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这位姑娘的印象,还是最初他来这里调查案件的那天。翠玉楼的名声羲县谁人不晓,他尽管不沾惹这风月场,却也知道这里的人物,该当是如何令人见之难忘的云鬓花颜。
他进了楼,硬着头皮向一脸谄媚讨笑鸨母道了声好,鸨母又是寒暄又是看茶,嘴里说不完的奉承话,他只觉得腻滑无趣,恨不能将她捆起来再用十天不洗的臭袜子堵住她的嘴。
勉强应付了几句,他说明来意,说想找夭桃姑娘,那鸨母脸色便唰地拉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楼里没这号人物,大人怕是找错了人了吧。”
无奈之下,他只得搬出何二少爷兼同僚的大名,摆出一张温和淡定的面孔,坚决地同鸨母道明自己的来意,“如若见不到夭桃,案件查不出一二来,上头生气,这翠玉楼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这话他说得很没底气,也不知鸨母能信几分,看她的神情,似乎并未把他这个小捕快当回事,他正心里打鼓,却见她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嗨呀”了一声,向他一甩馥郁的帕子,“哪能耽误知县老爷办案呢,瞧我这记性,夭桃前几日跟我告了假,说是身子不适,眼下正在□□院将养着呢。我带您去?”
他嗯了一声,跟着她往□□院走了去。
穿过甜香靡靡的前楼,他到了夭桃所在的院子。
这么个冷清又杂陋的小院,就是曾经名动一时的花魁住的地方吗?
鸨母面色有些端不住,扯了两句由头就匆匆离开,只给他留了一个跑腿传话的小丫头。
他让小丫头在院门口等着,自己进了院子,敲了敲那一扇朱漆斑驳的木门。
屋内无人应答,他又敲了三下,终于听到轻缓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张素寡的脸映入眼帘。传说中如何摄人心魄的妖冶天姿,现下看起来,竟像一个风一吹就破的纸壳子。他冲她笑了一下,道明来意。
她只是微微一愣,转身进了屋。见他敞着房门,她便露出一抹了然的讽笑。诚然他本意的确是不愿与这里的人有太多牵扯,却还是口是心非说,下午的阳光很衬她的皮肤,她怔怔地受用了。
美人如花,爱的是春日、熏风、细雨,狂风骤雨般的流言和指点,这朵夭夭桃花是受不住的,虽未被人肆意攀折,却也经受了众人的无情辱没,他猜得出她饱经风雨侵袭的心,态度很好地问了她几句寻常的问题,她面上虽有不耐,但还是很认真地作答。
他来县衙做捕快不到三个月,识人的功夫着实不佳,或许真凶的一句“不是我”就能完全地把他蒙在鼓里,他不敢赌夭桃的为人,只好很注意的盯着她的眼睛——他爹说过,人会撒谎,但眼睛不会。
那双眼睛很漂亮,眼神却很浊,染着久浸人情世故的风霜,泪光点点,又楚楚可怜,仿佛一炷噬魂啮骨的软香,要将人的三魂六魄尽数勾去,点成火,化成缭绕的烟,绵延不绝。
他终究没被这华丽的横波迷了眼,对她说,“凶手不是你。”
她几乎是一瞬间地受了惊,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你妩媚骄傲,高不可攀却风情暗露,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陌生男人的靠近而生出杀心?
这答案显而易见,但他知道这话对这么一个青楼姑娘来说,太过刻薄犀利,便选了父亲的话,“你的眼睛不会说谎。”
是了。她是花魁,许多人得不到她,又将她捧在手心。她原本是那么高傲的人物,沦落到如此下场,会甘心么?安慰对她而言最是没用,只有与她站在一起,才能撬动她故作坚定的心神。
他在心中对她悄声道了句歉,手法卑劣地偷走她的几分信任,实在是为形势所逼。
尔后她的态度果然缓了下来,却没能给他什么有用的线索。他坐了片刻,便向她拱手告别,让她好好保重。
她勾起嘴角,眉间还是含着淡淡愁绪,笑容却不似初见那样婀妩,终于透出一点不施粉黛的清丽来。
他真诚地猜测过,若她能度过这个难关,以后的路会不会坦顺一点。
后来他以为还会有第二次面见夭桃的机会,谁知这案件因为几位同僚前后排查毫无线索,有人说是仇杀,可一直没找到与方成宇有深仇大恨的人,加上后来县里总是出现大户子孙离奇失踪的事,大家的目光就都放在了这几桩失踪案上。毕竟方成宇一个乡野村夫,一条命不值几个钱,比不得那些钟鸣鼎食的富贵儿郎,没几个人愿接管这档子破事,这桩案件就被定为了悬案。www.xündüxs.ċöm
他有心查案,奈何人微言轻,只能替师父们跑腿传话,半年过去了,方成宇的坟头都长草了,他还是一根头发丝儿的线索都没查出来。
他也再没去见过夭桃。
如今时隔半年再次见面,他还有些不安。毕竟那时他是在她落魄时上门拜访的,她态度低顺是情理之中,现在她又成了楼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态度来个山路十八转也未可知。
他本是想叫上那对师兄弟一块来查案,毕竟多个人多双眼睛或许就能发现以前忽略的地方,但这夭桃姑娘不按常理出牌,说什么只招待一位客……他要一个面对这位红粉佳人,还真没什么底气。
这厢他坐在桌旁心中打鼓,心神略生焦灼,忽闻珠帘轻碰的玲珑声响,一抬头,就看见一位淡紫薄衫的秀致女郎从帘后缓缓走出,面上含着暖暖的淡笑:“我来迟了,公子久等。”
声入耳中,如琳琅脆玉,全然不似当初那般低婉凄哀。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回笑道:“多日不见,姑娘还是风采依旧。”
夭桃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颊边两颗圆圆的酒靥,“托公子的福。”
“我哪儿有什么福气。”赵千丰摇头笑道,“福祸相依,否极泰来,还是姑娘福泽深厚。”
夭桃闻言,又是一笑,却并不再说什么。她面容静雅地着坐在他对面,含笑将他的神情仔细解读了一番,才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开了口:“公子见我,是为何事?”
赵千丰还在想怎么提起这一茬才不会招致她的反感,未料她先察言观色开门见山,他索性也不再遮掩了,直直地望向她:“旧事。”
夭桃玲珑心窍,怎猜不出他的意思。她起身为他添了茶,轻迈莲步至一侧的案旁,微微扬起宽软的衣袖,露出一双白藕似的手臂,眼波有意无意地漾着“公子来此,不为风月,可见心之清明,夭桃愿为您抚琴一曲,也算对得起这颗拳拳之心,对得起无边月色。”
赵千丰便抬头去望窗外的月亮,却见窗子关着,帘上杏粉色的平安结流苏却微微曳动,像一簇迎风的野花,他微愣片刻,恭敬地一伸右手,“姑娘请。”
细指轻捻琴弦,淙淙清音流泻而出,夭桃微侧首着看向他,“与公子初见时,我便把上元节那夜经过与公子说了一遍,如今这又数月过去,公子竟又为此事来见我,不知是对何处起了疑惑?”
赵千丰回想起先前与宗启的对话,后者问他:“当时具体情况如何?”
他道:“这话我也问过夭桃,她说方成宇自见她伊始,目光就很奇怪,却痴痴地要贴靠过来,她一躲,他就被她身边人推了开,到底也没有碰到她。”
这场景在他脑中复现了多次,他却找不出要点来,又对宗启补充道:“我还问了夭桃更多关于她家人的事,她的亲友不多,却没有一个是与方姓人结有什么仇恨的,方成宇没道理上来就盯着夭桃不放。”
宗启又问:“当时环境如何?可有生人在场?可有丝竹乐音?楼内可有异常?”
一连几问问倒了赵千丰,他答不上来,羞愧不已地说没注意。
眼下夭桃既然开了口,他便顺势问道:“先前是我疏忽,遗漏了一些细节。姑娘说当时是要从二楼下到一楼见客——我没记错吧?”
夭桃点头,“不错。”
赵千丰忽然发现自己忽视了一点,“姑娘身为翠玉楼的花魁,身份自是金贵,为何要亲下一楼?据我所知,一楼的这些散漫酒客,多是家境殷实些的普通人,可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怕是不值当姑娘下楼亲迎。”
夭桃蹙起眉,止了琴音,“确实是这样。我一般都是在阁中等妈妈身边人来,不常下楼的。可是那天……”她按了按太阳穴,眼中也浮起一丝疑惑,“奇怪,我为何要下楼呢?”
这话一出,让赵千丰浑身一震,“还请姑娘好好回忆一番!”
夭桃拧眉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我只隐想起有人来通报说有贵客来,要我下楼迎客……至于这个贵客具体是谁,我记不大清楚了,连那个通报的丫头也记不得长相了。”
赵千丰没泄气,继续追问道:“那姑娘你下了楼,周遭可有什么异常吗?例如见到生面孔,奇怪的声音之类的?”
“生面孔倒是不多,公子也是知道的,咱们羲县城人不多,来翠玉楼找消遣的,左右也就是那些人。至于奇怪的声音,”夭桃思忖道,“似乎也没有,都是寻常的琵琶古筝之声,并无什么异常。不过……”
“不过什么?”
“那方成宇靠近时,我仿佛嗅到他身上有道香味……”夭桃眯起双眼,“但那味道很淡,不能确定就是他身上带的……”
赵千丰没想到竟真从夭桃身上找到突破口,眼睛都亮了几分,“是什么味道,姑娘还记得吗?”
夭桃垂眸望着手中丝帕上的桃花,半晌才道:“若我说了,公子是不是就该走了?”
赵千丰否认的话还没出口,左臂就被一双柔荑攀住,随即一副温软的身躯缓缓向他贴了过来,女子吐气如兰,周身逸出甜郁的桃花香,“夭桃不能说。夭桃舍不得公子。”
赵千丰心中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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