍,身躯则似水里捞出来的,意识飘散,又为痛苦聚拢,目光发虚,只见药夫子嘴开开合合,听不见他说什么。
片刻后,连人也瞧不清,但若说昏了过去,那痛苦却又还分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非人的折磨散去。
余惊秋再次醒来,依旧是那间牢房,那片草堆,惟愿一切是一场噩梦。
她握了握右手,却觉得右手好似不存在,侧头看过去,她难以将摊开的右手手掌紧握成拳,不论如何用力,也只换得手指微微挪动。
她左手撑地,勉力翻身坐起,挪到角落边,角落里有一只水碗,她用右手抓握,手指扣住碗缘,臂上用力,待要提起来,指头竟连一只瓷碗的力道也受不住,不听使唤,松了开来。卂渎妏敩
那碗,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砸进了她心里。
她怔怔望住自己右手许久。
伸手,握碗,碗落,再次伸手,再次握碗,再次碗落。
她忽然发了脾气,用自己这右手,去砸去锤这瓷碗,经脉已断,无真气以护,仅凭一双肉手,如何能砸破这碗,而这右手被她猛砸,破了皮,见了血,却连感觉也迟钝了,不怎么觉得痛。
她泄了气,空空地坐在那处,握着自己右手,额头靠在牢门上,闭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感到身旁起了一阵风,她知道来了人,人就站在牢房门前,是个高手。
她仍坐着,仍靠着,好似老僧入定。
疯剑一手挟着一块长木牌,一手握着剑,看着牢里的人。四方牢房里的囚徒纷纷缩在角落,不敢多瞧一眼。牢房外的守卫走了进来,畏惧着又不敢靠得太近,“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疯剑剑一抖,无需让守卫用钥匙开牢门,这牢门在他功力前,便似泥土糊的一样,被剑断开。
疯剑走进牢中,将余惊秋衣襟一提,不管余惊秋愿不愿,身躯被他那份浑厚的内力一牵,也只能跟着他走。
守卫见了,也不敢阻拦。
疯剑将人带回自己的院落,比余惊秋上次见他时,更疯三分,他对余惊秋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对,吕克己死了,他死了。”
说到此处,他忽地暴跳如雷,将手中的长木牌一分两半,叫道:“这老匹夫,他竟敢死了!”
余惊秋垂眸一看,脸色微变,那木牌,是块灵牌,吕克己的灵牌。
“你去乾元宗了。”
疯剑猛地回头,瞪着一双虎目,“我去了。”
在虎鸣山上来去自如,夺走祠堂内灵牌,此等功力,当今武林能有几人比得过。
“这老匹夫,好生奸诈,痛痛快快死了,我要如何证明我三毒剑法胜过他乾元剑法,我疯剑胜过他吕克己,混账,混账东西!”
余惊秋神情冷淡,“师祖已死,一切已成定数,你永远也赢不了一个死人,你注定,不如他。”
“不!”疯剑怒喝一声,犹如狂狮咆哮。
暴怒过后,他直摇头,呆然许久,口里反反复复,魔怔似说‘不’。直到他眼中又浮现光彩,脸上起了笑意,倒好似显摆一般,对余惊秋说道:“他那么多徒子徒孙,总有一人得他真传,待他乾元剑法大成,我再与他比过,也是一样!”
余惊秋道:“若是他的徒子徒孙,你便长人一辈,以大欺少,胜之不武,且待人剑法大成,能比之师祖,少也要二三十年,你大限何时,能等到那日?”余惊秋似毫不在意自己话语会挑动疯剑怒火,疯剑发疯时,取了她性命。
疯剑似未想到这上面去,脸色撂了下去,片刻又有喜色,“便让我的徒儿和他的徒儿比!让我徒儿用我所创的三毒剑法,击败他所改进的乾元剑法,依旧是我胜他,是他,不如我!”
一说出来,他自己连连附和,“对,对对,我等不了,还有我徒儿,我徒儿的徒儿。”
但是一想,自己醉心剑法,二十年如一日,别说徒弟,连儿女也没有,一时半会,却要去何处寻个称心的徒儿。
他忽喜忽怒,疯态毕现,眼珠子乱转,忽然一定,锁在了余惊秋身上,“你!”
眼前这个,懂乾元剑法,更知乾元剑法中要害弊端,且若折服一个乾元宗弟子,让这吕克己的徒孙心服口服,说出他三毒剑法比乾元剑法厉害,他疯剑胜过吕克己,更能让他有成就感。
他如此一想,满面欢喜,说道:“跪下,拜我为师。”
“……”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长恨歌更新,第 40 章 药夫子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