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困得眼都睁不开，抱着薄被含糊道：“这才几时，我再睡会儿……”
“不行。”稍显冷淡的声音从头顶飘下，“给你半刻，去洗漱。”
辜怀微苦着脸哼哼着，还再想掰扯几句，忽然想起来这人不是好说话的江渝白，更不是跟他“臭味相投”的竹青，一个激灵翻身下榻，鞋都没穿就往净室跑，“我马上好！”
等他收拾停当，宗启已经回逸兰堂拿过行李了。辜怀微暗自庆幸还好昨天提前就收拾了行李，要不然还不知宗启该怎么给他脸色呢。他一边系腰带一边问：“为什么我们这么早就出发？”
宗启推门而出，道：“规矩。”
辜怀微一默，带着小百出了门，“乖，一会儿你自己回窝啊。”
小百咕咕一声，他正要再叮嘱它一句别乱飞，却听见前面宗启隐约开口：“琳洲……”
辜怀微的心猛一跳。
琳洲。
他匆忙拽住宗启的手臂，“我们是要去琳洲么？”
宗启看了他一眼，说：“我们该去千秋山。”
辜怀微不死心，“可是我刚刚听你说到琳洲……”
“你听错了。”宗启说，“我没有说话。”
辜怀微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没可能啊，我怎么会听错呢……不对！”他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我没听错，你刚才就是说话了。”
宗启静了一瞬，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
辜怀微答不上来。
“放手。”
辜怀微灰溜溜地松开右手。
按宗启所说，他们要去千秋山去寻一个叫风冠的道士，向他借一枚宝器，似乎是做避水用的，辜怀微有些心不在焉，没太把宗启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知道他们要一直东行。
因为心事重重，辜怀微话也变少了，宗启也不多言，两人驾马一路东去，除了喝水吃饭这种无可避免的时候，别的时间就没说几句话。及至日暮，他们已经到达数里地之外的曲泽城了。
正是入夏的月份，夕阳还带着微微的热气儿，宗启瞧了眼闷不做声的辜怀微，带着他在一家叫悦如的客栈投宿。
放下行李长喘口气，喝杯凉茶放松腿脚，再找回精神的时候，店小二已经上完饭菜了。辜怀微看着桌上荤素相宜的菜，忽然想到几年前第一次遇见宗启，他带自己去吃面的那天。
释然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反正他也已经过了二十，琳洲自己早晚都是要去的，跟宗启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救过他一次，难道自己的家事还要再依靠他解决吗？况且这次出来，只是叶伯伯让宗启带着他历练，说到底，宗启和琳洲就没有任何关系。他要做的，是重新好好认识这人间，别的事情，都得放到这之后去做。
想到这里，他浑身都轻松了。
他清清嗓子，毕恭毕敬地递给宗启一双筷子，“宗大哥，请用。”
宗启接过筷子，他又含笑为他盛了碗鲫鱼汤，“宗大哥，请喝。”
宗启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好了？”
辜怀微疑问地“嗯”了一声，“什么好了？”
“没什么。”宗启低头轻搅着鱼汤，“吃饭吧。”
辜怀微看了眼桌上的菜，道：“四年前咱俩第一次见，我非厚着脸皮要你请我吃饭，你也点了虾。宗大哥，你是不是喜欢吃这个？”
“是么。”宗启若无其事道，“果腹而已，没什么喜不喜欢的。”
辜怀微不是小孩子了，已经很会琢磨他人的言语心思。常言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古人尚对吃食有这许多讲究，晚南一向讲究精雅，宗启于此长大，对旁物将就不将就，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只是看愿不愿意对别人道出。
辜怀微挑起眉，夹了一片虾仁放进嘴里，边吃边说：“人嘛，都是近喜远恶。即便是简简单单的果腹，也多是选自己吃了高兴的饭菜。你看我也爱吃虾仁，所以吃到了，心里就特别舒服。”他道，“这种舒服，就叫做‘喜欢’。”xündüxs.ċöm
宗启没有接话，但也夹了一片虾仁。
辜怀微看在眼里，笑了笑。
夜里，辜怀微翻来覆去地有些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认床的破毛病，但凡换个陌生的睡觉地方，不翻个半宿都是不可能的。
月光从窗边漏出来淡淡的一缕，斜照进床帐里。他侧着身，望着墙壁出神。
住在隔壁的宗启，也会像他这样认床吗？
辜怀微望着那缕浅淡的月光愣神。这四年，除了那群未在松月轩住的晚南弟子，他最和竹青谈得来。年龄相仿，也或许是性情相投，和竹青相处起来，他很自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和她斗上几嘴，两人也不会生什么隔阂。江渝白也是一贯的有趣又好相处，把他当弟弟看待，有时还会教他几个防身的招式。在他心里，已经把江渝白当成了亲大哥。
但是宗启，他却不知如何跟他相处。
这些年他一直在后山疗伤，起初他也常去看他，但是这两年除了一些节气的时候他回上去一趟，别的时候就没再去过了。他能痊愈，他打心眼里为他高兴，甚至还有些激动。但真当面对他的时候，尤其是自己单独面对他的时候，他又会生出些想要退缩和躲闪的念头——仿佛宗启身上有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让他不敢直视，也不太靠得太近。
白日里赶路，他一直不太言语，一是想到琳洲心里有些沉重，二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和宗启。他的马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偏要比宗启的先行个三四步，他只好走在前面，前路茫茫，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回头看，宗启就缀在身后，不说话，只缓缓地回望着他，似乎在问，有事情吗？
他摇摇头，然后扭头望回前方。那时，他几乎是顿悟——离开晚南，他们之间的牵系就淡了。
他是山下最平庸的凡夫俗子，不懂什么道术咒法，亦不会救人于危难之中，而宗启却非如此，他体魄完好，有着一身常人不能及的本事，即便性子不柔和，但于任何事情面前，都有着游刃有余的泰然和心平气和的淡然，那是只有站在云端的高人才能拥有的风度。就连吃饭点菜这种事情，他都不会告诉他自己想吃什么，爱吃什么，只会淡淡地道一句，没什么。
他们不一样。
辜怀微明白，人与人之间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差别，但是和宗启的差距如此之大，让他有点沮丧。此处之行，倘若他们越走越远怎么办？竹青和江大哥都不在，这茫茫天地，不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吗？
他不敢去想这些。
夜愈发寂静了。
辜怀微眼皮睁得有些酸，慢慢闭上了眼。
是凡是仙，总有别离。
他要提前做好准备，道别的时候，才不至于太狼狈。
三日后，他们进了长化地界。此地颇广，背靠青山，四野多是树林，一条河川自西南向东北奔涌而去，又将这里分成羲县和奉县两个县城。临近天黑，还未走至最近的羲县内，宗启吁了马，道：“今晚就在此处歇脚吧。”
“啊？”辜怀微看了看四周，暮色沉沉，天边尽头只余出一线深黯的橙光，几乎要被这密林吞噬成墨一般的黑色，他有些担心，问：“这儿该不会有狼吧？”
宗启已经在系马绳了，“不好说。”
辜怀微本能地夹紧马肚，“那我们还是再往前赶赶吧。”
“离羲县还有些距离，夜路不好走，此处背风平坦，等明日再上路吧。”宗启说。
辜怀微勉强下马，不敢离他太远，见他往树林里走去，连忙叫住他：“你去哪？”
“捡些树枝。”
“哦……”辜怀微深吸一口气，争取声音不露怯：“要不我跟你一块去吧，两个人捡得多。”
宗启却道：“你在这里看马。”
辜怀微只好留在原地。
这是一片杨树林，地上有很多落叶，人踩上去就会有细索的声响。辜怀微看着宗启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之中，竖起耳朵竭力捕捉他的脚步声。
辜怀微的马名叫凌虚，见他一直站在身边左看右看，喷了一个响鼻，吓得他浑身一抖，险些跳起来。
辜怀微安抚道：“好马，好马，一会儿你宗哥就回来了，不怕啊。”
凌虚甩甩尾巴，没再有所动静。宗启的坐骑是匹十分俊秀温顺的黑马，名唤燕然，宗启走后，它就一直眨巴着圆黑的眼睛望着辜怀微。辜怀微被它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它的被毛。
他对两匹马悄声道：“委屈你们了，得在这林子里呆一晚上，要是有什么响动，一定要立刻告诉我们！喷鼻，叫唤，踏地，怎么都行，一定要有戒备！”
“戒备什么？”
忽然出现的人声着实吓到了辜怀微，他的心猛地一顿，像是被厚实的铁锹狠拍，在胸腔里咚咚作响。他扭过头，露出一个十分惨白的微笑：“……你回来了。”
宗启扶了他一把，轻微触碰之间，发现他的手很凉。
走回平坦地方，宗启聚枝点火。
辜怀微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火堆有些出神。火光跳跃，映到他的脸上，一片澄黄。
“刚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宗启问道。
辜怀微扯了扯嘴角，没有否认，“是有点儿。”
宗启往火堆里加了一截树枝，“抱歉。”
他的语气很认真，辜怀微听得直摆手，“这有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摸着心口喃喃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怕黑呢？太不男人了。”
宗启起身，从马身上拿下一个布囊，走过来递给他一块胡饼，“谁都畏惧的东西。”
辜怀微抬头，看到他眼底火光明灭，问：“那你呢，怕什么？”
宗启微怔了一下，把饼放在他的手上，并没有做答。
辜怀微等不到回话，就啃起了饼子。
宗启在不远处埋了一根三寸长三指粗的朱色熏香，引火点燃。
很快的，辜怀微就闻到一股十分奇异的腥味，像野兽皮毛散发出来的味道，但并不冲头，反倒给人一种身处安宁之处的错觉。
“镇灵香，驱兽用的。”仿佛知道辜怀微要问什么，宗启先开口做了一句简单的解释。
“谢谢。”辜怀微咬了一口饼，对他笑，“其实有你在，这香不点也没关系。”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当然，点了最好。”
宗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就缓缓挪开了。
“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他这样说。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吾珠更新，第 34 章 出山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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