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大门外,一行长得看不到头尾的车队,人马交织,却安安静静地不闻丝毫嘈杂喧闹声。
车队中,大大小小的马车无以计数,而其中最惹眼的一辆,由四匹套着黄金辔头的骏马拉着,大得宛如一间屋子的屋顶的车盖边沿挂着一排银铃,而包裹着好几层皮革防滑的车轮比人还高,精铁铸就的坚厚车壁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远远看上去,不像是一辆车,更像是一座堡垒。
车壁外头坐着三个车夫,其中两个都正襟危坐着,唯有坐在最边上的那个车夫百无聊赖地靠着车壁,时不时地往四周瞥一眼,而他面前的车辕上堆着一排奇形怪状的雪人,在此处肃穆威严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
车壁里头与外面相比,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车内陈设与寻常居室一致,分内间、外间两处,内间布置了被衾枕榻,燃着袅袅暖香,外间正中有炉火一盆,炭火熊熊,炉旁置茶铛、棋枰、坐榻等物件。
裴濯与魏琊正对坐在外间的棋枰前对弈。此时,黑白之间犬牙交错,黑子略占上风。
魏琊侧头看看角落里的漏壶,朝正沉思凝神的裴濯道:“还有不到半刻,裴大人,你要输了。”
裴濯像是没有听见,对着面前的棋局继续静想了一会儿后,才不急不缓地落下一枚白子,悠悠地收回手:“如殿下所言,还有半刻。”
魏琊嘴角向上弯起的弧度却透着几分挑衅:“她不会来的。她虽自小就离经叛道,事事都爱反着来,却最是惜命。裴大人与她相识不过数月,不了解她的脾性也属正常……”
魏琊的话音尚未落下,原本沉寂的外头忽然响起一阵熙攘声。
不多时,车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
魏琊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裴濯脸上神情依旧淡然自若,只是朝魏琊拱手时,微微一笑:“承让。”
“这局是裴大人赢了。”魏琊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黑子扔回棋盒中,然后侧身拉动车璧上方的一根丝线,立即牵动了车外的一排银铃。
清脆的银铃声响起,不多时,厚重的车门被从外打开,白茫茫的天地间,一个纤瘦单薄的人影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还不等车门重新合上,就从门内传来一声毫不客气的斥骂:“你……你……混蛋!”
车门关上后,外头的两个车夫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开口发问是方才冲进去又破口大骂的是何方神圣,只记得之前殿下吩咐过,银铃声响过后即刻启程,便纷纷扬起马鞭,驾驭骏马。唯独最外头的那个车夫无所事事,他先是好奇地仰着脖子望了一阵那排银铃,而后埋头抟起了雪块,不过这回他捏的不再是五官难辨的凶兽,而是勉强能看出大概模样的铃铛。
窈月冲进车内后,果真瞧见“狼狈为奸”的两人,憋闷了许久的火气一股脑地全涌了上来。
“你……”窈月本想指着裴濯的鼻子骂他,可对上他那张即便女神仙看了也会犯迷糊的脸后,兴师问罪的气势刹那间就弱了下去,只好掉头又指着魏琊的鼻子,“你……混蛋!”
魏琊不忿:“为何只只骂我?”他怕窈月的脑子不够好使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还明明白白地点出来:“瞒着你提前一日出发,是这位裴大人的意思。我顶多算是从善如流……”
“骗我比瞒我更可恶!”窈月嚷道,“我在大雪天里跑进跑出,担惊受怕!你、你们倒好,坐在这里优哉游哉的烤火下棋喝茶!”
裴濯拿起一旁案几上的空茶盏,纠正道:“茶未煎好,尚未喝。”
窈月绷不住了,“哧”地笑出声,但很快又板起脸来,气哼哼道:“先生还有心与我说笑。若不是我心细如发,怕是我现在还被驿馆里的那个‘假先生’耍的团团转呢。”
“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与十殿下打了个赌,你正巧身在这个赌局中。”
“哦?”窈月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道,“小人三生有幸,竟能入二位大人物的局里。敢问一声,这赌局里,你们一个偷梁换柱,一个走为上计,那小人是何角色?”
“赌你有没有脑子,你信吗?”
“有,但不信!你先闭嘴,一会儿同你算账!”窈月恶狠狠地剜了魏琊一眼,魏琊果然如他说的那样从善如流,闭嘴不再说话了。
窈月看向裴濯:“里头的假先生,是国子监之前那个看门老头扮的?好像是姓徐来着,对吧?”
裴濯点头:“不错,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窈月得意道:“自然是因为我不仅脑子好,还生了一双慧眼。”
不仅棍棒之下能出孝子,拳脚之下也能逼出实话。
那个假扮裴濯的赝品不过挨了她几下拳脚,就把裴濯的去向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却全程都把他的脸护得密不透风。窈月晓得他是在保护脸上的那张用来假扮裴濯的□□。
□□她只听说过,从未见过,唯一一次差点见着还是在国子监的医馆里,也是因为那次,她第一次对江柔起了疑心。而当时的国子监里,她能想到与□□有关的,就是那个与沈煊之死有牵扯又突然下落不明的哑巴徐老头。
医馆、江柔、□□、徐老头……
窈月望着裴濯,声音不自觉地又低了下去:“他也是你的人?”
裴濯没明着回答:“他是前来相助我的故人。”
窈月耸耸肩:“那对不住了,您的这位故人挨了我一顿拳脚。今日后,恐怕真的得成您的‘故人’了。”
“有江郎中在,他不会有事的。”
窈月意外地瞪大了眼:“江郎中也留在驿馆?没跟着你一道?”说着,她的目光就移到裴濯的腿上。他明明有时不时就犯病无法行走的腿疾,却还敢不带着江郎中自个跑出来……果然是个疯子。
“他们都不曾跟来。”裴濯顿了顿,“有你跟着,便足够了。”
窈月心头一甜,但荡漾起来的笑容很快又垮了下去,朝车外撇撇嘴:“才不止我呢,还有外头那位爱玩雪的周大师傅。”
“他童心未泯,无须与他计较。”
外头坐着的周合打了个喷嚏,手里好不容易成形的雪铃铛瞬时四分五裂,雪屑在疾驰的风中扬了起来,直接吹进他的眼里鼻孔里,凉得他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喷嚏声,而旁边的两个车夫则默默地传递了几个眼风。
“这人怕不是个傻的吧?”
“殿下带来的人,就算真是个傻子也要当成没发现。”
“那方才上车的那个……”
“上车的?车内除了殿下还有人吗?”
“对对对,车内从始至终就只有殿下一人!”
*
窈月对裴濯的一番应付很是受用,之前被瞒的火气消了大半,转脸看向另一旁的魏琊:“虽然我早猜到我被卖了,但没料到卖我的竟是你。你与别国使臣勾搭,难不成是岐国的殿下做得不过瘾,想去别国当殿下了?”
魏琊听到“勾搭”二字,呛得掩嘴干咳两声,裴濯倒是神情如常,仿佛早已习惯窈月的语出惊人。
魏琊皱眉看着窈月:“鄞国的国子监都教了你些什么,怎么比之前还出言无状!”
“别又把话岔开,”窈月瞥了眼正侧身捣鼓茶铛的裴濯,朝魏琊凑近几分,还特意换成了岐语,低声道,“放心,他岐语差得很,听不懂的。”
魏琊也往裴濯的方向掠了一眼,再看向窈月时,脸上浮起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莫测笑意,用岐语回道:“的确是如今这个身份不过瘾,想换个更高些的身份。你觉得如何?”说着,眼中流露出的,是一览无余的野心和睥睨天下的傲气。
窈月虽然早知道魏琊他们兄弟俩不甘于屈从他人之下,但没想到魏琊竟然如此诚实和直白,真将心里话当着自己的面说了出来,口齿伶俐如她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
“十丫……十殿下……我……我……我祝你,心想事成,得偿所愿。不过,你若成功了,勿要忘了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要的不多,送我根纯金打造的肘子就成。我到时定把那金肘子供奉在自家祠堂里,早晚焚香祭拜,时时谨记您的大恩大德。”窈月一边嬉笑地说着,一边将身子往远离魏琊的方向缩了缩。
魏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你除了吃,还上心些什么?”
“我上心的可多了……棋!我对弈棋也很上心的。”窈月一手指着面前的棋枰,一手指着低头品茗宛若局外人的裴濯,换成了鄞国官话,“你不知道吧,先生还说我假以时日,定能进翰林院当个棋待招。”
魏琊的目光在裴濯和窈月之间来回扫了扫,似笑非笑:“是我小瞧你了,你居然能得到裴大人的青眼。看来你在国子监里折腾的这些时日,也不算是白忙活一场。”
此时,裴濯正好将氤氲着热气的茶盏朝窈月递过来:“喝吗?”
“喝的喝的!”窈月忙不迭地伸出手的同时,又趁机往裴濯的身边挪了几寸,还不忘冲魏琊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们裴大使臣在国子监当夫子时,教我的东西可多了。我可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入室弟子,你纵是一国殿下,也羡慕不来。”xündüxs.ċöm
窈月的话刚说完,裴濯递茶盏的动作突然一收,脸上露出和煦如春阳,却足以令窈月毛骨悚然的笑容:“那你细说说,我都教了你些什么。”
窈月的脑子开始发木:“教的太多了,一时半会、三言两语说不完……”
“无妨,去雍京的路程漫漫,足以让你说完了。”裴濯将手中的茶盏换了个方向,搁到魏琊的面前,朝窈月笑得十分善解人意,“不如就从最初的《论语》开始说起吧。十殿下在经学上的造诣颇深,也能对你的学问品评品评。”
窈月整个人都木了,求救般的目光投向魏琊:“这……”
魏琊只当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捧起面前由裴濯亲手递过来的茶盏,但只轻抿了半口,两道秀气的眉就紧蹙了起来,缓了好半晌才放下茶盏。少年清俊的脸上神情依旧从容,但从舌尖上吐出的每个字里都透着难言的苦涩:“说吧,我也想知道你在国子监里究竟学了些什么,能让裴大人对你如此青眼相加。”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国子监绯闻更新,第 89 章 国子监(八十九)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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