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些姑娘,在楼里尚还有几分地位,能跟常来的恩客使几个小性子,调笑弄情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在风月之间你推我拉,总归还能得几分桃色欢喜,或者一些黄白之物,可一旦出去,“翠玉楼的”这个四个字就变成了一顶染尘的,沾着暧.昧气息和暗讽意味的帽子,重如千钧,能将人的血肉活生生地压成齑粉。
夭桃十四岁被父母卖到翠玉楼,如今不过四年,已经成了楼里最受欢迎的姐儿。她以为她在衣香鬓影里泡得够久,对那些身上散不尽酒臭味的男人们早已僵冷了心,可她还是没能逃过上天的指引。
从未见过的客人,如同中了蛊一般,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死死盯着她,那么冷,又那么陌生,看她就像看腊月里湖上那层最薄的冰,仿佛下一瞬就会冲上前来一脚将她踩碎。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甚至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过错,才会引来这人莫名其妙的敌意,刚要开口,却见他忽然两眼一翻,倒地不起,然后活生生在她的面前化成一滩血污。
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但她便是再毛骨悚然,也要稳住“头牌”的气势,她不能倒,她不能怕,这一切本与她无任何关联,若她因此晕倒或是失了魂,还不知道别的有心人该怎么编排她,她虽没什么清白名声,但她要保住最后的傲气!
在她看来,这件事顶多就是一个不相知的人死在了楼里,与她自己是毫无干系的,可楼里人看她的目光却因此生了变,说她是妖女附体,是怨鬼化身,因那个男人不爱她,她便对他施以恶术,希求他的青睐和爱慕,那曾经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恩客,都是她用下三滥的手段勾来的短命冤家!
她解释,却无人听,四年而已,一个弱不禁风的丫头片子,缘何能成翠玉楼中人人称奇的美玉?女人妒她,男人惧她,他们回想起来以前她为了站稳脚跟,曾付出的所有血汗和尊严,都说那是“不祥之兆”,无人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能成头牌,原来心黑手辣,原来暗操邪法。
鸨母是个人精,并不如何对她恶语相加,只说我们桃儿定是受了惊罢,我给你拨段日子好生歇着,不必见客,休养修休身体,别的都不用管啦。
她含着笑给鸨母满上茶,说正合我意,只可惜最近不能再去迎客,楼里算是要少不少银钱。
鸨母脸上的肥肉恶狠狠的一颤,强笑着摸了下她的手,随即飞快逃开,嘴中还说什么不打紧,没关系,你的身体最要紧。
她将鸨母送出去,看她又进了一个新来不久的姑娘的屋。
她讽刺一笑。
翠玉楼就是鸨母栽下的一片林,一棵摇钱树死了,还有别的千千万万棵。她这棵濒临死亡的树,大约只能守着一方贫瘠的土地,借着窗外稀薄的光和热,逐渐溃烂成一根枯木,悄无声息地消磨在无尽的风沙和黑暗里。
是了,鸨母说,在后院给她另安排了一间房,清净,好休养。
过了几日,官差前来问话。
房门被叩响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恍惚起来,究竟是什么发出了声响。她一连几日把自己关在房中,不梳妆打扮,也不抚琴弹唱,只呆呆坐在榻上,望着窗边的兰草发呆。面生的小丫鬟每天准时地把饭菜放在案上,从来不和她说话,连和她对视过都没有。她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把她当成了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外面的人扣了三下门,见无人来开,又轻轻地敲了起来。她望着桌上动了几筷子的饭食,终于下榻去开了门。
午时早已过去,可下午的日光却还那么耀眼,多日未开窗透气的房间开了半扇门,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宛若生机勃勃的蜉蝣,争先恐后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然后就是一张略带孩子气的脸,浓长的眉,圆亮的眼睛,鼻尖上还挂着几粒小小的汗珠,嘴角咧出一个大大方方的微笑,“夭桃姑娘,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她在翠玉楼的这几年,一双眼练就了看人的功夫。来人年纪不大,一身红黑相间的捕快官服,眼中还带着对任何人都温善的笑意,一看就是初入人世的毛头小子,没心眼,没城府。
若在以前,她还能起几分逗玩他的心思,可如今她只想快快应付完事,然后缩回属于她的昏天黑地。
她请他进了屋,见他将房门拉的大敞,眼中便浮起一丝讽意,刚想说怕我祸害你么,却见他笑呵呵地说,夭桃姑娘,开着门吧,你皮肤白,申时一刻的太阳最衬你。
她一怔,猛然想起自己不曾梳妆打扮多日,此时不过一张素面朝天的脸,眼角还沾着泪渍。
她狼狈地半遮住脸,有些烦躁地让他快些问话。
不过还是些寻常的问题,今年多大,何方人氏,可见过死者,可知他为何找你。
十八岁,云城人,不曾见,不知晓。
她一一回答他的问题,见他似乎仍在思索,不禁又道了一句,“我真的不知。”
这句话有些示弱了。她绷起下巴,问他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他定定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就要离开。
反倒她有些吃惊,问他为什么不多问些问题。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可问的了,凶手又不是你。
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汩汩流淌,颤着嗓音问了一句为什么。
“你的眼睛,”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会说谎。”
言罢他便抬脚离开,将将踏出房门的那一霎,她开了口:“我不认得他是谁。可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他要杀我。”
他转身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望着他,眼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我要下楼,恰好看见了他。他看到我,眼神变得很奇怪,像看仇人一样凶狠,不只是凶,似乎还有些惊惧……我说不上来。我身边人觉得不对,推了他一把,不料他就那么跌下楼去,死了。”
他沉吟片刻,并未再说什么,只向她抱拳道谢,“有劳姑娘,此事颇为蹊跷,希望姑娘莫要因为此事太过劳神。”
她听着他一本正经地道谢,露出这些天里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大人客气了。”
他摆摆手,“我哪里是什么大人,就是个小捕快而已。姑娘留步。”说罢,就踏着大步离开。
西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明明是薄薄的一片影子,却如楔子一样楔入她的心头。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生疏而陌生的悸动。
他们的相见只是他例行公事,却让她心海生澜。那之后他再也没来过这里,她以为他只是她命里的擦肩过客。
但这过客却给她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又是一月过去,鸨母笑盈盈地亲自将她迎回楼里,说官府来人说,此事与翠玉楼毫无关系,夭桃姑娘被牵扯进来,实在是明珠蒙尘,好生无辜。
这话是谁说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做回了夭桃,却不再是从前的夭桃。
夭桃立在窗边,手边的茶凉的透透的,到底没喝上一口。
她的房间是翠玉楼方位最好的地方,窗一开,就能看见那条在夜间泛着粼粼波光的湖,还有永远静默无言地守着湖水的青石拱桥,以及远处连绵不竭的隐隐青山。
斜对面是家茶楼,时而是说书人讲故事,时而是青衣吟唱,弱了几层的锣鼓声传到这里,就成了变了调的,泛着桃花血的靡靡之音,说书人拍惊堂木,伶人水袖招,她以为自己是熟悉惯了的,今晚却在这方囹圄里,捕捉到那道不知回想多少次的身影。
月上柳梢的好时候,他不好好的在官署处理公务,怎么就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了呢?
她看着那个人,又看了看自己被烛火打到壁上的影子,嘴角的笑意逐渐讽刺起来。不多时,她看到他和两个人从茶楼里出来,目光似乎落在了翠玉楼前。
她轻飘飘地从窗外收回眼神,纤指挑了一根案前的古琴弦,静静地将心跳随着低嗡的弦震声中捺下,随后勾了勾鬓边的青丝,叫了丫鬟过来,“绯儿去关窗,梳洗一番,客该来了。”
绯儿是先前跟在鸨母身边伺候的,论辈分要喊鸨母一句“干娘”,跟在她身边还不到半年。听她吩咐,也只不过听话地去放窗子,眼神随意往下瞥了一眼,咦了一声,“那不是之前来这儿的捕快么?怎么又来了?身边那两个人瞧着也面生……”
夭桃点着口脂,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容貌,“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又没穿官服,指不定是和朋友来这寻乐子的。”
“可是……”绯儿想起当日赵千丰来翠玉楼后,对干娘不苟言笑的模样,一字一句板板正正地问话,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干娘给他倒茶,他却恨不能躲到桌子后面,仿佛干娘是什么洪水猛兽。她拧眉道:“姑娘是不知道,这人忒呆。”
“呆?”夭桃似是起了点兴趣,他在她面前可不像个呆子啊。
未待绯儿接话,她又接着道:“你先去沏壶碧浮春。”
绯儿愣了一瞬,心说你怎么知道他会来找你,又怕招来她的骂,应了一声就去了。
夭桃换了一件披帛,靠着小榻拿起桌上的花绷,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粉艳的桃花瓣。www.xündüxs.ċöm
不多时,门外就传来鸨妈含笑的叩门声,“桃儿,有几位客想听你抚琴呢,快随我去见见!”
夭桃让绯儿去开门,自己则不紧不慢地绣起花来,轻笑着道:“是谁这么大排面,竟要妈妈亲自来请我。”
鸨妈试探道:“桃儿,不知你还记不得半年前……”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夭桃打断,“我都说了和我没关系!”
鸨妈连忙赔笑,“是是是,那人与我们翠玉楼分明是丝毫不相关的……只是想见你的客人,就是那日来问你话的官爷,瞧着还带了几个朋友呢,你和他不是打过照面么,不如就露一露脸?”
夭桃吊着鸨母半晌,看她表情变了又变,才悠悠道了一声:“好啊。”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吾珠更新,第 40 章 夭桃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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